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京城济王府。

  “没用的东西!”傅阶狠狠一拍桌子,指着堂下的人,“你自己逃跑也就算了, 怎么还把文书留下?他们查到了你, 查到了玉盈会,不知何时就会查到本王头上!”

  堂下的吕不为恭敬站着。他在边境躲藏了些时日后, 因为帮了李愿而拿到东宫的通行文书, 但他无处可去,只好回京城找他的旧主。

  “玉盈会出事,属下即便不留下破绽, 您在边境布置太多, 迟早也会被翻出来。太子一头扎进幽州齐务司不出来,恐怕就是在查此事。为今之计,唯有彻底将凉州搅乱——毁了一切!”

  “毁了一切……”傅阶果然不再怪罪吕不为,而是专心思索起来, “本王先前借征伐凉州的名头加了税赋, 倘若凉州乱了,自然无人再向本王要这笔钱。可凉州如何能乱, 又不能一把火烧了它……”

  吕不为上前两步, 压低话音:“属下赶回京城时途径云州, 听闻那边一个县城里闹了瘟疫。幸好大夫高明,研制出药方, 那疫病尚未蔓延便控制住, 如今恐怕不剩几个病人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等等, 你是说……”傅阶的身体突然一僵, “把云州的病人……”

  吕不为笑了, “如今正是暑热天, 疫病方便传播,凉州那荒山野岭,哪有什么好大夫,更研制不出治病的方子。到时候……”

  “好!”傅阶拍手,“就由你去趟云州,将功折过!”

  今夏的凉州多灾多难。先是一家村子里有几人突然头疼脑热、上吐下泻,大夫看不好,没几日竟一个个病死了。接着,附近的村子也出现了类似的病人,大夫下猛药吊着命,却无法遏制其蔓延。

  十几日内,出现了上百名病人。官府只好将他们赶到一处。

  此事尚未解决,凉州城外又忽然大雨滂沱,将山石冲到路上,砸坏了一大片官道,往来生意都受了影响。

  钱途自告奋勇管下此事,可修官道要钱,他便去找罗大壮。可罗大壮听了缘由,懒懒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不用管它。”

  钱途急了,“虽然死不了人,但无论是钱粮还是商贸,都关乎民生,怎可不管不顾?防治瘟疫的银子只要拿出一小部分来,就能把路修上……”

  他就差把那句「罗知州你心里到底有没有百姓」说出来了。

  罗大壮也发火:“民生?那是你们这些舜朝来的大人们说的东西,我可不懂什么叫民生!最近缺钱缺得厉害,没的给你!”

  他把钱途赶出去,又喘着粗气在屋里转了几圈,才想起来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同知孔义正缩在角落。他虽担了个同知的名头,却向来没什么主见,只是跟在罗大壮身后做事。

  所以他敢跟孔义发牢骚:“哼,他是个什么东西,居然都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了。当初陆子溶把他留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要不是看在陆子溶帮凉州独立的面子上,我早一刀砍了他。”

  “不,我迟早一刀砍了他。”

  孔义吓了一跳,赶忙劝道:“罗知州您别生气,这姓钱的是舜人,脑瓜子跟咱们长得不一样。您由着他闹去,就算给他两个钱,凉州不还是凉州么?”

  罗大壮攥紧双拳,“由着他闹,凉州就只能是凉州,没法联合西边各州,与舜朝相抗,称王称霸了!”

  他咬牙切齿一会儿,又拍拍孔义的肩,“等到那一天,我做大王做皇帝,你就做我的副手。像这般不敬的人,一个个都要杀光!”

  孔义没接他的话,沉默片刻,道:“南边两个村子又发现了疫病,病人即将送往安宁馆。安宁馆已人满为患,您看可要再辟他处?”

