亲宝小说>都市异能>师云Ⅱ昨夜鸣蛩>第20章 匪来求知即我谋

  小寒松不打卓应天板子,倒不是他徇私或者小小年纪就对人家暗生情愫。只是因为主仆有别,他打不得人家。

  应该说,在宏剑宗里,是个姓于的都不敢打姓卓的。

  ——小师尊可是铁面无私的端水大师,怎么可能偏心这个摆臭脸的小崽子?玄子枫心中暗道。

  于家一脉世代辅佐宏剑宗宗主卓家,也是宏剑宗内最有权势的附属家族。所有于家男子都将在及冠之日,认宗主为主人、认一位卓家子嗣为少主,在卓家子嗣的身侧辅佐。

  虽然现在小寒松年龄尚小,还未参与认主仪式,但依然算作卓家的家臣,无权责打卓姓弟子。

  “方士贤,一个字默不出来挨一尺,你这是想跟戒尺比一比谁更结实吗?”

  每个上前领批改的宏剑宗弟子都是挨个两三尺了事,多的也就五六尺顶天,谁成想这厮竟有一大段默不出来。

  戒尺抽在小肉手上的声音接连不断,听得满屋子弟子头皮发麻。

  直到方士贤的手肿成红彤彤的小馒头、众人面前哭了个落花流水,这才挨够了数,被小寒松放回去。

  “谢……谢、寒松,嗝,公子。”可怜方士贤当众处刑颜面无存,还要按照规矩打着哭嗝给小寒松道谢。

  下一个来领批改的正是卓应天。

  小寒松沉声道:“三公子错了两个字,还请公子回去更正。”

  说罢,他微微颔首以礼,不仅没打人手板,还任由卓应天连半个“谢”字都没说就转身离开。

  虽然小师尊教过大家不可以对小孩子动武,但玄子枫依然存了对卓应天动手的心。

  ——那么点儿小东西鼻孔朝天也不怕摔着自己。

  忽而,雪花纷飞。

  幻境不受控制地极速向前流动,所有人的身影都化作飞速移动的模糊残影,直到不断厚重的雪片将一切覆盖上洁白。

  在漫天飘舞的雪粒中,玄子枫看到了小寒松半透明的身躯。

  比木剑高不了多少的小团子拿起剑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双目深潭般沉静、透出坚定,其势如入岩松柏苍劲有力。

  天下第一的弘正剑法,在玄子枫面前展露其不负盛名的全貌。

  起式时,于寒松不过是持小木剑的娃娃,但随着剑锋一招一式不断复杂,他的身形也在不断长大。

  玄子枫眼见他手中的木剑慢慢变长、变重,又换做铁剑;眼见他褪去婴儿肥,抽条长了个子,又换了新衣;眼见他的剑法由青涩至纯熟,用血与汗把剑招磨得炉火纯青。

  飞雪的间隙透出他闻鸡起舞、夜半挑灯的身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于寒松十四岁,成为宏剑宗青年一代首席弟子。

  大雪渐渐退去,幻境的流速又慢了下来。

  玄子枫看着眼前已是少年的于寒松,觉得有些陌生。

  那黑发棕瞳的人明明还是青涩稚嫩的脸,言行举止、所思所想却没有该有的少年气,让玄子枫倍感怪异与违和。

  忽而,玄子枫明白了。

  当时的寒松公子,还不是豁达通透的凇云先生。他年少的脑子里刻满了三纲五常、繁文缛节,空有一腔道义和愚忠。

  但好在于寒松还是年轻的,那双眼睛里总有些藏不住、压不灭的光。

  “大哥,恭喜你成为首席。”二弟于思兼拿着一条剑疆充当贺礼,“我要是有大哥一半优秀,说不定就能少被父亲念叨了。”

  “谢谢思兼。”于寒松脸上看不出喜色,却在接过剑疆后立即系在剑上。

  于思兼将一切看在眼里,摇着兄长的手臂笑道:“大哥喜欢就好。”

  看起来,他们兄弟的感情倒是不错。

  虽然于思兼经常向长兄抱怨父亲的严格,但实际上,于思兼顶多是被训斥几句,连领罚都是留了手的,殊不知他兄长挨过多少责打。

  于忠庭对老二于思兼的态度,才更像是培养长子和继承人。

  ——而且,这区别对待的可有点明显吧?

