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师云Ⅱ昨夜鸣蛩>第14章 皇城飞絮无归处

  眼前的男人神色显得阴郁而冰冷,看得人脊背发寒。

  ——殷其雷?

  男人缓缓抬头,“玄子枫。聆风堂的任务委托书,怎么会在你手上?”

  ——!

  玄子枫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等他心有余悸地缓了半晌,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许是太累了,玄子枫竟然是靠在马车上睡着了。

  “顺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超然老板的话,已经是子时二刻了。不出意外,咱们丑时之前就能到皇城。”

  此行,玄子枫以化形术变为超然的模样,代表抱玉城供采人联盟与皇城的商会对接。

  自从那次在杻阳峰,殷其雷当着他的面脱口而出“聆风堂”三个字以后,玄子枫时不时的就会被噩梦缠身。

  舒彩、铁血、橘清平、穆逸凡、南泽恩熙……

  神木塾的末年弟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带着“聆风堂”三个字给予玄子枫的入骨之寒,在极为短暂的睡眠中出现,满怀质问、谴责与憎恶。

  那是玄子枫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懊悔,也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东西之一。

  虽然有暗探强大的心理素质支撑,当时的玄子枫脸上没露出太多破绽,还以“伪造文书”为由蒙混过去,但难保殷其雷起疑心。

  准确地说,殷其雷更像是根本就没信玄子枫的说辞。

  不过,更加棘手的事情接连袭来,玄子枫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供联收到了两张带有“玄老板加急”密语的消息。

  两封密信分别来自雅音和黎七。信上提及的内容也都是发现灵天门内有人使用五毒纹通讯、传递消息,对定海灵珠意图不轨。

  但蹊跷的是,明明提及的是同一件事,在地点上二人的消息却显得有些“南辕北辙”。

  黎七给的消息是,南海有一处定海灵珠的位置被人泄露。

  雅音却声称,灵天门北上前往皇城为陛下祝寿的贺礼中有枚定海灵珠,被人盯上了。

  ——这就有点意思了。

  到底是晦幽谷贪心不足蛇吞象,想要两边一锅端;还是谁给了玄子枫假消息,想要埋伏他、遛他玩儿呢?

  南海的消息被丢给黎长老,毕竟水下是人家的专场。

  给皇城献寿的事儿抱玉城当然跑不了,供联为了自身的发展壮大,早早便开始跟皇城的商会搭线。

  此外,青鸾是皇室独享的灵宠,玄子枫去皇城也可以顺道潜入皇宫中豢养灵兽的地方,为凇云收集药中所需的青鸾翎。

  只是皇城的商会排外得很,仗着地处天子脚下便真的以为自己也高人一等,瞧不起所有非皇城出身的人和组织。玄子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其中周旋,这才勉强跟在灵天门身后,赶在八月中旬入都。

  玄子枫将自己的通行文牒从容灵当中取出,盖住干涩酸胀的眼眶。

  神木有开蒙明智、温养神识的功效,想不到以其为材制成的神木文牒也有相同的作用。自从发现把文牒贴在额头上灵台会清净许多,玄子枫便经常将其压在枕下。

  方才玄子枫准确地说并不是睡着,而是纯粹地累昏过去,没来得及拿通行文牒温养神识就失去了意识,又被梦魇纠缠了。

  温润的灵力和神木清芬传来,给玄子枫一种强烈的错觉。好像只要闭上眼睛,他就回到了神木塾。

  玄子枫的脑子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他本人都没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是什么话。

  “师尊,我有点累了。”

  神木文牒的灵力清清凉凉地注入前额又转为舒适的温热。

  就在这时,马车骤然间停下,玄子枫一时不备还被车身晃得身形不稳,一头栽倒在地。

  ——得,再怎么困现在也晃醒了。玄子枫摇摇头。

  未等玄子枫开口询问,马车外便传来尖细的阉人呵斥之声。

  “大胆刁民!没见着我们车上挂着的可是什么东西?还想与……”

  玄子枫本就脑子昏昏沉沉提不起劲,这令人生厌的吠叫简直是拿锥子戳他的脑袋。

  夜视之术透过车帘的缝隙,竟是在对面的马车上看到了御赐的金铃铛。

  ——皇家的马车?

