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浮秋一直很喜欢秋天,不光是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个秋字。
更因为那个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男人死时,是个秋天。
那样的秋天很好,风不冷也不燥,阳光很足很明亮,亮得可以很好的让他看清那个男人死时面上的神色。
那男人死时还是个中年模样,顾浮秋那时也不大,大约十多岁的模样。
但他站在那个男人的床的不远处,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男人快死了,他的寿元已尽了。
男人死时脸上有很多神情,绝望,愤怒,痛苦,痴迷,以及勉强维持下来的丁点冷静。
但唯独没有一丝懊悔。
男人看着顾浮秋招了招手,似乎想把他唤到床边。
顾浮秋那时刚从笼子里被放出来,关他的笼子又暗又湿。
他已经很久没有照到这么好的太阳了。
所以他站在窗边可以照到太阳的地方,望着不远处床上的男人,没有动。
但男人依旧坚持的望向他,望着他留在世间的这么唯一一点血脉,招着手。
可顾浮秋始终没有动,他甚至已经不去看床上的男人了。
他转而仰头看起了窗外的太阳,他真的很享受被太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
男人的招手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越发的慢了起来,最后当日光渐渐西移的时候,男人的手终是垂了下来,再然后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而顾浮秋则自从看清了男人脸上的神情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看男人一眼了。
直到日暮西沉,他所站的窗边再也照不到一丁点阳光后,他才迈开了步伐走出了那间小屋。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
顾浮秋现在住的地方是在混岭市市区外的一处湖边。
他很喜欢这个地方,他很喜欢卧室里那铺满一面墙的落地窗。
那让他不会错过从此之后的每一个日出与日落。
所以手下的人几次三番想劝他搬去城里住,他也没去。
顾浮秋大约是盘古这个组织自从开天辟地以来,最清心寡欲的一位首领了,他活的像一株植物,似乎只需要给点阳光就能存活。
而事实却也正是如此。
顾浮秋盘腿坐在床上望着地平线那端悄然升起的红日,那轮红日在时间的磋磨下越来越耀眼也越来越庞大,直到日光完全照彻了天地。
顾浮秋才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来,像是完成了一次吐息。
这时卧室的门被轻轻的推开了,一截粉雾悄悄的溜了进来,她渐渐的从门边漫进了床边,然后轻柔的裹住了顾浮秋的半截身子。
渐渐的,雾中一个妖娆女人的身影浮现了出来。
粉雾散去,一个身着红衣的女人趴在了顾浮秋的膝头。
“浮秋哥哥,乔姨让我喊你去吃早饭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仰头望着顾浮秋在阳光照耀下的面容。
这女人几乎没有重量,她就算此刻她趴在顾浮秋的膝头上,也依然轻的像一片雾,转瞬便能拂去似的。
顾浮秋低头去看雾女,大约盘古上上下下也只有她喊他从来不是大人也不是尊主,她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撒娇的模样,自然对他也不例外。
所以她喊他浮秋哥哥,从来不喊其他。
顾浮秋也由得她,雾女只是只小妖连战斗也没经历过几场,这样法力微弱的小妖也确实让人与她计较不起来。
而毕竟,也很久没有人再喊过他浮秋哥哥了,偶尔被人喊一喊也着实新奇。
顾浮秋看着趴在自己膝头的雾女,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笑了笑摸了摸雾女的头发,问她。
“你还记得岩长老吗?”
雾女似乎很享受被这样摸头发,她微微侧了侧头让顾浮秋摸得更方便了起来,也让自己更能清楚的看清顾浮秋的神色了。
她像是一只卧在主人膝头乖顺的猫咪,藏起了所有的爪牙,只留了一副温软的皮囊。
“是那个让石空哥哥把我救出来的长老吗?”
雾女侧头看着顾浮秋。
顾浮秋点了点头。
雾女随后也点了点头。
“还记得。”
“母亲让我来人间第一个找的人就是他。”
“他对你好吗?”
顾浮秋问。
雾女则继续点了点头。
“他对我挺好的,浮秋哥哥也对我挺好的。”
顾浮秋听到这句话,只是笑了笑。
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雾女的脑袋。
过了一会,他继而问道。
“你母亲有和你说过,你的父亲是谁吗?”
雾女摇了摇头。
“母亲说,雾妖都是只有母亲的,我们一族是没有父亲的。”
顾浮秋听了雾女的话沉默了片刻,最后他只是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妖素来就是这样,冷情冷意,才不会顾虑什么纲常伦理,天地众生。
而自己也正是喜欢他们这一点,不是吗?
天地都没顾念他们,他们又何必顾念天地呢?
若是岩长老现如今还活着,面对雾女他怕也是说不出什么的。
年轻时惹出的风流事,谁知年老了便通通成了债呢?
顾浮秋摸着趴在他膝头的雾女,轻阖着双眼。
雾女还没忘记她此行是来干什么的。
于是下一刻她轻晃着顾浮秋的膝头与他缠道。
“浮秋哥哥,浮秋哥哥,乔姨让我催你下去吃早饭了,她煮了你最喜欢喝的粥。”
顾浮秋点了点头,但却没有要起身的打算。
他一边继续摸着雾女的脑袋,一边饶有兴趣的问着她。
“不急,你上次和我说妖界,说到哪里了,再接着和我说说吧。”
说起这个雾女很容易的便被转移了注意力,她歪头想了片刻才从记忆中理清出个条理来。
“说到妖界有一株特别特别大的松树了。”
“那个松树树枝上托着妖界的日月,日月就在松树的树冠上交替的升起落下,也像是在人间一样,从东边起西边落。”
“妖界是由着那棵松树撑起来的,我听很老的妖说其实很久很久之前那棵松树才是我们的王。”
“但是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听过松树说一句话下发一个诏令,可能老妖他们说的都是传说吧,传说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了。”
说着雾女张开了手比划了一下,示意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
接着她渐渐坐了起来不再趴在顾浮秋的膝盖上了,转而跪坐在了床上,就在顾浮秋的身边。
她离顾浮秋很近,一些长发也垂落在了顾浮秋的肩膀上。
雾女继续说道。
“现在妖界的王,是一只大狐狸,听说他已经当王很多很多年了。”
接着怕顾浮秋不理解,她又张开手比划道。
见顾浮秋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接着雾女又说。
“但我听妖界老一点的妖怪说,妖界其实还有一只狐狸王,不过他在陪真正的王在沉睡,睡了几千年了。也不知道现在醒了没。”
顾浮秋听着雾女点着头,他接着问。
“还有吗?”
雾女点了点头,便开始零零碎碎的说着她在妖界的故事了。
说着她在妖界遇到的妖和事,说着那些部族的纠葛,说着那些族群的纷争。
她说了很多很多。
而顾浮秋也一直在默默的听着。
虽然他一生都没到过妖界,但是他总是会忍不住打听妖界的事。
就像他听过了就到过了一般。
窗外,朝阳灿烂的照彻了湖面上飘忽的云雾。
雾气缥缈的升上了天空,化作了云,化作了雨,化作了这世间的一切。
飘飘荡荡,挨挨挤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