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回鸣之书>第59章 神之血

  黑羽箭来自另一个人。

  他在第一个倒下的骑士身旁。塞洛斯斩杀对手时没留意他伸手扶重伤同伴的举动并非出于照顾,而是取他握在手中的弓箭。

  很好。

  塞洛斯心想,他们是同一类人,只顾完成任务,不关心别人的死活。

  对这准确狠毒的一箭,塞洛斯由衷赞许,几乎和自己在风语森林中射出的致命一箭不相上下。他把剑换到另一只手上,左手虽然不及右手灵巧,但也不是毫无战斗力——射箭时,他用的就是左手拉弦。

  塞洛斯训练自己的左手,只为了应付现在这样右手受伤的情况。意外何时会发生,他无法预料,但如果发生了如何应对却可以事先设想。他的对手习惯从右侧进攻,始终在防备右方的剑光,塞洛斯催动马匹横冲直撞,与右前虎视眈眈的骑士擦肩而过,反而一剑击中左侧朝他围堵的人。

  他的马快了一步,对方的剑只到他背部,他的剑却已划过对手的眼角。

  塞洛斯手腕用力,剑身平扫而去,顿时鲜血长流,一颗眼珠随着长剑抛向半空。然而对手的剑终于还是砍伤了他的后背,塞洛斯不顾疼痛继续疾冲,剩下的骑士以为他想突出重围逃跑,可他又出人意料地调转马头回来冲杀。

  他们终于意识到他的目的是杀人,而且不止杀一个,要把他们全杀干净。

  重伤的人、轻伤的人、死去的人,鲜血浸染小路。

  塞洛斯的剑和最后一个对手撞击、弹开,不断重复,声音响彻四周。神殿骑士右手挥剑,在力量上略胜一筹,但塞洛斯的左手依然灵活,好几次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致命进攻进而反击。

  神殿骑士的剑高高举起,朝塞洛斯猛砍下去,双剑交击,防守者的剑锋“当”一声折断了。塞洛斯侧头躲开,对方立刻准备再砍第二下把他送去死之国。塞洛斯忽然从马上朝他飞扑。两人一起滚下马背。塞洛斯紧紧勒住对方,几次翻滚后把手中的断剑戳进骑士的脖颈深处。

  站起来时,他气喘吁吁,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拼命与人搏斗。五十个山贼杀了一个神殿骑士,他独自一人杀了六个,即是侥幸,又不全是。

  塞洛斯等自己喘息平稳后,捡起神殿骑士丢在地上的剑,转身向乌有者走去。

  这个怪物竟然没有逃走,是因为脱离了骑士队的护卫根本无处可去,还是他本身不惧死亡?

  塞洛斯向他看了一会儿,一把将他从马背上拖下来。乌有者既不抵抗也不挣扎,但塞洛斯还是察觉到他的恐惧。肉体最为诚实,他可以忍住不尖叫不求饶,但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栗和冰冷。这样也好,要是他哭泣求饶反而会让人很不耐烦。

  塞洛斯利落地一剑砍下他的脑袋,鲜血洒在草地上,和其他人的血混在一起——其中也有塞洛斯自己的血。

  他呼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手中沾血的长剑。这把剑来自神殿骑士,剑柄漆黑,雕刻成黑羽翅膀的模样,握起来并不顺手,分量却刚好。

  塞洛斯擦干剑身的血,把它收为己用,然后转头去找珠岛。

  他以为这血腥一幕会让鸟族害怕,毕竟杀土匪山贼还可以说是自卫,杀这些骑士对他而言却是毫无来由的灭口。然而,他看到的却是珠岛对周遭一切血腥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凝视他的模样。

  塞洛斯与他对视——他也是个怪物吗?漆黑的旅行斗篷遮盖了他的四肢和脸庞,除了那对漂亮的绿眼睛之外,他站在尸堆血海中的样子宛若死神。

  有那么短短一瞬,塞洛斯似乎感到一阵悲伤。可这种感受太陌生,以至于他不太确定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

  悲伤。为什么?