  此次供联带上京的工作人员全都是机灵的,不可能看到御赐之物还不避让的道理。更何况,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皇子招摇地坐着如此扎眼的马车在皇城之外晃荡?

  忽然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起。

  “大半夜的,这般吵闹作甚?”

  只见对方车内,一公子掀开车帘。

  锦衣华服鱼龙缀,秋水雁翎蹀躞垂。织金曳撒自带华贵之气,笠帽上成色质地皆属上乘的帽珠垂在交领相叠处。

  这回,宫飞絮身上的好衣服,总算不是从穆逸凡身上扒下来的了。

  “五殿下,这等小事奴婢来做就好,怎能劳烦您……”

  宫飞絮急忙挥手把他扫开,“算了算了,本来就是偷着出来玩,何必声张呢?今日也劳烦公公了……诶?超然!怎么是你!”

  下车探查情况的玄子枫被叫住,心里一阵奇怪。

  ——宫飞絮是怎么认识超然的?

  转而,玄子枫模仿着超然的表情和语气,微微拱手,“想不到,原来是驭灵师大人。超然刚刚多有冒犯,还请您多多担待。”

  不清楚超然和宫飞絮究竟熟悉到何种地步,眼前还有宫里的人,玄子枫便用了“驭灵师大人”这种模糊的称呼。

  “嗐!不碍事、不碍事!这是遇上老朋友了,爷高兴、高兴!”宫飞絮抽出藏在衣襟里的灵石卡,不着痕迹地塞到太监手里,“公公,您今日着实辛苦,不如早些回去休息,我定天明前回去,不给您添麻烦。”

  公公收了贿赂,却依然不肯放宫飞絮独自离开,遣了小太监充当眼线,这才上了马车。

  等那太监总算是走远了,宫飞絮露出猥琐的笑容,揽住“超然”的脖子。

  “可算是就剩我们几个了。超然,走!我早就听人说过,这皇城里的风月之所中,就数‘花瑶台’最佳。咱们哥儿几个去找百八十个漂亮姑娘快活去!”

  ——这是真纨绔还是装纨绔?

  玄子枫有些搞不清宫飞絮这一出。

  好歹也算是个认祖归宗的皇子了,怎么他还是这幅遛鸟老大爷的德行?

  费了三年时间板正的言行举止,刚刚脱离鸡妈妈还不到三个月就全还给人家了?

  ——鸡妈妈看了怕是要哭了。玄子枫暗暗吐槽。

  跟着宫飞絮的小厮似乎是见怪不怪了,跟在自家殿下身后道:“可是五殿下,车马让徐公公带走了,您要怎么回城?”

  宫飞絮:“……”

  见此,玄子枫微微侧身,让出自己的马车,“不介意的话,五殿下请?”

  “看看、还是人家超然机灵!得,咱们走着!”

  马蹄声再次响起,踏在官道上。

  车内,玄子枫模仿着超然的口音和习惯性动作,本打算十分小心地试探宫飞絮和超然的熟悉程度。

  可宫飞絮刚上车就揽着“超然”勾肩搭背,抬手一捞,把果盘内的零食、糕点、瓜果送入嘴中“吧唧吧唧”嚼得震天响,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看这个样子就知道他们熟得不能再熟。

  一路上,宫飞絮的嘴巴没怎么停,要么吃、要么唠,没给玄子枫太多插嘴的机会。但他丝毫不提及有关皇城、皇家的任何事情,只是说有关抱玉城的往事。

  “……要不是你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你们玄老板没事喜欢数存钱罐里的灵珏币玩儿。老是数钱,老数、老数,‘鸡仔’变‘老鼠’了哈哈哈哈!这个抠抠搜搜的爱好,太不爷们儿了吧!”

