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陵只高兴了没多久, 却又被方才论及政事时陆子溶的反应伤到了。

  他明明是陆子溶一手教出来的,可他的恩师宁可去培养六岁不知品性的六皇子,也不愿让他当太子。

  他的确和陆子溶政见不同, 对于凉州之事, 陆子溶认为应当用柔和的办法徐徐图之,而他则希望制造事端趁乱取胜。

  有了前世的经验, 他知道或许陆子溶的方法才是正确的。可仅仅因为这样, 他的太傅就要彻底放弃他,改让别人做太子了么?

  是他的陆先生太过无情,还是在对方眼里他从来不是个好学生, 根本没有成为一国之君的才能?

  一连几日他都在想这件事, 茶饭不思。但云州已没有再停留的价值,傅陵也不打算回边境,他便带着陆子溶一起向京城行去。

  一路上都是阴天,陆子溶不让傅陵同乘, 他就自己要了辆车缩在角落睡大觉。

  这天傅陵被雨声吵醒, 发现雨水中夹着雪花,白白的点在枝头, 凄清又可爱。

  一瞬间, 他忽然无比想念陆子溶。

  其实也就几日没见, 但他无法克制去找他的冲动,立即就下了车, 骑马落到陆子溶的车厢处, 扶着墙壁突然跳上去。

  抬手掀帘时, 他却犹豫了——这时候来找, 以什么名义?

  若说只是想他了, 肯定会被陆子溶踹出来吧。

  在寒风中坐了一会儿, 他衣袍都被打湿,浑身冷得发抖。幸好这时给陆子溶送汤药的来了,他一把夺过,叩了叩车厢的墙壁。

  车厢里,陆子溶枯坐终日也疲惫了,正等着用过汤药睡下。这会有人来敲,只当是来送药的,知道外头冷,遂道了句:“进来吧,到车里歇歇。”

  看到进来的人时,他立刻后悔了自己的话。

  “陆先生今日好不好?身上疼不疼、冷不冷?”傅陵捧着汤药走来。

  “东西放这吧。”陆子溶神色淡淡。

  东西放这,人出去?

  傅陵脚步一顿,在原地愣了片刻,方缓缓上前,在对方榻前跪坐,奉上汤药。

  “陆先生……等到了京城,跟我回东宫住吧。”他话音很轻。

  陆子溶偏过头,冷哼一声。

  傅陵知道可能被拒绝,却没想到他如此不假思索,又带着如此明显的轻蔑。

  他笑开,温软道:“去嘛,那里吃的用的都好,况且你在那里住惯了,房间都是旧时的布置,下人也知道你的喜好。定然比你在致尧堂里舒服。”

  他一提致尧堂,陆子溶便眉头压下去,冷冷道:“我不会再回东宫。”

  “再考虑一下呗,”傅陵将汤药喂到他嘴边,可怜兮兮道,“求你了。”

  陆子溶面上始终是平静的,不曾有过一丝波澜。他端起汤药饮下,随即转身背对他卧着,终是道:“出去。”

  傅陵自然不会走。

  陆子溶也无意硬去赶他,任由他跪在那里。傅陵听着榻上人浅浅的呼吸,和雨水敲打车厢的声音,心仿若被一同冰住了。

  许久,他吐出幽晦的一句:“陆先生,你是不是……很看不上我?”

  “你明明教了我这么多年,总是夸我聪慧,难道那都是假的么?为何你不想让我做太子?”

  “凉州之事我是有错,可你身为先生,为何不教导我,哪怕你罚我,也不能……”

  “你不能……求你别……别抛下我……”

  他压下话音中的情绪,再开口时已沉稳下来:“我原本不想再当什么太子,也不想管凉州的事了。可既然陆先生看不上我,我就必须去做,必须让你看到。”

  后一句他压得极低:“我不想要这天下,可我想要你。”

  他的话音坚定居然,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些话榻上的陆子溶一个字也没听见——他早就睡着了。

  从云州到京城又是半个月的路程,陆子溶执意不肯去东宫,傅陵拗不过他,最后在京郊买了一处园子给他,自己也干脆搬过来,让那些来找他的官员苦不堪言。

  园子被翻修一遍,十分雅致,陆子溶每天走走看看,除了不能出门之外,倒也自在。

  有时他甚至忘了自己此刻是个囚徒。明明手边有的是利器,傅陵却不防着他,让他总觉得一根针就能轻易取对方性命,又怕有诈不敢妄动。

  致尧堂的鸟一只接着一只,陆子溶借此操纵边境之事,隔着这么远终究有些困难,可实际上那些事出奇地顺利,好似有人暗中帮助一般。

  这园子虽然内里清雅,但陆子溶去过门口,看见外头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守着。以这个兵力,仅靠致尧堂在京城的据点还是难以带他离开。

  但他并不着急,左右没有即刻的危险。只等海棠在边境召集旧部,休养生息,恢复实力再行营救。

  尽管他是将死之人,但人生最后的日子,还是想自由地度过。

  这日午后,他小憩方醒,见门口候着个仆从,恭谨道:“陆公子午饭用得不多,可要再用些茶点?”

