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醒白修的是一滴血。
他捧着那块褐色石块,满心满眼都是二狗儿即将凝回的魂魄。
那些从四周聚拢而来的魂魄的光点简直要把他密不透风的包裹了,这让他陷入了一个密布着荧光的茧里,柔软且美好,遮挡了一切他看向现实世界的视线。
但突如其来的一滴血敲醒了他,那是一滴温热的,横冲直撞的鲜血。
那滴血从天而降落入了他的眉心,直直的从眉心滑落染进他的左眼之中,霎时间他眼中的世界有一半被鲜血染红了。
白修忽的如梦初醒,他抬头望去只见那滴血正是半夏胡须上滚落的鲜血。
他环顾四周,越过那些魂魄光芒的遮挡,他看见了另一番血色的世界。
这个巨大的地下洞穴几乎快要坍塌殆尽了,只余下了半夏苦苦支撑的这一小块天地还剩了半分生机。
他的师父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举着拂尘为他警惕着四周的一切。而他却呆在原地捧着那块攒聚着二狗儿魂魄的石头一动也不敢动。
白修张了张口,他想说些什么,他想做些什么,但是他能做些什么呢?
他能做些什么呢?
鲜血一滴一滴的从半夏身上滚落,他的脊背一点一点的塌下,千万吨的重量碾着他的全身上下,他被那些覆压于身的巨石压弯了头颅,他垂着头巨大的猫瞳盯着站在他身下的白修。
谁都看的出来他在强撑着,因为他几乎快要被那些上千吨的乱石碾成肉泥了。
那些血滚落的越来越多了,半夏艰难的转过头想伸出舌头舔一舔白修,他嗅到了白修身上那些不安的气味,他想舔掉那些气味。
但他只稍微的转了转头颅,山洞便又塌了一小部分碎石,原先他支撑的那些空间便又少了一部分。
所幸,半夏肚底护着的大部分人已经逃离了,顾阙站在那通往外界的裂口边看着陆续涌进裂口中的人群,他逆着那些人群看向了站在原地捧着石块的白修,以及白修身边的人。
顾阙叹了口气,敲了敲扇子逆着逐渐稀疏的人群走了上去。
白修伸手摸了摸半夏因为偏头而靠近了他的胡须,他看着眼前的这只巨大的,眼中只有自己的猫妖笑了笑,他想着自己应该是能做些什么的。
继而他又盯着一旁掐诀的黑无常看了一会,他看着怀芷手中的招魂幡,又看了看他掐诀的手,他看了好一会直到顾阙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
顾阙指了指半夏肚底刚被开出来的那片空间裂口。
裂口之外是杨家镇外洒满阳光的坦途。
那是近在咫尺的生机。
走吧,白修看着那片空间裂口点了点头。
他捧着那块石块转身便要走,围绕在他身旁的那些魂魄光芒被惊动了四散了开来。
怀芷一愣,张口想要阻止。
“现在…走…走,这孩子…魂魄,可……可就…永远…集…集不齐了。”
虽然魂魄可以慢慢的收集回来,但收集的术法是不能中断太久的,只要中断一刻钟的时间,那么那些原本聚拢的魂魄便很有可能会被四野里隐匿的精怪吞食殆尽,所以四散的魂魄一般不会有无常去收集,而怀芷这次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收集二狗儿的魂魄。
他没想到这次的收集会这么顺利,但他更没想到白修会突然改变主意。
怀芷有些发愣,但白修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过了他手中的镇魂幡与他说。
“走吧,我已经失去了弟弟,我不能再失去半夏了。”
说到这,怀芷才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一直为他们支撑着坍塌洞穴的半夏。
这只猫妖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了,他撑不了多久了,怀芷意识到。
于是他咽下了劝阻的话。
可一旁举着拂尘的从心道人则看着自己徒弟手中的招魂幡,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们动作很快三两步便到了那道空间裂口处。
“半夏,回家了。”
白修站在裂口处对半夏喊道。
话音刚落便听连绵不断的轰隆巨响传来,眼前的山洞已经全然坍塌了。
一道灰色的影子一闪而过,白修只觉得怀中一沉,低头一看,只见浑身是血的半夏把自己囫囵个的塞进了白修的怀中。他的脊背扭曲着成了一种离奇的状态,可以看出在重担之下,他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什么完好的地方了。
半夏挣扎着仰头看了一眼白修,似乎在确认眼前的这人是否还好,在看到自己想看的之后,他微微眯着眼终是受不住昏迷了过去。
白修的心被这一幕坠的发疼,他抱紧了怀中的半夏转头走向了裂口外的世界。
而从心道士已经率先出去了,此时正等在裂口之外,他站在离那道裂口最近的地方像是在等着什么。
直到白修抱着半夏走了出来,从心道士掸开了拂尘稳稳的接下了白修怀中的半夏。
继而白修弯下了身毕恭毕敬的朝着从心道人深深一拜。
从心道人站在原地受了这拜,白修递上了何皓风托付给他的保险箱,恐怕这一次他又要有负所托了。
“师父劳烦您了。”
从心道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转身而去的白修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他怎能不知道,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弟在这样的关头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呢?