  安宁馆是集中收容疫病患者之处。罗大壮听了此事就闹心,摆摆手道:“官府养不起他们了!这样耗着也是活受罪。那些病重的、老弱病残的、看着好不了的,赶到山里埋了就是。这也是为了整个凉州的百姓。”

  “这……”

  “这样不好吧。”

  这个声音来自门口。二人同时转头,见进来个身穿浅青色长衫的公子,他五官精致、容色轻淡,发髻高高束起,衣袂随风翻飞,乍一看光风霁月,很难察觉到他面孔的苍白。

  “陆公子!”孔义先惊喜地叫出声。

  罗大壮则皱着眉,“陆子溶?你来干什么?”

  “听说有人要屠杀病人,我便来了。”陆子溶的话音没什么语气,坐下道,“罗知州,滥杀百姓传到谁耳中都是劣迹,我想你不愿背这骂名。整个凉州,莫非找不到第二处能收容病人的医馆了?”

  罗大壮被他戳中,他确实怕自己名声不好,日后无人追随。“倒不是没地方,只是地方再多有什么用?病人越来越多,又无药可治,多少医馆也装不下啊!”

  陆子溶道:“凉州并无擅长疫病的大夫,但舜朝不缺。数月前云州瘟疫,他们便制得药方。若向舜朝求援,许有转机。”

  罗大壮拧眉,“可我们已和舜朝决裂,他们哪肯帮忙?”

  “两条。第一,幽州齐务司多是我旧部,若由我出面,他们或许给我几分薄面。第二,求人办事,凉州也要给予报酬。近来听闻凉州盐价格上调……”

  “盐没几个钱,你要用就拿去!”罗大壮抽出一张纸,提笔便写,“我给你写份文书,你可务必要从舜人那找到治病的办法!”

  “陆子溶定尽力而为。”他朝罗大壮一礼,又转向孔义,“听见了?这就给新病患另寻个去处。”

  孔义觑一眼罗大壮的表情,应承下来。

  清晨,夏风吹散积聚的热度,带来阵阵清凉。陆子溶跨过凉州与舜朝交界处,独自走向幽州城门,身不染尘。

  明明是夏日,他却穿着夹棉的衣裳,外头还裹了件大氅,显得与旁人不在同一个季节。

  距离他前世离世之时仅余数月,他的身子越来越畏寒,即便是夏天也难以感到温暖,反而日夜受体内寒气的侵扰。

  他以手遮面咳了两声,而后尽量做出从容姿态,上前对守卫道:“凉州使请见大舜齐务司。”

  陆子溶此来有些冒险的,他不知如今幽州齐务司是何人掌事。倘若遇到从前相熟好说话的,偷偷帮他办了这事就是;就怕并不认识或者死脑筋,硬要层层报到京城去,给了舜人威胁羞辱凉州的把柄,他就成了帮倒忙。

  接着,他被带到齐务司正厅,接待他的是位面生的官员,看样子不把他当做重要来客,打算记下他的情况再禀报。

  陆子溶也不介意,正要开口,却忽然来了个小吏,在那官员耳边说上两句。那官员顿时换了一副笑脸,冲陆子溶点头哈腰,“您稍等,我们长官要见您。”

  “你们长官是……”

  陆子溶难免猜测,自己和钱途离开了齐务司,王提思死了,接任齐务司幽州分部长官的会是谁。

  直到他听见一个清朗的话音——

  “陆先生,别来无恙。”

  傅陵说这话时表情很不自然,眼眶泛着红,好像随时会掉下泪来,可偏偏又是笑着的。

  他笑起来时,明朗灿烂。

  陆子溶见到他略有讶异,蹙眉问:“你为何在此?”

  傅陵持着他的笑,请陆子溶入座,“我身为齐务司司长,来幽州分部巡查,有何奇怪?陆先生在这个位置时,不也是如此?”

  陆子溶愈发讶异,不明白他一个太子,为何不在京中度日,反倒跑到这偏僻之地来。

  但他并未多问,而是起身朝傅陵一礼,直陈道:“陆子溶作为凉州使,拜见大舜太子殿下。此番前来,实乃凉州有难,境内起了瘟疫,却无良方,故前来向大舜求助。望殿下不吝援手,拯救凉州生民。”

  一听这请求,一旁侍立的官员便道:“凉州将齐务司驻扎之人赶走,不受大舜管控,如今怎还有颜面来向大舜求援?”