  他的右手一阵疼痛,黑羽箭还戳在那里。他伸手去拔,反而又掀起撕心裂肺的剧痛。原来是箭头卡在两根掌骨之间的空隙。塞洛斯握住箭身用力往前一戳,直到箭头从手掌的另一边完全穿出,然后用剑砍断箭头,拔掉细长的箭身。

  “走吧。”他冷冰冰地命令。

  珠岛无言地爬上马背。

  他没有判断错。

  骑士队里有乌有者,乌有者是神之子民,有鸟一族则是远古遗族,同样拥有神之血的二者会有凡人无法听到的回鸣。弗雷奥公爵正是因为乌有者要进入多龙城才会让他把珠岛送走。

  他没有犹豫,这很好。

  塞洛斯心想,他不但做了正确的决定,而且不负所托把事情办得很漂亮。

  可为什么他的心里还是有些烦闷,这是以前完成任务后从未有过的情绪。他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遗漏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突然,他受伤的右手被人轻轻握住。

  塞洛斯本能地想抵挡,却发现是珠岛骑马赶上来,捧住了他的手掌。

  拔出黑羽箭后的伤口恐怖而丑陋,一个巨大的血洞,血肉模糊,几乎已能看到骨头的模样。塞洛斯不是钢铁兵器,无论如何,受伤依然会让他感到疼痛。如果没有及时有效的治疗,这个血洞可能会让他的手不复从前的力量与灵巧,可他却连血都没有止住就开始踢马赶路。

  是这个血腥的地方让他恶心吗?

  他看过更恶心的战场,残肢断臂到处都是,开膛剖腹的死尸不计其数——他第一次知道一个瘦弱的孩子也能流出那么多内脏,甚至还好奇地分辨了一下那都是些什么器官,他看到微弱跳动着的心脏被狗啃噬。

  既然不是恶心,那是什么?

  塞洛斯的心头又涌起当初珠岛割破脖颈传出血之音的怪异感觉——无比温柔和美妙之中自有一种恐怖。这个外表美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怪物,为什么对血如此执拗,无论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塞洛斯忍不住想,珠岛从他的血中听到了什么吗?

  有的故事里说,有鸟一族靠血之音交流,因此不必开口说话。他们的血中有天籁之音,那么普通人呢?是否眼前这个最后的鸟族也听出了他血中的焦躁、不安和恐惧。

  塞洛斯抽回受伤的手,把珠岛推开,膝盖顶着马肚子催它快跑。

  他心乱如麻。

  珠岛默不作声地紧随其后。

  这副模样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会引人生疑,塞洛斯避开大路,在有溪流的树林中穿行。等到四周无人的溪边,他脱掉甲胄,把染血的衣服也一并脱下,用冰冷的溪水清洗伤口和血迹。

  水从箭伤的洞口流进肉里,流过骨头。塞洛斯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滴水在他的血肉间流淌的寒意。他始终一言不发,用酒浇灌、用火封烧,让伤口不再流血。

  不管他做什么,珠岛始终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

  这让他不自在。

  夜幕降临时,有一刻,可能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塞洛斯想杀了他。

  他想杀掉这个美丽的怪物,这个从不开口说话,不知内心存着什么念头的怪物。

  就用这只受伤的右手。他不会逃跑,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塞洛斯很容易就能追上他,不管割开喉咙、砍下脑袋还是洞穿心脏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会流血。

  他的血会响彻整片森林、整条河流的上下游、整个赤里领地和多龙城,甚至是整个兰斯洛大陆。

  会吗?

  也许整个大陆太广大了一点,但一个鸟族挥洒尽浑身的血时会是什么景象,沃土之上、穹顶之下萦绕着那种令人痴迷的乐声,从古至今有哪个昏庸又残忍的君主和贵族有做过这样的事吗?

  塞洛斯的右手放松下来,伤口还有焦味,一度让他想起烤肉的滋味。

  这只手无论握着什么都会感到疼痛和不适,握剑杀人更是负担。

  不过他隐隐察觉这只右手对珠岛的杀意。

  它不再属于他了,被黑羽箭射中的那一刻,或是被珠岛捧在双手中的时候开始,它就是另一种意志。相比之下,后背的伤显得如此愚笨无知。

  塞洛斯靠着树,用没受伤的左手揽剑。

  珠岛在对面的树下睡觉,染黑的短发散落在一侧,露出雪白的后颈。

  塞洛斯看了一会儿,闭起眼睛。

  他又听到了乐声。

  只闻一次,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