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溶避开傅陵, 找到凉州使团,问了谁是孔知州的手下,趁人不注意交给他们一张纸条。

  那上面写着见面的时间地点, 以及因由。

  要使石寅妥协, 就要使些旁敲侧击的手段。陆子溶在朝这么多年,手里的把柄不少, 但他不能自己抛出, 也不能让花继绝来,最好就是从孔义的手下里找。

  他约了明日悄悄见面,他会教给对方如何开口, 对他们而言也是功劳一件。

  送走凉州使团, 陆子溶回房整理先前翻出的札记,却总是心神不宁。耳边不断闪过傅陵叩问内心的话语,眼前那张脸一会儿是傅陵,一会儿是花继绝, 一会儿又认不出了。

  他心里乱成一团毛线, 可当他闭上眼时,画面定格在最后那个吻。

  陆子溶舔了舔嘴唇。

  他的确不想就此放手。若他刻意不去多想, 能否忘记花继绝身体里叫傅陵的那部分?

  他与傅陵的种种纠葛, 早在两年前便通通结束了, 不是么?

  他翻出装满文章的木盒,将那些饱含愤怒的字句一一读过, 发现有的已读了太多次, 激不起什么浪花了。

  于是陆子溶大夏天升起火盆, 将一盒字纸尽数倒入盆中, 看着它们被吞噬成灰。

  自此之后, 他身上再无关于傅陵的物件。

  那天夜里, 他是想着花继绝睡的,想着那个在殿上意气风发的花继绝,那个在他怀里撒娇喊疼的花继绝;再之后的事,被刻意忽略了。

  所以花继绝来了他梦里,像从前一般温和地吻他,轻车熟路地讨好他。这次却没有适可而止,花继绝解开他衣带,手掌抵着他心口,俯身在他耳边说了许多动人的情话。

  梦里的绝尘公子也热情起来,双手圈在他颈上,红着脸颊道:“今夜之后呢?”

  “今夜之后……”花继绝轻吻他的眉眼和鼻梁,轻缓而郑重,“花继绝就是你的人了,今生今世,只有你一个。”

  这话极大程度地取悦了陆子溶,他阖上双目,唇角微弯,感到花继绝又照顾了他几处,最后脚腕被握住前推。

  吞没的一瞬,陆子溶蓦地醒来,发现自己仍独自躺在房里。

  他没有急着清理被褥,而是靠在床头,望向炭盆里的灰烬,轻笑着闭了眼。

  这个梦才是他心中所想。

  只有花继绝,那个让他深深着迷的男人,再无其他。

  本来只打算小憩片刻起来收拾床铺,竟又稀里糊涂睡了过去。睁眼时还是在床榻上,但这是……芭蕉小筑的床榻。

  身体的感受逐渐清晰,针扎似的疼痛有规律地传来。双膝分别被拴住,被迫弯曲在两侧,手腕则固定在栏杆上,两手被勒得青紫——浑身彻底动弹不得。

  跪在中间的是傅陵,没有戴蒙眼布,就是四年前那张脸,神情却远比四年前要凌厉凶狠。靠近再远离,快得令人恐惧。

  傅陵握着带倒刺的长条状物,伴随远近的频率落在他前身,每一下都印上一道血痕。

  陆子溶本不怕疼,可不知怎的,此时此刻他疼得无法忍受。面对傅陵,他极度地屈辱绝望,不由得颤抖着说出:“求你……饶了我……我听你的话……”

  在芭蕉小筑那会,傅陵很爱听他求饶,一旦他表示出顺从,就会停止对他的侵害。而这次,傅陵却因为他的屈服而愈发狠绝,扇了他一巴掌,冷冷道:“这就是背叛孤的代价!”

  陆子溶头脑昏昏沉沉,嘴角不断淌血,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也不知是被打死的还是**死的,抑或是太过屈辱咬舌而死的。

  意识渐渐模糊,他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的,只知道醒来时不仅被褥是湿的,因为出了太多汗,连枕头也是湿的。

  他在原处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梦里的内容并非真的发生过,就算是当初的傅陵,折磨他也不会见血,更不会刻意毫无底线地羞辱他。

  可这几年过去,他对芭蕉小筑的那段日子、对傅陵此人的记忆,早已在痛心失望中扭曲成了那个样子。

  毕竟,傅陵放任了他的死,这是事实。

  谁能说在此之前,天真少年那些凶狠的侵入之下,埋藏的不是杀意呢?