但终究还是不忍罢了。
在所有人都庆幸自己逃出生天的时候,或许没有人发现,白修几乎毫不犹豫的便转身回返了,他走进了那处人人都想逃离的废墟。
而那处废墟唯一的逃生之口,那道空间裂缝,也随着白修的步入一点点的在从心道人的面前合上了。
最后还是顾阙发现了不对劲,他走过来检查着从心道人怀中半夏伤势的时候,突然发现白修并不在半夏的身边。
他有些疑惑,心想按着这小道士和猫妖平时猫不离人,人不离猫的态势,这猫妖受了这么重的伤,这小道士不应该守在他身边的吗?
小道士呢?白修呢?
顾阙皱着眉找了一圈都没见到白修的踪迹,低头检查半夏伤势的时候眉头又皱的更深了,这猫妖伤的太重了,就算继续活下去也要损耗几百年的修为,按着当前末法时代天地灵气枯竭的架势,这猫妖的伤如果没什么灵丹妙药的话恐怕是很难好了。
顾阙看着从心道人怀中的半夏背着手在原地徘徊了半天,最后还是挣扎的掏出了粒丹药,颤抖着手送进了半夏的口中。
那丹药一经取出,药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味道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旁人都看的出,这丹药恐怕是和上次喂给从心道人那大徒弟的是同一枚。
这可是好东西,杨大伸脖子闻了闻这股药味吞了口口水,有些羡慕。
可他也知道,这次是这猫妖和躺在担架上的陈久一齐救了他们,要不是猫妖为他们撑出了逃离的时间,他们早成了这大山地下的一团无名烂泥了。
所以把丹药喂给半夏,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应当的,除了担架上的“陈久”。
倒不是“陈久”觉得不应当,只是他觉得自己也该有一枚的。
本来“陈久”砸吧着嘴躺在担架上是准备入眠的,但奈何一出了那处地底洞穴,这杨家镇外的阳光实在是晒的人太舒服了。
“陈久”他很久没晒过这样的阳光了,好不容易出来一会他实在不忍怠慢了这样的阳光。
于是他躺在担架上正眯着眼晒太阳准备入眠呢,突然被顾阙拿出的丹药香了一个激灵。
他睁开了眼睛往丹香传来的方向看去,但只见着顾阙已经把丹药放入半夏口中了,这下纵使“陈久”再馋也总不能猫口夺食,他干不出来那事。
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顾阙既然拿得出一枚,那他肯定还有下一枚,于是“陈久”开始尝试谈条件。
他已经很久没干过这种事了,但幸亏生前干的熟练,所以即使死后很多年这也难不太倒他。
“那个谁!对就是你。”
“我也救了你们的命,你觉得这丹药不该也有我的一粒吗? ”
说着盘腿坐在担架上的陈久朝着顾阙搓了搓手指,再三的明确了自己的意思。
顾阙听到“陈久”的喊声后看向了“陈久”,但听完“陈久”的这一番话后他又默默的把头转了回去,那个谁,哪个谁?反正他又不叫那个谁!
