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枝眼神惊异地盯着那条雪白柔顺的尾巴,第一反应竟然是伸手去摸一把,想要验证真假。
贺忱没动,任由她弯腰,抖着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戳。
尾巴柔软地卷住她手腕。
同样带着温度。
御枝唰地抽出手,猛拍额头,自言自语:“我喝醉了,嗯,我在做梦。我要回卧室睡觉,睡醒就好了。”
她说完转头想走,被人固住肩膀。
贺忱没吭声,但御枝能感受到他落在她身上的沉静的目光。
“——不可能!”御枝猛地回身,感觉她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已经开始崩塌了,“你怎么会、会……”
会长出这些东西。
后半句御枝说不出来,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贺忱却听懂了,开口:“我出生的时候就是这样。”
他收起支着下巴的手,背靠着吧台站直了些,视线往前落在格柜花瓶上,“包括我妈妈,她也是这样。”
……遗传吗。
什么基因会遗传出这些。
脑子里构建的生物科学框架也开始塌,御枝震惊得语无伦次:“可是我们,人类进化,猿猴,祖先……”
贺忱摇头:“不知道。”
原先的那点醉意都被这一幕击退,御枝清醒到不能再清醒,脑中极快地闪过一个场景,被她抓住。
她更诧异了。
“之前除夕在医院,你是不是给我讲过一个童话故事?”
“嗯。“贺忱的视线从花瓶移向她,承认,“那个小孩是我。”
“可可可,”御枝努力捋直舌头,“可你说故事是悲剧啊,你家后来……”
她说到这,赶紧用手捂住嘴。
不该这样贸然地问出来。
太不礼貌了。
“没关系。”贺忱看出她的懊恼,浅淡一笑,垂下睫毛,“是悲剧。我被我爸带回家没多久,我妈就因病去世了。她为了我不停奔波换工作,身体早就透支到极限。我爸他……”
停顿了下,贺忱在御枝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指紧紧按上吧台一角,继续道,“他觉得很对不起我妈,愧疚自责,选择车祸,坠海自尽了。”
听着很荒唐吧。
贺忱自己也觉得荒唐。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在他小的时候,不能接受自己有一个怪物儿子,好不容易不再逃避,将他接回家,又跟着妈妈离开。
从头到尾都没有顾忌他的感受。
他就像是他爸用来见证两人爱情的附庸品一样。
但年龄大一点,贺忱也看开了。
原生家庭不是每个人可以自由选择的,至少他现在拥有疼爱他的爷爷奶奶,要比大多数人幸运得多。
贺忱的尾巴已经不见了。
御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耳朵,脑子却是里空白一片。
她现在就像块软乎乎的橡皮泥。
贺忱每说一句,都会往她身上戳出一个小坑,顺便再将她崩成碎渣的世界观一点点拼凑起来。
拼凑时,还要用小刀划她。
……
[从前有一个小孩。]
[妈妈告诉他,如果出去,你就会被抓走,关起来。]
[慢慢,他变得像正常人一样,那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大人确实报了警,但太荒谬了,警察根本就不信。]
[一次又一次,他藏不住尾巴。]
……
原来是这样。
贺忱发间的耳朵也消失了,御枝还是呆呆地看着他。
原来被人骂,被人用石头砸,被人厌弃排挤的都是他。
原来他小时候过得那么艰难。
在她以为故事终于可以走到幸福结局时,又出现了意外。
可能是刚刚哭过,御枝的眼圈有点红,睫毛也是湿的。
贺忱伸手,用拇指在她眼下皮肤蹭了下,声音很温和:“其实我是准备一直瞒着你的,但我今天背你回来的路上,看到了一家饰品店,玻璃橱窗里展示着一枚戒指。”
“我当时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你如果戴上,肯定特别好看。”
他收回手,弯起眼睛,瞳仁在灯下是深棕色,像清澈的琥珀。
“你可能觉得荒唐,我们明明还在读高中。可我真的想过以后。”
“我纠结了很久,决定今天告诉你,是因为你今天十八岁了。再过两年你二十岁,到了法定结婚年龄。”
贺忱仰头看向墙面上那一盏灯。下颌和脖颈的线条被拉长。御枝看见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下。
他的侧脸有点憧憬,又有点落寞:“我这种情况,其实不清楚会不会遗传。听起来好笑,但跟你谈恋爱的每一天,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不想等走到最后,才让你知道,我是一个怪物。到时候,如果你害怕,或者……”
贺忱停顿一会儿,声音低下来,带着自嘲,“或者嫌弃我,再悔恨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告诉你,耽误你的时间,耽误你去遇见更好的人。我觉得,这比和你分开更让我不开心。”
御枝从头到尾都很安静,目光空飘飘的没有焦距,不知道落在哪儿。
“差点忘记你的礼物。”贺忱从衣兜里拿出那个毛毡小兔,试图缓解凝固的气氛,故作轻松地笑,“本来以为很简单,结果做的时候发现,我的十根手指头都有自己的想法。”