  为何要在那样一个甜美的梦后,接着梦见这个……

  陆子溶揉了揉眉心。

  这个梦似乎在告诉他,无论他对花继绝怀有怎样的情感,内心深处关于傅陵的印象从未改变。

  不择手段,冷厉狠毒,那个梦魇一般的傅陵。

  他心情沉重,但今日有事要做,不容感伤。他换掉脏污的衣裤,打了冰凉的水洗脸,迫使自己沉稳下来,推门而出。

  今日阳光毒辣,没走几步,才换下的新衣就沾了层汗水。但他不能失约,护卫随从称病了好几个,陆子溶知道他们是暑天躲懒,也不深究,总归见两个凉州低级官员用不着多大阵仗。

  约定的地点在凉州郊外一处低矮的山丘上。一来有观景亭可以坐下说话,二来周围群山环绕,甚是清静隐蔽;又是在凉州的地盘,想来对方不会不敢赴约。

  上山下山只有一条路,车驾走到半山腰,便因为路变窄而难以前行。陆子溶下车遥望,亭子上的确立着两个人,瞧身形似乎就是昨天使团里的。对方也注意到了这边,两个人遇上一行人,尤其陆子溶的护卫还持着刀枪——那二人匆忙后退。

  看不见他们的神色,但仅凭姿态,已能感受到他们的恐惧。

  “你们在此等候,我到山顶见他们。”陆子溶道。

  一旁的护卫连忙说:“不可!您独自上山,这要是出了什么事……”

  怀忧把护卫扒拉到一边去,“上面就两个瘦弱书生,真起了争执,陆太傅一手一个就掐死了。再说,陆太傅对凉州有大恩,凉州人怎么会对太傅不敬?这有什么好处?”

  他这样一说,众人便让出道来。

  陆子溶独自行至山顶,与那二人打了招呼,正要往亭子里坐,对方却将他往里请:“陆太傅……借一步说话吧。”

  他们指的方向是个向下的斜坡,往那边走几步可以避开外头护卫的视线。陆子溶只当他们畏惧,不疑有他,便依言沿着斜坡下行。

  待到身形完全被山头挡住后,陆子溶向前望去……不好!

  斜坡尽头,是一个凹陷下去的大坑!

  陆子溶转身便走,不料那二人有备而来,一左一右将他按倒在地。他刚要叫喊,对方算好了似的塞住他的嘴。接着,从大坑里爬出七八名埋伏的护卫,迅速将他的手脚捆了个干净。

  陆子溶本无蛮力,全身被束缚又使不出针,只得任由他们拖走。

  他的心沉到谷底。

  为何会是这样……凉州人淳朴良善,纵然剽悍了些,可也不至于做出如此恩将仇报的事,辜负他的信任……

  这座山只有一条路,他双眼蒙着,看不见自己是如何下的山,不过根据身上咯咯巴巴的感受,他推测这群不要命的家伙强行从没路的荒林送了他下去。

  两个凉州低级官员,绑了他有什么好处?陆子溶之所以降低对他们的防备,就是觉得这样没有任何好处。

  他不知自己被送往何处,全程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推测仍在凉州。他进了一个全是腐败霉味的房间,被绑在一根柱子上。

  眼罩被扯下,他发现这里是一间堆满杂物的仓库,面前还是方才那些人。其中一人递来纸笔,松了他一只手,命令道:“给秦州写信求救!”

  陆子溶喉咙发出声响,对方只得拿出堵他嘴的东西。他叹息一声,“你们如何做得出这种事……真是枉为凉州人。”

  “凉州人?”对方大笑,“我们都是周边各州调任来的,可不管你们凉州的规矩。落在我手上,就要听我的!”

  陆子溶略微蹙眉,看来是下头的人擅做主张。于是他沉声道:“你们这样做,孔知州应允了么?”

  “这种脏事怎么能安在知州头上?等事成再上报,知州就能压过花继绝了;若是不成……就是弄死你,又有谁知道?”

  “即便事成,知州若知道你们……”

  “你写不写?!”其中一人大吼,刀架在陆子溶颈前。

  陆子溶此时不敢同他们来硬的,只得落笔,淡淡道:“秦州谁来救我?若你说的是齐务司司长石寅,他只会盼我死。你们绑了我,不会影响双方谈判,并没什么用。”

  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当他设法逃脱,不做理会。陆子溶放弃挣扎,按照他们的要求写了一封给秦州的求救信。

  他们检查了信的内容,便将人重新蒙眼堵嘴,脚步声渐远,随后是锁门声。

  陆子溶闭上眼,他难得因为过于信任而身陷险境。若求救信无效,那些绑匪的确可能对他下杀手,在那之前必须找到办法。

  同来的随从寻不见他,定会禀告石司长,但石寅大约不许他们找凉州要人,这条路行不通。

  如若靠自己,他浑身上下只有喉咙能发出呜咽……

  首先,他得弄清现在身处何处。

  根据风声,他判断屋里有一扇窗,而且不是全关,偶尔能听见窗外脚步声,但离得不够近。他试着在有人经过时发出响动,可嘴被堵住声音太轻,并未得到回应。

  他枯等整日,入了夜,听见门外值守之人换班。又过了片刻,守卫低声交谈起来,能听见零星的字句:

  “真的是陆太傅么?”