  玄子枫念叨着于家兄弟的名字,心里暗暗冷笑。

  二弟思兼、三弟思齐,还有襁褓中最小的弟弟思行,一听便知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

  除了“寒松”。

  大概在于忠庭眼中,于寒松和不被重视的女儿别无二致,都不算作他于家的子嗣。

  “大哥,今天你在课上讲过‘百学须先立志’可是我还不知道自己志向何方。”于思兼跟在兄长身后问:“不知大哥志向所在,可否给小弟参考?”

  于寒松抚摸着腰间的佩剑,正色道:“愿辅佐主人,将宏剑宗发扬光大,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唔,这样啊。”于思兼是不敢当着兄长的面把“无聊”二字说出来的。

  但玄子枫胆子大得很,自然是什么都敢吐槽。

  ——反正小师尊也不知道。

  不得不说,这个阶段的于寒松是真的不太可爱,小团子时期作古正经的模样倒是反差萌,但现在这样……

  ——像个行走的小祖宗牌位。玄子枫颇有些无奈。

  同样的年纪,正是玄子枫在抱玉城做见习弟子的时候,那时他身边都是鲜活又性格迥异的同学,热闹得很。比起来,于寒松过的日子却是孤零零、灰蒙蒙的。

  但玄子枫还是能在小师尊身上找出可爱之处。

  ——比如儒绦。

  宏剑宗男子多腰系单穗绦带,长长的流苏穗子放在身后正中,两头在身前打双钱结。从背后看就像小师尊拖着条小尾巴,随着步伐摇摆。

  明明这绦带算得上是宏剑宗日常标配,人人都有。但只有在小师尊身上,才让玄子枫觉得可爱至极。

  就在这时,让玄子枫颇感不悦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寒松师兄。”只见一头黑色短发的翩翩少年唤着,向这边跑来。

  ——哟,卓三公子大驾。玄子枫有些阴阳怪气。

  “三公子好。”于寒松回身行礼。

  卓应天笑道:“师兄好!西域短发方便打理又干净利落,我就剪了。不知师兄觉得如何,看起来会不会有些奇怪?”

  “确实不错,很适合三公子。”于寒松的神情看上去依旧是死板严肃的模样。

  但玄子枫看得出,于寒松其实是开心的,他身上透出来些浅淡的松弛,没有讲堂上那么紧绷了。

  于寒松自幼在宏剑宗学堂监察功课,同世代的弟子见了他便开始心虚手抖、下意识地反思课业是否有疏漏,全都是绕着道走、生怕与他碰上,权当他是洪水猛兽而非同辈师兄弟。

  因此,于寒松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人与他有课业之外的闲聊。

  可他不仅是监堂、讲课的首席,也是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向往友人、不喜欢玩乐呢?

  卓应天就是钻的这个空子。

  “寒松师兄,听说附近城里的夜市有加了荔枝膏的冰雪冷元子,还有金丝党梅、芥辣瓜儿……今晚师兄正巧没课,与我同去可好?”

  此番邀约甚至是让于寒松受宠若惊的,他的眼底些许透出不易察觉的期待与惊喜,“多谢,收了晚功之后便与三公子同去。”

  只有这个时候,于寒松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会被夜市的小吃吸引,期待与同龄人的游约。

  “师兄肯陪我出去,我才该道多谢。”卓应天笑着走在于寒松身侧。

  ——哼,怎么之前不见卓三公子如此殷勤?玄子枫心底不禁冷哼。

  二人相差一岁,也算是自幼同在学堂长大。

  但卓应天心高气傲,不屑于对家臣一族有亲近之举,对不受于家家主待见的于寒松更是不理不睬。

  还不是于寒松成为首席之后,他得知对方身有天地智灵存了拉拢的心思,这才开始套近乎,还一口一个“寒松师兄”叫得亲密。

  搞得玄子枫每每听到,心里都要恶心一下。

  听过万千墙角、悉知无数阴谋的卧底鸡仔怎么看不出卓应天打的小算盘呢?

  ——这是要跟兄弟们抢少宗主的位子了呗!