  ——我的好学徒竟然在背后给我的好同学八卦我的个人癖好?!

  碍于情况特殊,玄子枫面上是不能展现出记仇的,只能为自己争辩一句,“不会数钱怎么可能赚钱呢?”

  ——等着吧超然,回去扣你奖金。

  玄子枫脸上笑得人畜无害,心里把超然的钱包千刀万剐。

  ……

  皇城,花瑶台。

  上品脂粉的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却没有一种是过于浓郁惹人厌恶的。

  衣香鬓影飘摇,宫飞絮蒙着眼睛撞入花丛,嬉笑着追逐那些千娇百媚的姑娘、小倌们,被他抓住就得脱下一件衣服。有个瘦弱些的小倌上衣已经被剥了个一干二净,露出杨柳细腰。

  “啊!宁殿下!我在这儿呢!”姑娘掩着帕子,笑着、叫着躲开。

  宫飞絮被脚下掉落的酒杯绊了一个趔趄。正巧,一姑娘借此机会近身,拔下了他发间插的孔雀羽毛。

  “我赢了!”姑娘解开蒙着宫飞絮眼睛的巾布,笑着拿雀羽轻轻刮搔宫飞絮的下巴,“宁殿下,可有赏?”

  “赏!”宫飞絮大手一挥,给那姑娘赏了金银布帛。

  被脱光上衣的小倌轻轻掩着胸前的粉樱,拽着宫飞絮的袖子,“宁殿下,您净是欺负人家,都……叫人看去,丢死个人了。”

  宫飞絮揽着那小倌的腰,把人抱在怀里,“怎么,还不好意思?待会儿伺候爷的时候还得脱得更干净,你也丢死人?”

  小倌又惊又喜,显然是没想到自己能攀上皇子这根高枝儿,扭捏着将头埋进宫飞絮宽厚的肩,甜腻腻地叫着“殿下”。

  “来人,赏他件衣服。我们再来一轮,这回赢的赏得更多!”宫飞絮的手顺着小倌的腰线下滑,拍拍那圆润娇嫩的蜜桃,差人再度蒙上自己的双眼。

  男男女女的笑闹声窜上房顶,连同打翻的酒杯溢出的酒香,让屋子里充斥着能腐蚀掉骨髓般的奢靡气息。

  玄子枫盘膝坐在矮桌边,静静地观察屋中的一切。

  现在的宫飞絮与玄子枫熟知的那个宫飞絮简直判若两人。

  曾经因握持雁翎刀而满是老茧的手,如今被花香味的油乳浸得细嫩。那个能徒手跟暮暝狼搏斗的战士,竟然下盘松散、被人轻易近身。就连宁折不弯的傲骨,现在也被酒池肉林泡得发软。

  最为重要的是,灵力。

  ——二段高阶。

  还不如宫飞絮见习弟子时的水平。

  如果玄子枫没记错,他离开神木塾的时候,宫飞絮明明已经突破了五段初阶。

  “让我看看这是抓住谁咯?”

  蒙住眼的宫飞絮突然抱住玄子枫,打断了他的思考。

  玄子枫翻了个超然常翻的夸张白眼,嫌弃道:“您还真是荤素不忌,窝边草也啃啊!”

  听这声儿不对劲,宫飞絮拉下蒙眼的巾布,待他看清楚超然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后,白眼翻得比玄子枫还夸张,“怎么是超然啊!真扫兴。来来来,再来!”

  宫飞絮他们在房间中又闹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位安静的小倌轻轻跪坐在玄子枫身旁,将他的酒杯斟满。

  今夜玄子枫不打算沾酒,但他没拦着。

  因为,那小倌身上有淡淡的雪松香。

  魂牵梦萦。

  深沉与平和之中透出木质的清新,像是落雪的冬夜围绕在烧得暖暖的炉火旁。那是种无比矛盾的感觉,融融暖意和丝丝寒意交织,折磨着羁旅之客独行的心。

  小倌附身行礼,正欲离去,却被玄子枫抓住了手臂。

  “啊!”小倌轻声惊呼,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玄子枫。

  玄子枫拉近小倌的身体,鼻尖微动,凑近那人粉嫩白皙的颈肩,“你用的是雪松香?”