  “你认识……可是舜人啊。”

  “陆太傅曾经……齐务司……总之,凉州人无不对他……你们怎么……我也是凉州人,怎能……”

  “怕什么?你又不认得……上头不杀他。”

  陆子溶还原出这段对话,这个提出质疑之人,应当是这伙绑匪里唯一的凉州人了。但他无法与此人对话,似乎没什么用。

  ……

  秦州官府中,石寅看了凉州边境上,用箭射进城楼的密信,渐渐露出狞笑。

  这时又有人禀报道:“陆太傅的随从来报,今日太傅私自带人出城,在凉州郊外一座山上分开,随从护卫们便再没找见他。说是去见凉州两名官员,名叫……”

  石寅将两份消息合在一起,笑容愈发狂妄。他自顾自笑了片刻,清了清嗓子,吩咐禀报之人:“凉州那边本官去问,但也可能是受伤走失,或是私自回来了也说不定。让他们再到郊野里找,不行就在邻近的州县看看。”

  他打发人出去,又对送信者道:“这封信就当没见过,经手之人都要统一说法。”

  等屋里就剩他一人,他便将那封信放在烛焰上,看着它一点点化作灰烬。

  他装死,陆子溶说不定就真的会死。既然是私自出去,那就算死在外面,也与使团中其余人无关。

  陆子溶死了,金印就是他的。到时候再把罪名扣给凉州,丞相大人就能对这帮蛮夷予取予求了。

  ……

  陆子溶被人蒙了眼,但隐约能通过亮度分辨昼夜,计算日期。每日清晨他都听见外头鸡叫,可声音响起时眼前并没有亮光,他便断定此处是凉州官府。

  官府天不亮就点卯,钱途在时曾让养鸡的杂役训练公鸡提前鸣叫。这几年过去,应当还有鸡在世。况且根据鸡鸣推测,守卫清晨换班的时间也对得上。

  绑他来的官员熟知官府地形,这里应是角落处的仓库,人迹罕至,的确极为隐蔽。

  但陆子溶不能就此认命,外头偶有脚步声,他便尽力用喉咙发出声响,从窗户传出去试图求救。然而数日过去,全无回应。

  直到某日,门被打开,绑他的人气鼓鼓往凳子上一坐,哼道:“舜人可真是心大,自家太傅被人绑了都不管。既然如此,只能撕票了。”

  另一人道:“撕什么票啊,尸身被认出来不就麻烦了。不如把他卖了吧,生得如此俊俏,送到南风馆肯定很值钱吧?清高的太傅被凉州贱民肆意玩弄……啧,想想就刺激。”

  “呸,刺激个球!接那么多客,被认出来咋办?还是卖去宁州,那边有不少好男风的老爷,直接告知身份让他们看好了,还能卖个高价。”

  “这主意好。不如咱们废了他再卖,更保险一些……唉,可惜咱俩不喜欢男人,不然自己先尝尝舜朝太傅的滋味……”

  接着是脑门吃爆栗的声音,“满脑子想的什么东西!快来帮忙,挑断手筋脚筋,再把他喉咙割了……”

  陆子溶听着他们的对话,微微垂首。

  当年田州人、齐复、罗大壮没能废了他,拖到今日,也够久了。

  他上一次在阴沟里翻船是因为傅陵,和这次一样,他都输在了信任。

  ……

  从秦州回来后,傅陵没留多少时间来感伤。近些天,他一直在详细整理舜朝收复各州时的合约,以及执行的情况,为自己的主张寻找支撑。

  这工作需要查阅不少地方志,他自己看不见,吩咐随从,结果随从蹦跳着取柜子顶层的书籍,好不麻烦。他便打算去仓库找一架梯子。

  路过储存废弃物品的屋子时,他突然注意到屋里传来人声。

  那声音极低,似乎已持续很久,却无人察觉。而他之所以能注意到,除了瞎子听觉灵敏外,还有另一重原因——

  他觉得那像极了陆子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