  这仆从并非伺候他的,但陆子溶一向不为难下人,点头道:“呈上来吧。”

  那仆从却说:“茶点摆在外头,烦请陆公子移步。”

  陆子溶只得更衣出门,随他去了园子里背靠山石、面临湖光的的水榭,屋里开着落地窗,敞亮通透。石桌上则摆着盘子和汤盆,远看是糕点和汤羹。

  陆子溶坐过去尝了尝,才发现那糕点里加了野菜粉,带着草的清香,那汤羹里煮的也是野菜豆腐,很对他的口味。

  他极爱这种乡野之趣,正要开口夸赞两句,忽听身后传来熟悉的人声:

  “这野菜是今日清晨到山里挖的,野味就是吃个新鲜。怎么样,可还合陆先生的口味?”

  这些天傅陵虽然也住在院子里,但轻易不来找他,关上门也不知在忙什么。此人不出现,陆子溶都快忘了他的存在。

  听到这话,陆子溶顿时明白了今日这野席是哪来的。于是再美味的茶点也失了兴致,他瞥了一眼傅陵,不咸不淡地问:“找我有事?”

  这话一出,他便看见傅陵眼神一黯,又强扯出个笑,“没什么大事。就是看陆先生中午吃得不多,想给先生垫垫肚子。”

  “不合我口味,太咸了。”陆子溶起身要走,“既然没事,我回去了。”

  “陆先生别走——”傅陵闻言三两步上前,抓着他肩膀,硬是把他推回座上。

  他在旁边坐下,眼巴巴地望向陆子溶,带了些委屈可怜,以及期盼恳求:“也不是完全没事——就算你不喜欢我准备的吃食,我和你说正事,你还是会听的吧?”

  陆子溶也不想听他说正事,正要甩开他,听见傅陵道:“凉州!是凉州的近况。”

  “我通过齐务司在边境做了一些事,也不知对不对好不好,请陆先生指教。”

  “凉州”二字总能把陆子溶劝住。他再嫌恶傅陵此人,也必须在意对方齐务司司长的身份,以及在边境的权力。

  跟在傅陵身后的仆从呈上厚厚一沓文件,傅陵取来上面第一份,放在陆子溶手中。

  这一份说的是商贸。凉州独立之后,由于少了舜朝的控制,商贸反而愈发繁荣。傅陵让秦、幽二州维持关税不变,鼓励通商,还在凉州与舜朝之间修建新的商路。

  看到这些,陆子溶有些讶异,他没想到傅陵接掌后的齐务司还会为凉州人着想。但他面上不曾显露,只道:“并无不妥。只是如今边境尚不安定,商路须派人看守,否则倘若通商时发生意外,恐怕再次破坏和睦。”

  “学生记下了。”傅陵笑着取回文件,亲自动笔记录,又将下一份呈上。

  陆子溶接连看了几份文件,凉州盐业,农渠引水,修筑城墙……都是一些琐事。每份文件都写了傅陵当前的做法,有益于边境民生,也没什么大的纰漏,却总能挑出些小问题。

  几份之后,陆子溶没再接下一份,而是沉下目光望着他,“有话直说,到底找我做什么?”

  傅陵笑容一僵,过去拉着他手臂,垂眸道:“我就是想让陆先生看看,我心里也是有凉州民生的。让我来管齐务司,我也能做好。”

  “哪里还有不足,我都可以学可以改。”

  陆子溶总算知道为何致尧堂近日的行动如此顺利,淡淡回了句:“你问心无愧便是,不必说与我听。”

  他起身要走,却再次被傅陵拉住,“你再看这件事,我是真不知道办法……是你的家乡田州,就看这最后一件,好不好?”

  陆子溶听见田州,接过递来的文件,背对那人坐下,读了两行,发现这是一封遗书。

  傅陵展露笑颜,缓缓讲述起来:“前两年朝廷在田州辟了一块地来造船,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府难免捞些油水。”

  “你先前在凉州处置的玉盈会,余下的成员跑去田州,给当地官府做了乐伎。他们日子过得淫靡,但百姓原本不知道。”

  “田州官府有一名典史名叫魏文,此人是凉州人,性格乖戾,与长官不睦。有一日出行,长官竟让他和十几名玉盈会的姑娘挤一辆小车。下来时他衣冠不整,便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许是话说得难听了,次日一早,众人发现他吊死在衙门里,怀里揣着这封书信。”

  陆子溶已将遗书读完,其中揭发了田州官员种种鱼肉百姓、中饱私囊之事。他眉头紧蹙,“这传开了?”

  “传得田州人人皆知。愤怒的百姓竟纠集在一处,把朝廷的船砸了个窟窿!那边抓了不少人,但流言未息,恐怕要卷土重来。陆先生,你可有办法?”

  这件事最近在朝中颇受关注,但傅陵已不再监国,此事不归他管。只是他迫切需要和陆子溶建立联系,所以找了一个需要他们二人合力解决的难题。

  他得想办法让陆子溶去东宫泡龙脉泉。第一步,便是增进二人的感情。

  陆子溶皱眉问:“朝廷……为何要在田州造船?”