  傅陵狠狠剜那人一眼,而后清了清嗓子,“凉州与大舜原本同属一国,凉州生民亦是孤的子民,如今凉州上门求援,焉能不管不顾?”

  他的目光与陆子溶相对,眉眼弯弯,“不知瘟疫起源于何时何地,感染之人有何症状?”

  陆子溶从怀中拿出几张纸呈上,其中记载了关于瘟疫的详情。

  傅陵快速看过一遍,忽而眼中一亮,将纸张递给侍立的几人,“你们看,这上头的症状和云州瘟疫是不是类似?”

  “果然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傅陵吩咐道:“将这些拿给咱们的大夫瞧瞧,再拿去城东的医馆,那边的大夫是从云州回来的,应当认得症状是否相同。倘若果是同种瘟疫,便快马赶赴云州,要来他们的方子!”

  他挥挥手遣散众人,捏着下巴念着:“云州的瘟疫,为何能跑到凉州来……”

  “为何要帮凉州?”冰冷的话音,傅陵抬头,面前人的神色比言语更冷。

  傅陵被他看得莫名心慌,讪笑道:“既然是陆先生的请求,做学生的哪有不应的道理……”

  “你寻求药方乃是公事,岂能出于私情。况且,我与你并无私情可言。”陆子溶又拿出一张纸给他,是凉州答应提供幽州一年盐用的契约,“舜朝为凉州做事,凉州给予报酬,此为公事。”

  傅陵看清内容,心中郁郁,却不得不强颜欢笑。

  然而还没笑出来,就又是一声:“你莫再这样叫我。”

  傅陵彻底笑不出来了,他只能扯着嘴角让表情不至于失态,垂眸嗫嚅道:“陆先生可从没说过,不认我这个学生……”

  “我预备每年找个地方深入体察民生,我自知在边境做了许多错事,今年便选了幽州。这几个月来,我在这里做了许多事,不仅有利于幽州,更有利于凉州……”

  “罢了,随你。”陆子溶侧了身,一阵穿堂风过来,催出他两声咳嗽,“实话告诉你,我是将死之人,活不过今年了。”

  “陆先生!”傅陵心下一沉,不由自主上前抓住他的手。

  “你的手好凉……走了一路累着了吧,这厅上凉,陆先生随我到暖阁里坐坐?”

  陆子溶不由分说抽出自己的手,“我此来既为公事,自然该在公堂。等太子殿下寻得药方,我自会来取。”

  傅陵道:“怎好劳烦陆先生远行,我让人送往凉州便是了。”

  从幽州回来,陆子溶去了致尧堂里。新建的总堂在凉州郊外,虽然简陋,却也五脏俱全。

  他这次回到边境,主要于各州奔波处理事务,很少去堂里。他能感觉到,自上次致尧堂遭难后,堂里不少人并不真心顺服他,毕竟他未曾解释也未曾安抚。

  对陆子溶来说,将心绪外露实在是件危险的事。

  不过他也不甚在乎众人如何想他,毕竟存世时间不久,是是非非都不要紧了。

  只有海棠和他说的话多些。那天海棠偶然和他讲起:“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堂主你真的被关在了东宫,我们要救你你还不肯,非要去感化那什么舜朝太子。”

  “后来你在凉州被罗大壮抓了,我们来救你,你却非要回京城。结果呢,你跟着傅陵回去了,他却把你害死。”

  “我们又救了你一次,在刑场让你假死,才逃脱舜人的魔爪。只不过你身上的毒到时候了,我们谁也没办法……”

  陆子溶听着觉得不对,渐渐垂下目光,最终缓缓道:“那不是梦。”

  “同样的记忆,我和傅陵都有。”

  海棠愣了许久,“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要杀他……”

  陆子溶「嗯」了一声,正要继续读文书,却见海棠凑过来,问了个令他哭笑不得的问题:“那堂主当时……心里到底有没有他?”