“虽然刚刚已经说过一遍了,现在我还是想再说一遍。”
他重复,“御枝,生日快乐。”
贺忱说完,将毛毡小兔递出去。
御枝却迟迟没有伸手接。
她现在受到的刺激有些大。不论是贺忱的秘密,又或者他刚说的话。反正一时半会儿真的恢复不过来。
手在半空中停留片刻,等不到回应。贺忱眼里的光渐渐暗下来。
他结束话题:“已经很晚了。”
贺忱将小兔放到吧台上,“我先回家了,你也早点睡。晚安。”
御枝依然沉默。
贺忱等了会儿,见她没有动静,失落地转身离开。
没关系的。
他想。
在他选择说出来的时候,就料到会出现如今的局面。
只是他原本以为。
御枝是不会介意的。
玄关传来关门声响。
御枝从自己的世界里回神,发现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怎么回事啊。
御枝像浑身力气被抽走一样,瘫在吧台上,整张脸皱巴成一团。
恋爱谈着谈着,男朋友忽然长出了狗勾的耳朵和尾巴。
怎么会这样。
毛毡小兔孤零零地躺在吧台上,御枝伸手,把它拎起来。
在眼前转了半圈。
丑是真的丑。
小兔的眼睛都缝歪了,嘴角往上斜斜一撇,笑得很欠抽。粉嫩嫩的毛线裙更是没有丝毫美感可言。
但御枝还是一眼看见。
毛线裙的裙摆上,绣着歪歪扭扭的两个白色字母。
——YZ。
=
床头柜上的手机叮咚响起。
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把它捞下来,睡眼朦胧地划过接听。
“喂。”
“贺忱。”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贺忱瞬间睡意全无,腾地从床上坐起来。
“御御、御枝。”
他还惦记着昨晚坦白的事,紧张到话都说不利索,咬了下舌头才勉强冷静下来,“你找我有事吗?”
“我现在在你们小区门口。”御枝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她说,“我有话对你讲。”
贺忱闻言,眼睛亮起来:“好。”
所以。
他还是有希望的对吧。
挂掉电话,贺忱不想让御枝等太久,匆忙地洗漱了下,拖鞋也没换,支棱着睡翘的头发冲下楼。
他想了一路,御枝会说什么。
“我从没觉得你是异类”。
“这一切又不是你的错”。
或者。
“小贺同学,我还是很喜欢你”。
揣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贺忱很快赶到小区门口,果然看见御枝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小叶榕树下。
贺忱慢下脚步,平稳急促的呼吸,还压了压翘着的头发,朝她走去。
御枝抬起头。
贺忱忐忑又期待:“你找我……”
“我们还是别在一起了吧。”御枝打断,表情平静。
浑身血液在瞬间凉下来。
贺忱愣愣地看着她。
御枝垂下眼帘,道:“我昨天晚上认真想了想,决定不让自己冒这个险。没必要因为我喜欢你,就让我以后的小孩也变成被人排挤的异类。”
“……”
贺忱张了张嘴,试图说出什么,但嗓子闷哑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伸手想去拉她。
御枝往后退了步,利落地将腕上那条山竹手链取下来,扔到他怀里。
“这个还给你。”她眼神淡淡,“我不要了。”
……
贺忱醒了。
被吓醒的。
他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呆,摸了摸脖颈,发现都是冷汗。
摸过枕下的手机按亮屏幕。
现在才早上五点。
贺忱昨晚从御枝家出来,没有打车,一直步行回自己小区。
失眠到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凌晨好不容易有点朦胧困意,不到两个小时又做了噩梦。
真的太噩了。
吓死他了。
手机壁纸是他偷拍的御枝。
少女低头写着试卷,卷卷的头发别在耳后,侧脸白净秀嫩。
贺忱侧过身,蜷在被子里,一瞬不瞬地盯着壁纸回血。
手机屏幕一黑。
自动跳转到通话页面。
来电显示是御枝。
贺忱手一抖,点了接听。
“贺忱。”御枝连个开场白都没有,直接道,“我现在在你们小区门口,我有话对你讲。”
和梦里对上。
一字不差。
贺忱心跳都要停了,怂唧唧地捏着手机不敢接话。
那边的人没等到答复,疑惑地问:“你听到了吗?”
“……嗯。”贺忱努力稳住声线,“我马上下去找你。”
御枝挂断,贺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趿拉上拖鞋直奔卫生间。
水龙头拧开,哗啦啦响。
贺忱抖着手,接连捧起几捧凉水往脸上扑,试图镇定下来。
没事没事没事。
他安慰自己。
梦都是相反的。
你怎么知道她是来找你分手的。
说不定是来跟你求婚呢。
……完了。
镜子里的人满脸被吓到神经错乱的麻木,贺忱没出息地腿软,顺着洗漱台蹲下,抱住脑袋低呜了声。
他觉得。
他应该是活不过今天了。
=
御枝在小区门口的树下来回转悠两圈,终于见到姗姗来迟的某人。
宽松的白色短袖和灰色抽绳运动裤,高瘦白净的一大只。
慢吞吞地以龟速挪向她。
每一步都生怕踩死蚂蚁。
“你好慢。”等他走到跟前,御枝抱怨了句,去拉他手腕。却见这人条件反射般往后避开。
御枝奇怪:“怎么了?”