  “是……”小倌乖巧地点头。

  “嗯,这香不错。”玄子枫讲话时淡淡的吐息打在小倌的耳畔,惹得人颈肩一阵酥麻。

  正当小倌准备好被人咬住纤细的脖颈之时……

  “是在哪家店买的?”

  “?”

  小倌有点懵。

  玄子枫又重复了一遍,“香是在哪家店买的?用的是固体香膏对吧?”

  “是,是紫、紫烟坊的雪松香膏。”

  还没等小倌缓过来,玄子枫摸着下巴喃喃道:“固体香膏的香味很接近体香,闻起来偏淡雅。抱玉城那边虽然用香水和熏香的多,但可以试着开发固体香膏的市场……”

  接下来,玄子枫事无巨细,问了固体香膏的工艺、品类、价格、销量……就连紫烟坊老板的私生活八卦他都要打听。

  上青楼,谈生意。

  还是妥妥儿的正经生意,不是皮|肉生意。

  这种客人,小倌也是头一回见。

  奢靡无度的宴会闹得太晚,晚到最黑的天都过去了,再往后该发亮了。

  姑娘小倌们也纷纷累极回去休息,宫飞絮拉着玄子枫进了一位姑娘的房间。

  那姑娘被灌得不省人事丢在床上。

  宫飞絮起身上前,坐在姑娘的床畔,给她的双耳加了隔音阵法。

  高度数的烈酒是宫飞絮自带的,被他从容灵内拿出来放在桌上。

  确认门窗锁好,再加上阵法封禁,宫飞絮倒酒向“超然”招手,“来,过来喝酒,那些花花果果的甜酒都是哄小孩的玩意儿,这酒才够劲儿!”

  玄子枫注意到宫飞絮的眼神变了,微醺中带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冲天的酒味扑面而来,玄子枫轻启唇瓣沾了一小口,发现这酒辣得不行,纵使是在驭灵师的口中也简直像在灼烧,其中明显的苦香味更是能顺着喉管涌入心里。

  这酒,怎么也不像是宫飞絮该喝的。

  宫飞絮起先一言不发,只知道一味地倒酒、喝空,再倒酒、再喝空。纵使他驭灵师海量,接连灌了好几坛不肯停也是撑不住的。

  “宫飞絮,别喝了。宫飞絮!”玄子枫压下宫飞絮端酒碗的手。

  那手被压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酒碗中满满当当的酒液随之溢出,落在桌上。宫飞絮是笑了,笑得全身都颤。

  “宫飞絮?”他摇摇头,“没有,这不是宫飞絮,这是南宫宁。”

  未等玄子枫反应,已经有些上头的宫飞絮指尖沾着酒液,在桌子上写出“南宫宁”三个字。

  “这他大爷的就是那皇帝佬儿给我的名字!”

  宁,意为平安、安定,又含已嫁的女子或在外子女回家省视父母之意。

  玄子枫懂了,他怎么会不懂呢?

  那个抱着雁翎刀的男儿是壮志凌云的少年郎,心气儿比天还高、骨头比金石还硬,血脉里沸腾的是策马天下的意气。怎么可能偏安一隅、做个安安宁宁的摆设呢?