  若是旁人这样问,他的脸色定然立即冷下来了,但和海棠不会。他无奈道:“权宜之计罢了,如何还当真呢。”

  海棠不依不饶:“可你们……肌肤相亲那么久,难道生不出情愫么?我若睡了什么男人,走时都会不舍的!”

  陆子溶:……

  海棠:“那你们寻欢之时,谁上谁下呀?”

  陆子溶:……

  “堂主!”一名堂众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外头有个凉州官府的人找你。”

  陆子溶轻咳两声,朝海棠扔下一句「少管闲事」,便出了门。

  致尧堂隐藏在山林深处,陆子溶走到大路上才见着人。来人是孔义,见到他匆匆道:“城门口来了个舜人,说是来送药方的,指名要见陆公子。我们管他要他都不给,没办法,只能来找您了。”

  陆子溶道:“许是那边怕出什么闪失。不要紧,我去一趟便是。”

  他牵了马向城门行去,出来得匆忙未曾添衣,今日又有凉风,吹得他咳嗽不止。

  陆子溶到了城外,见道中停着一辆车,两侧还有数人侍立。他压下喉间寒意,朗声道:“在下陆子溶,阁下可是来送药方的使者?”

  “是,正是——”

  车帘掀开,露出的是傅陵熟悉的笑脸。青年仍如昔日那般俊朗,却不似从前眉目飞扬,眼波里竟好像多了一抹沧桑。

  一见到此人,陆子溶的脸色便冷了下来,“一张药方罢了,如何劳动太子殿下亲自送来?”

  “这何止是药方,这是凉州千百人的性命!自然要谨慎了。”傅陵跳下车,步履是刻意作出的轻快。

  他来到陆子溶面前,正要递出药方,恰好陆子溶寒症发作,通身一颤。

  递药方的手顿住,“陆先生……穿得如此单薄?”

  陆子溶穿得并不单薄,于常人而言甚至有些过度。只是没有加大氅或是斗篷,挡不住风,他这种一吹即透的体质便极易受寒。

  傅陵犹豫片刻,到底把药方塞在陆子溶手上。这时候若不给,反倒像是要挟。

  接着,他扶着陆子溶的手臂,轻缓道:“坐我的车回去吧,里面生了火,上去暖和暖和。”

  陆子溶嗤道:“我若要用车,从城门楼里借……”

  “药方珍贵,”傅陵打断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凉州又太乱,我想看着它平安送到掌事之人手里。”

  大夏天的生火,显然是有备而来。毕竟是人家送来的药方,陆子溶不想弄得太难看,左右是闹市之中,他便没有抗拒对方的力道,任由自己被扶上车。

  “去凉州官府。”他道。

  一进入车厢,暖意便扑面而来。此时才注意到,傅陵的鬓角尚有未干的汗珠,常人身处其间,想来便是如此。

  陆子溶没说什么,径自坐到炭盆旁,将整个身子贴过去。

  傅陵鼓起勇气往对方身边挪了挪,埋着头道:“我承认……今日我亲自来送药方,就是找个借口见你一面。这么久没见了,我都不知道你好不好。”

  陆子溶唇角一挑,“见我?我分明说了自己是将死之人,你见我,是要看我何时死透?”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傅陵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只得一个劲往火盆里添炭。整个盆都被他添满了,才憋出一句:“陆先生,你中这毒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解了它?”

  陆子溶话音淡淡:“下毒之人曾与我说过解法,后来她又说……是骗我的。这么多年我不曾见过与之有关的线索,想来并无解法吧。”

  沉默片刻,他又道:“不过倘若凉州安稳,边境太平,则我此生心愿得遂。既无牵挂,我是生是死也没什么要紧。”

  这话在傅陵心上狠狠敲了一下。

  原来陆子溶心里只有他的凉州他的边境,根本没有一个什么人……

  明明相识那么多年,明明那种事都做过,明明那般刻骨铭心,可到最后,自己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

  不过,早该料到的,不是么。

  鬼使神差地,傅陵突然冒出一句低低的:“你是不要紧,可我舍不得你。”

  陆子溶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

  海姑娘人如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