面对着顾阙这充耳未闻的状态,“陈久”很大气的并没有生气,毕竟被丹药馋的睡不着的人是自己,无论做鬼还是做人都不要太计较为好嘛。
于是大气的“陈久”大气的从担架上下来了,走到了顾阙的身边拍了拍顾部长的肩膀,准备好好的和他阐述一下关于自己就是应该得到一枚丹药的结论。
“你给我一颗丹药嘛,就一颗,我把那个小道士给你从地底提溜出来怎么样?”
“陈久”试图和顾阙协商解决此次的丹药分配不均事件。
但一旁的怀芷却听清了“陈久”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白…白修…还在…下面?”
怀芷磕巴的问道,他有些震惊,毕竟他刚才明明见着白修出来了才是。
“他下去招魂了,你不知道吗?”
“陈久”有些纳闷的看向怀芷。
而怀芷这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自己手中的招魂幡还在白修手里呢。
顾阙听着“陈久”的话不由的愣在了原地,他满心苍凉,绝望的想着从心道人的这群徒弟大概是招来克自己的吧。
趁着自己部长绝望的功夫,杨大突然凑了过来,他实在不解就算是招魂为什么非要在地底招呢?地面上不行吗?这从心道人家的小徒弟难道是一心想求死吗?
怀芷听了他的疑惑,好心的想要和他解释。
“不…不…不行的……”
“陈久”在旁边听着,简直要被怀芷这磕巴的对答急死,他大手一挥打断了怀芷的回答,索性自己替他答了。
“当然不行,这招魂一般都是在魂魄散去的地去招的,这地面上离着地底那洞都有个百十来米了,这天还是青天白日的,谁家招魂能在青天白日里招?怕不是想让这魂魄魂飞魄散。”
“再说这招魂仪式已然开启,就没法再中断过久了,断上半天去,这剩下的魂也都不用招了,早被荒野精怪填了肚子了。”
“这小道士也还算义气,知道这是必死的局也没牵连旁人,自己去了。”
说到这,“陈久”话头转了个弯看向了一旁的顾部长。
他哥俩好的搭上了顾部长的肩,积极的问道。
“诶,这小道士还捞吗?”
顾部长被问的头疼,但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还是从牙根里挤出了一句。
“捞。”
说着顾部长捂了捂自己的心口,颤抖着又掏出了一粒丹药。
“好嘞。”
“陈久”利索的回道,说着他也同样利索的接过了丹药,嗑糖豆似的扔进了自己的嘴里。
“快,给我把人捞出来。”
顾部长抖着手喊道。
“别急嘛,那小道士还没完事,等会他完事了再捞也不迟。他这会精神的很,死不了。”
说着“陈久”闭着目感受了一下,似乎查探到了什么。
“我说怎么这么精神呢,原来使了燃了命提升道行的法子,这法子动一下可就要耗十年命呢!这小家伙确实是不要命了。”
“陈久”听着底下白修的动静摇头嘟哝着。
顾阙听着他这声咕哝,原先还觉得陈久这壳子换了芯子,但如今一看这芯子损的分毫不差,一般人决不能这么惹人嫌。
说着他掰着指头算着,这小道士只这一阵子都耗了几十年的命了。
“我说他怎么能使动招魂幡呢,原来是这法子。”
“陈久”喃喃道。
但话毕他突然睁开了双眼,眼底精光一闪,抬手从胸中引出一道火焰,“轰轰隆隆”这火焰看着比上一次引出的还要热烈的多,可能也是得益于顾部长的丹药吧。
火焰劈开了面前的虚空,一道裂口迅速浮现,而睁开眼的“陈久”则手疾眼快的从那道裂口里捞出了个血乎乎的人形来,一把丢给了顾阙。
继而那裂口又迅速闭合,忽然“轰隆”一声杨家镇废墟的方向坍塌下了一个小山般深度的巨坑,一时间尘土飞扬,轰鸣声不断。
而捞完人的“陈久”突然像是力竭了,猛的吐出一大口血来,便双眼一闭人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