  宫飞絮看着还能说话、还算沉稳,思路也很是清晰。

  但他醉了,醉得很彻底。

  不然,他绝不会拉着任何人说出憋闷在心中的苦楚,让人瞧见他这幅丢人的模样。

  “你知道吗?我以前啊,就刚知道自己是皇帝的儿子,我妈是大将军的女儿那前儿。那可不是一般的嘚瑟,觉得自己可牛|逼坏了,走路都鼻孔朝天。”

  宫飞絮拎着酒坛给自己满上,不顾玄子枫的劝阻,仰头喝干了整碗烈酒。

  “……正好赶上我那时候膨胀得很。皇帝,要什么有什么、谁都得听他的,谁不想当?反正是我想要的东西,变强,然后抢过来不就行了?现在想想,真是……”

  被一个涌上来的酒嗝打断,宫飞絮没能说完。

  玄子枫看着他这样,心里乱得很,“那宫飞絮去哪儿了?大晚上不修炼、不休息,驾着有御赐之物的车到处招摇,演纨绔给谁看?”

  “宫飞絮、宫飞絮……宫飞絮不能在这儿。”宫飞絮摇摇头,“驭灵五段的驭灵师,太让人感到危险了。本来我回来,就是有人在搞小动作,不是贵妃和陈家的本意,他们没拦住。”

  “还‘贵妃’呢,那不是你亲妈?”玄子枫无奈笑道。

  酒坛空了,宫飞絮开了新的一坛,逼着“超然”跟他一起喝。

  “我以前没见过她,这是我头一回跟她说话。贵妃跟我不亲,我也没法跟她亲起来。在皇帝面前演了出‘母子情深’的戏码。”宫飞絮的眼眶红了,“但是你知道吗,我见她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回宫飞絮喝得有点急,酒液顺着嘴角流过脖子,灌进皇子锦衣的衣领。

  “太像了、太像了。我跟她长得太像了,眉眼嘴唇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鼻子和脸型不像她,像我外祖父……也像我师父。”

  “教你刀法的?”玄子枫问。

  雁翎刀的刀法精湛到宫飞絮那个地步,不可能没有名师指点。

  宫飞絮重重地点头,“对,那是我师父,其实也是我舅,亲舅舅,镇北大将军长子,陈棋绪。”

  许是酒精开始逐渐蚕食宫飞絮的大脑,他的叙述逐渐支离破碎,得要玄子枫整理一下,才拼得出头尾。

  “贵妃,她不想怀我的。估计皇帝比她更不想要我。听说她是中暑晕了之后叫太医,听着‘恭喜’当场又晕过去了。”宫飞絮说着说着,竟是笑了。

  笑得有几分苍凉。

  “她就怕我是个男孩儿,连织的小衣服绣得都是花儿草儿,做的玩具都是钗儿环儿布偶。后来,我快出来了,她就备好了月份差不多的女婴,无论我是男是女,都会把我送出去。”

  如此看来,陈贵妃应该很爱她的孩子,不然她不会倾注无数的心血后,又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将宫飞絮送出去。

  只是她并不是个纯粹的母亲。这也是她最深、最痛的无可奈何。凌驾于她母亲的身份之上,她不得不更是帝王的妃子,或者说博弈的筹码。

  所以,这多年来的流离失所与无端的苦楚,她与宫飞絮一同承受。

  “贵妃送你出去,应该是为了你打算。想必,贵妃心里也不好受吧。”玄子枫拿起茶碗放在唇边,沉吟片刻,灌下去一大口烈酒。

  宫飞絮双肘支在桌上,十指深深地没入发根,抓到疼痛凌乱的头,“我的名,她起的。因为杨絮、柳絮是她唯一能看见飘得出深宫、飘得出皇城的东西。可她不知道啊,飞絮得在外漂泊。”

  陈家的根基不在皇城,在很远很远的北边。

  本来宫飞絮应该被立即送到北方,可中间出了岔子,他被当作人质、又被乌龙替换,在种种惊心动魄之后,福大命大的宫飞絮终于在五岁那年不再时而贵、时而贱地颠沛流离。

  他有家了,有师父就有家。

  兵痞子是他自幼混到大的手足,练兵场是他的游乐场和私塾,雁翎刀他从不离手。

  宫飞絮提起师父的时候,脸上满是骄傲的神色,“刀枪剑戟无一不通,但最好的还是陈家家传的刀法。”