“……没。”贺忱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不太像是来找自己分手的,小心反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秘密。”御枝笑了下,又主动去拉他。贺忱没有再躲。
她牵着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前走,步速很快,几乎是在跑,能看出急切。
贺忱被她拉着走了段路,还是没忍住问:“你想带我去哪儿?”
御枝拐个弯,头也不回地道:“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脚步迈得急,贺忱听见一阵哗啦啦的清脆撞击声,像硬币。他寻声看向她背着的米色帆布包,意外瞧见包挂是他昨晚送的那只毛毡小兔。
挂在拉链上,随着动作摇晃。
视线在小兔上停了会儿,贺忱再往下,看到御枝牵他的那只手。手腕上,戴着他送的山竹手链。
心里的不安消散些许,贺忱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
御枝在小区附近一个公园前停下脚步,抬起头环视一圈。确定目的地就是这里,带着贺忱进去。
时间还早,五点过半。
公园里除了几个早起的大爷在慢悠悠地打太极,没什么人。
走过一段卵石小径,眼前出现一座雕塑喷泉。小天使石雕张着翅膀,被晨曦渡上一层浅浅的橘红色的光。
喷泉里水波粼粼,清澈干净,能清楚地看见池底铺着厚厚一堆硬币。还有几只绿龟在悠闲地游。
御枝松开贺忱的手,因为走得太急还有些喘。她卸下书包,从包里摸出一个硬币,丢进许愿池。
噗通一声轻响。
水波圈圈散开。
有小龟被吓到,游走。
御枝双手合十,再交错握起,闭上眼,认真地说:“我希望,我家小贺同学以后能够活的嚣张一点。”
贺忱一愣,转头看她。
少女背着晨光,没扎起的碎发在光里毛绒绒地轻晃。
睫毛阖落,侧脸虔诚。
说完,御枝又从包里拿出一枚硬币,再次扔进许愿池。
噗通。
御枝字句清晰:“我希望,我家小贺同学永远不用,为那些不该归罪到他身上的错误而自卑。”
噗通。
第三枚硬币投入池中。
“我希望,我家小贺同学可以一直无所顾忌,张扬恣意。”御枝强调,“因为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他。”
三个愿望许完,御枝像是卸掉肩上重担,松了口气,扭头对贺忱解释:“我上网查了,这是容城最灵的许愿池,很多人都说能实现愿望。”
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御枝上半身歪向贺忱,一只手遮在嘴边,小声道,“其实我包里还有好多硬币,我把我存钱罐里的钱都拿来了。但我不敢扔太多,怕神仙觉得我贪心。”
她说着,扯开书包展示。
贺忱低头往下看,果然看见帆布包里装着满满当当的硬币。
一块。
五毛。
甚至连一毛的都有。
如果倒在地上,估计能堆成一座非常可观的硬币小山。
……沉不沉啊。
贺忱默了会儿,道:“如果你全扔完,神仙会不会这样觉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池里的王八肯定要骂你。”
御枝没有反驳。
因为她听见,某人虽然面容平淡,声线却极轻地哽咽了下。
贺忱垂着脑袋不肯抬头,她就斜过身子,把脸凑到他跟前。
果不其然瞧见他红红的眼圈。
“——哇哦。”御枝笑起来,“你那么感动啊?都要哭了耶。”
贺忱被揭穿,恼羞成怒地一把盖住她凑上来的脸。御枝脸很小,他一只手就差不多能遮完,再推到旁边。
“谁哭了。”贺忱装模作样地蹭蹭眼眶,“我这是被风吹的。”
傲娇的小朋友。
御枝又想笑了:“小贺同学。”
“嗯?”
御枝敛起笑意,一本正经:“等你大学毕业以后,就嫁给我好不好。”
没想到竟然真的会被求婚,贺忱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呛了两下,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吧。”
笑意藏不住,又从御枝眼里漫出来,说,“除了我,你跟谁在一起都不会开心的。所以不如嫁给我好啦。”
她声音软软的。
却很笃定。
贺忱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御枝仰头回视:“我就是知道。”
她的眼睛在晨曦里亮闪闪的。
有那么几秒,贺忱好像听见一株无刺藤蔓在胸膛破土而出,柔软地缠绕住他的心脏,再开出朵花儿来。
有什么在御枝的话里安稳落地,赶走他所有隐秘的自卑和不坦荡。
贺忱控制不住想和御枝亲近的欲望。他伸手将她捞进怀里,紧紧抱住。下巴搁在她锁骨上。
与此同时。
两只毛绒绒的雪白竖耳,从他发间哗啦冒了出来。
这是御枝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见到贺忱的耳朵。
她睁圆了眼睛,像有蝴蝶落在小猫的鼻尖,不敢呼吸,怕吓跑它。
“好啊。”
少年闷闷地低声开口,竖耳尖尖在御枝的目光里变成粉色。
他说:“我以后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