  傅陵道:“是吏部的意思,只听说是为了商贸,具体便不知晓了。前两年此事无人在意,最近银子越花越多才传开的。”

  陆子溶思索片刻,最终微微摇头,放下文件,“田州之事本该由地方处置,即便上呈朝廷,也该兵部、吏部出面。殿下既无良策,自不必去管。我亦无办法,回去了。”

  傅陵心下焦灼,连忙上前抱住对方的手臂,“这是你家乡的事,陆先生不会不管的吧?我了解陆先生,你胸怀天下、兼爱苍生,见地方生乱,不会无动于衷……”

  “那好,”陆子溶顿住脚步,平静地转头与他对视,“办法有两个:第一,发一道令旨,将魏文提到的贪官都杀了,百姓自然满意。第二,将砸船的百姓都杀了,杀鸡儆猴,再往田州派重兵,自然无人作乱。这是我的办法,可是你想要的?”

  傅陵一愣,随即苦笑。这两个办法一个他做不到,一个他不想做。他明白了陆子溶的意思,就是没办法。

  “太子殿下,”陆子溶手臂发力,挣开对方的束缚,后退半步,肃声道,“你不必刻意用政绩讨好我。”

  十分简洁的一句话,却如同巨石砸进傅陵心中。他僵在原地,眸中神采顿失,嘴唇动了动,许久才喃喃道:“不是刻意讨好,我只是想……好好待你……”

  陆子溶转身提步,“收好你那些不干不净的心思。”

  身后响起坚决的话音:“我很干净!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我的陆先生好好的!我甘愿把一切都给你,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会变。”

  莫名地,陆子溶听到这些话竟十分恼火,在台阶前险些踩空。

  他不知道的是,看到这一幕,傅陵怔住。

  根据前世的经验,陆子溶原本对他是有好感的,但这一世不曾表露,还一直是拒绝的姿态。

  然而今日,他给陆子溶看了自己在凉州的举措,显露了本事。陆子溶心底真实的情感便愈发藏不住。

  但陆先生终究是太害羞了,越是情动,越要拒绝他的接近。他并不介意,也很有耐心,愿意陪着陆子溶慢慢化解心中寒冰,发现内心深藏的爱意。

  傅陵都被自己感动了。他就站在那里,望着陆子溶离去的方向,傻笑了很久很久。

  自打那天起,傅陵总是做着做着事,时不时便笑出来。关于陆子溶如何对他有意这件事,他产生了不少美好的想象。

  有时他也会想,按照陆子溶前世的说法,在自己还小的时候他便心思不纯了。那么,他到底喜欢自己什么?

  思来想去,傅陵得到了一个答案:自己在少年时最出挑的,分明是容貌啊!

  傅陵身为皇子,从小也有习武的师傅,他将身形练得健硕俊朗,配上不俗的五官,出门在外总要被夸一声翩翩少年。

  这也是他打动陆子溶的地方吧?只是近来颇多事务,武功都荒废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他每天清晨都会到园子里打拳练剑,一个人玩腻了,还要拉着侍卫一起。

  这天他叫来的是任驱。他前世时,此人虽有过错,但毕竟在传递消息途中惨遭杀害,是以这一世他重用了这名侍卫。

  任驱是个木讷的,主上让他陪同练剑,他便使出十成功力,专往傅陵的要害下手。傅陵许久不练难以应对,好几次都让他点到。

  不过傅陵是从小练到大的功夫,好胜之心一冒头,竟坚持了几十个回合,双方不分伯仲。

  终于,傅陵发现一个契机,他一手挡住对方双手的攻势,另一只握剑的手看准了对方的胸口。他很有把握,只要刺过去,这局便是他胜了。

  他难得像孩子一样争胜负,将剑尖瞄准,琢磨着用多大力度能恰好停在对方身前——眼前却突然一白,有什么东西遮挡住他的视线,让他全然无法动作。

  那东西飘开时,任驱的剑尖已到了他的胸口。

  傅陵凝眸去看,那遮挡他视线之物竟是一片雪白的鸟羽。抬头,空中果然飞过一只胖乎乎的白鸟。

  他恼怒收势,随手将剑向天上一掷,吼道:“看我今晚不把你烤了!”

  他本没瞄准那只鸟,这气势却把人家吓得不轻,扑腾两下,乱了飞行的轨迹。一来二去,剑竟生生穿透白鸟身体末端。

  白鸟支撑不住从天上滑落,它却顽强又记仇,悲鸣一声,扑楞着翅膀迅速向傅陵冲来。

  傅陵哪里料到这一出,毫无防备,被它撞在脸上,爪子对着脸颊狠狠划下去,倏忽间就是一道血痕。

  “嘶……”

  傅陵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把它从脸上抓下来,正要收拾它,却见它脚腕上缠着纸卷。他取下纸卷,正要展开看看是谁家的破鸟,又立即停住。

  在边境时,他见过陆子溶写好纸卷缠在鸟腿上,似乎也是这样一只白鸟。

  作者有话说:

  攻:他好爱我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