  说到这里,宫飞絮忽而变了神情,笑意和怀念转瞬即逝,连同他眼底的光。

  “师父要上战场了,我怎么求他都不带我去。没办法,我就在家等他,等到我十二了,整整两年啊,他才回来。可回来的时候,腿瘸了、身子也坏了,稍微硬点的东西都不能吃了。”

  八年前的战争、持续两年、陈祺绪将军……

  ——南漉之战。

  玄子枫迅速在脑中海量的情报资料中,找到了符合宫飞絮描述的战役。

  分明是镇压南方驭灵师邪道门派的战争,却点了出身镇北将军府的陈祺绪担任主帅。这显然是朝堂上各党心怀鬼胎的斗争结果,为的是掐断陈家蒸蒸日上的苗头。

  舟车、酷暑、湿热、虫蛇、疫病……

  陈祺绪顶着这般多灾多难和内鬼,硬是在两年内给了朝廷一个交代。

  但他的人,也废了。

  就连玄子枫想到这里,都不由得觉得心里沉沉地坠着。

  烈酒后劲足,把宫飞絮的话、连同他的人冲得颠三倒四。

  “师父他,嘴上说喜欢烧鸡、烧鸭,其实他更喜欢牛肉、马肉这类有嚼头的,他牙硬的很,骨头都能嚼碎。可回来,他瘦得……他只能喝点汤,连、就连……”

  宫飞絮双眼通红,盈满了泪水却不肯往下掉,他实在是说不下去,只得重复着“他只能喝点汤”这听了叫人发笑的醉话。

  “后来呢?”玄子枫轻声问道,用灵力顺着宫飞絮的后背。

  他知道宫飞絮需要倾诉,需要把这些烂在心里多年的苦水一吐为净。所以玄子枫听着,每个字、每次情绪的波动他都用心听着。

  “师父花了一整年,硬是把刀法全塞给我。”宫飞絮吸了吸鼻子,仰起头看向天花板,“那段时间他严得跟鬼似的,我怎么折腾、耍赖都没用,除了吃饭睡觉就只剩下练刀、挨揍。”

  玄子枫轻声道:“大概,他是怕你受欺负,想让你有自保的能力吧。”

  夜色中,雁翎刀在静静地沉睡在刀鞘中。皇城的人不知道、也不能让他们知道,这柄刀出鞘之时是何等的锐不可当。

  宫飞絮没了刀茧的手抚摸在刀身,“等我刀谱倒背如流了,刀法小成了,师父就把我扔到抱玉城,说,有些东西陈家不会,再这么下去要吃大亏。他要我在响玉阁学出个样子,不然不要见他。”

  那便是宫飞絮和响玉阁众人缘分的开始。

  可能是酒劲儿催着,宫飞絮竟然开始笑了。

  “鸡妈妈……我这么说你可别笑我。我是真觉得他像‘妈’,特别像。也不怎么跟人红脸,跟我师父太不一样了。但总觉得他面儿上是白的,心是黑的。再想想,心也是白的,就是手黑。”

  ——白切黑切白,倒也真是。玄子枫也忍不住轻笑。

  忽然,雁翎刀的刀柄装饰将宫飞絮的手掌磨破,缓缓渗出血来。

  “你这手是怎么搞的?”玄子枫拉过他的手,从容灵中取了药粉洒在伤处,“稍微蹭到就破,比小婴儿都细皮嫩肉,你茧子呢?”