  宏剑宗宗主卓不群当时已有过六个嫡出的儿子。卓应天本排行第五,但上面的四位兄长夭折二人,只剩下大哥和二哥,这才成了卓三公子。

  大哥卓无天时年十八,可惜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柴。

  二哥卓少天时年十六,天赋异禀、修炼神速,若不有于寒松压着,首席弟子的位子早就是他的了。

  身为少子,卓应天劣势十分明显。

  因此,卓应天此番争夺宗门的继承人之位,急需一个得力的帮手,一个在他背后、为他卖命的人。给他声望、为他运筹帷幄、替他做繁琐的工作,甚至是干些见不得人的脏活儿。

  虽然于寒松不得于家家主器重,可于忠庭总有退下的一天。凇云的三个弟弟受宠不假,但尚且年幼,也远不及于寒松出挑。

  加之于寒松声誉极高、深受长辈喜爱、同辈敬畏,显然是其家臣的绝佳人选。

  “寒松师兄,弘正剑法第九式我总是做不好。刚才先生又说我力道软绵、剑锋歪斜,当着大家的面骂了好一通才停。我这三公子的脸面可是丢尽了。还望师哥不吝赐教。”

  ——不仅带着小师尊玩,还要留个勤学好问的好印象。

  卓应天使的那些小手段,玄子枫看得通透,毕竟他当初也是这么勾引凇云的。

  ——难怪师尊没有动心过。

  想到这里,玄子枫不由得有些失落。

  “赐教不敢当,切磋倒是可以。”于寒松并未严加训斥,反而安慰道:“先生是急脾气,对弟子们期望很高才这般严格。三公子也不必太过自责。”

  “多谢寒松师兄!若是师兄无事,我们这就去后场?”

  二人结伴向弟子们习武的后场走去。

  “腕子太紧,不够灵活,稍稍放松些。”

  ——原来师尊也曾教过他人练剑。

  “顺势而为,剑锋不可逆行,再来。”

  ——凭什么教我用竹竿敲,教人家就是手把手。

  玄子枫心里有些吃味,又无可奈何,只能干瞪眼,看着他们的关系愈发亲厚起来。

  ……

  夜,州桥夜市。

  千盏灯火错落,映夜色如昼。

  沿街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各类小吃的香气争相扑面而来。

  于寒松此前只在幼时来过夜市,已是许久没见过这般情景,一双眼闪着滢滢波光,被目不暇接的商品吸引。

  “啾”!

  一串婉转的鸟鸣声响起。

  于寒松循声望去,看到了小贩口中叼着的陶瓷彩绘鸟笛。

  那鸟笛特地塑成了小鸟的形状,漆五彩羽毛,头顶有一米粒大小的圆孔,尾巴加长做成哨管。鸟笛内中空,可盛水。当从哨管吹气时,鸟腹内的水翻出高低起伏的波浪,气流冲向头顶的小孔跃出清脆的鸟鸣。

  分明是逗小孩子的东西,但于寒松没怎么被长辈当作小孩哄过,自然是没见过这种玩具,很是新奇。

  “老板,来个鸟笛。”卓应天附身给老板扔过去几枚灵珏硬币,回身又向着于寒松招手,唤他来选,“寒松师兄,你喜欢哪个花样?”

  被看出来喜欢这种幼稚的东西,于寒松有些脸上挂不住,但还是上前挑了喜欢的那只鸟笛。

  “多谢三公子。”于寒松也不好意思当街吹响鸟笛,只好珍重地将其收入容灵。

  见此,卓应天笑道:“寒松师兄喜欢素雅的纹样,我记着了。”

  其实,以铁面无情闻名的于寒松竟能露出这般神情,卓应天也颇感意外。

  “师兄,可还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卓应天顺手买来两碗加了荔枝膏的冰雪冷元子。

  于寒松接过冰冰凉凉的小碗,道:“许久没来过夜市,想不到这里全然换了样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啊!我知道了。”卓应天三两口将冷元子吃净,撂下碗,“既然如此,我们就挨个儿摊位都逛一遍好了。”