  烈酒模糊了宫飞絮的触感,以至于他并未察觉自己的伤和药粉带来的刺痛,“不用担心,都磨掉了,磨砂膏贵妃给我的,说是不能让外人起疑。灵力也是我自己封的,是洛后妈改过的阵法。”

  陈贵妃谨慎到这种程度,能猜得出这些年她到底是过的是什么日子。

  皇帝就是这么个多疑的东西,靠武将打天下、守天下,又怕武将夺天下。

  靠着陈家的兵权上位时,陈颖祎是心肝宝贝;皇位到手后,陈颖祎是陈家的人质,她的儿子就是外戚夺权的威胁,最是留不得。

  玄子枫深深叹了一口气,替宫飞絮包扎好伤口,“唉,你刚回皇城不久,谨慎些总没坏处。”

  “不,我不是‘回’皇城。”宫飞絮重重地摇头,“这儿不是我的家。我来这儿才不是‘回来’。我想回北边大营驻地,想回神木塾,我想回家!”

  当“我想回家”四个字落下,玄子枫也觉得自己的胸口被狠狠砸中。

  ——我又何尝不想呢?

  这话玄子枫只能在心里说。

  宫飞絮痛苦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你知道吗?我甚至有的时候特别‘恨’鸡妈妈。但凡他要是有一点不好,我也不至于对人心抱有任何期待。他之前让我们过得那样好,现在,我……要我怎么办?”

  玄子枫何尝不明白宫飞絮的感受?

  如果他还从未有过在神木塾的时光,他又怎么会因为身处聆风堂而痛苦万分?浑浑噩噩罢了,哪有现在这般刻骨铭心的狼狈?

  许是酒太烈了吧。玄子枫也觉得自己有几分醉了,任由心绪肆虐。

  宫飞絮怒道:“灵天雷暴、地震洪灾知情不报,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官宦,拉帮结派、贪赃枉法、大发国难财,算什么人臣?多少灾民流离失所,他们在拿锦缎当地毯、比谁的金玉屏风长。”

  说着,宫飞絮攥紧了自己身上的织金缎子,“穿着这个,我觉得臊得慌。我觉得心里不舒坦啊!可我不得不穿、可我……偏偏是个狗屁的五皇子!”

  一时间,无比复杂的情感借着烈酒的灼烧,冲破了宫飞絮理智的屏障。

  “那些个皇兄、皇弟,今天你算计我、明儿个我算计你,算个什么狗屁兄弟?他安插个眼线给他,他给他穿了小鞋、暗地里插刀,都恨不得、恨不得所有人除了他们自己,都死个精光!”

  被剧烈的情绪撕扯,宫飞絮如同暴怒的困兽,抬手掀翻了身前的桌子。

  已然喝空的酒坛被摔了个粉碎,但比不上宫飞絮的心碎得彻底。

  “我的好兄弟不在这儿,我的好兄弟不在这儿!”

  豆大的泪珠顺着宫飞絮的脸庞滑落,大颗大颗地“啪嗒”打在满是狼藉的地面上、攥得指节发白的手上、锦袍的织金纹路上。

  “六六哥、大头、老雷、鸡仔、烦烦、咩咩……我的好兄弟们在哪儿啊!我的好兄弟们都去哪儿了?怎么,怎么……就我一个了啊?!”

  悲恸的哭声自宫飞絮的身体里爆发出来,他摇摇欲坠,如同即将崩塌的山岳。

  “那是毕业典礼!殷其雷和卓瑛都回来了,杻阳峰和宏剑宗不让都拦不住,硬是跑回来。什么破任务有我们这帮兄弟姐妹们重要……怎么,他玄子枫是拯救天下去了吗?”

  醉了,索性让他们都醉了吧。

  玄子枫顾不得其他,上前拥住宫飞絮,抖得不成样子的手重重地拍着宫飞絮的后背。

  有太多的孤寂与沉疴、太多的自责与愧疚、太多的思念与苦楚,催得人胸口沉的、痛的、坠的,喘不过气来。

  抽噎的间隔,宫飞絮断断续续道:“你说这么一走,很多人、很多人这辈子就见不到了啊!”

  玄子枫感觉自己的脸有些湿,抬手一抹才发现那是眼泪。他都没察觉到自己也哭得不成样子。

  宫飞絮重重地拍着他的后背。

  “鸡仔,你说句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