  “夜市这么大,若真是挨家逛,那得逛到什么时候去?挑三公子喜欢的店家就成。”于寒松有些无奈。

  卓应天支着半边脸颊,歪头笑道:“没关系,能去几家就去几家,今天没逛到的,我们下次再去,直到逛完为止,反正夜市又不是只开一天。”

  灯笼橘红荧黄的暖光映射下,锦衣少年的面容也显得暖融融的,随着动作和晚风变换着光影。

  此番操作,就连玄子枫也不得不服。

  不仅成功投其所好,卓应天还十分自然地约好了下次出游,实属心机。

  果然,于寒松没有反对,点头应了。

  卓应天笑得更开心了,“等到了冬日,还有热乎的盘兔旋炙、煎角子、滴酥水晶脍……到时候,边逛手里边抱着烤红薯,半分也不会冷的。我可跟寒松师兄约好了。”

  “嗯。约好了。”于寒松点点头,吃掉碗中最后一颗元子。他咀嚼着荔枝极致的清甜和元子的软糯,总觉得这颗元子格外的甜。

  “师兄可吃完了?”卓应天起身,“走,去看画糖画、捏糖人、捏面人、卖糖葫芦的,再往里还有杂耍艺人和演曲艺的。师兄,咱们今日定要玩个痛快。”

  起初,于寒松还有些放不太开,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游玩”。

  但有卓应天在旁陪伴,在他不知所措之时体贴地解围,示范各种游戏的玩法和特色小吃的吃法,于寒松很快便融入进夜市的氛围当中。

  也不知这是夏日的什么节日,河流中飘着盏盏花灯,在烛火明灭中远去,宛若流淌的萤火虫。沿岸的烟花窜上天空,似乎要用最瑰丽的花火向清冷的月宫炫耀人间的热闹。

  “三公子,你看,那边在表演喷火。”

  于寒松自然而然地笑了。

  他带着浅淡却醉人的笑,回头看向卓应天的方向,手中的风车指向远处的杂耍艺人,身上缀了方才挑的香囊小扇,唇瓣是樱珠煎蜜润过的微红。

  刹那,卓应天微微愣住,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胸口。

  他原以为于寒松是不会笑的。

  他也不知道原来这个人回眸轻笑时竟是这般模样。

  明明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瞬间罢了,却有着某种让卓应天无法言说的感觉。

  “三公子?”见卓应天没有回答,于寒松走近他身侧,问:“怎么,可是累了?要是累了,我们就先回去歇着,下次再来。”

  卓应天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有,只是方才想了些事情。”

  “三公子在想什么?”于寒松问道。

  玄子枫看着卓应天,他想,他是知道卓应天在想什么的。

  想在那修长的玉颈上留下点点桃红,想利用这份亲厚和朦胧的情愫蒙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禁锢那如松如玉如竹的人。

  看得出来,起先卓应天应该只是想寻觅一个可靠的家臣,而在刚刚的那个瞬间,卓应天改变了他的决定。

  于是,卓应天答道:“我在想,家中的兄长从未像这般陪我游玩过。我总觉得他们不太喜欢我,也不愿意跟我交流。”

  少宗主之位竞争激烈,卓家的这一代的兄弟关系紧张,于寒松也是知道的。

  见向来高傲的少年打了蔫,于寒松便像安慰自家弟弟那般抚摸卓应天的头。西域的短发扎在于寒松的掌心,有些痒痒的。

  看到这里,玄子枫的心愈发揪紧,哪怕他知道后面可能会发生的种种,猜得到卓应天的行动,却依然觉得此刻无比的难熬。

  卓应天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有时候,我真的好羡慕思兼和思齐。如果我也像他们那样,能有寒松师兄这样的兄长就好了。”

  正抚摸着发丝的手一顿,于寒松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师兄。”卓应天抬手握住凇云抚摸他头顶的手指,将其轻轻拉到自己的脸颊处,用明媚善睐的剪水双瞳,微润地望向眼前人,“私下,我能以兄长唤你吗?”

  于寒松垂眸略略思索,点头应允。

  忽然,水波潋滟的眼睛迅速拉近距离,又在即将撞上之前向侧边滑开。

  是卓应天抱住了于寒松,又将下巴搭在后者的肩上。

  “寒松哥哥。”

  卓应天微微偏过头,在那洁白的耳畔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