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利害, 陆子溶立即给京城据点的顾三修书一封。前世傅陵来找他谈条件、给他灌酒已是数日之后,在这之前,足够他传讯给致尧堂, 并等到对方前来搭救。

  不料当日夜里, 他吹灯上榻,竟听见外头传来叩门声。说话的是老郑:“陆公子可睡下了?殿下来了。”

  陆子溶眉头一蹙, 难道时空改变, 许多细枝末节也会随之变化?比如傅陵第一次来见他、给他灌下春酒的时间。

  不管怎样,他只知道此时不能见这个人,便在榻上一动不动, 装睡。

  片刻之后, 门外果然传来渐远的脚步声,似乎还混着一声轻叹。

  走了?

  陆子溶略感讶异,他并未做什么,傅陵提前来找他也就罢了, 况且上一世此人那般霸道, 这回还学会敲门、不扰人睡眠了?

  他没有细想,便在榻上合了眼。傅陵如何, 此时的确和他没什么关系。

  左右他走后, 傅陵会气急败坏几日, 然后很快就会过去。想到此人为他的脱逃而恼怒的样子,陆子溶甚至不屑于产生一点折磨仇家的快感。

  致尧堂向来行动迅捷, 两日后, 顾三带着手下从窗户翻进芭蕉小筑。他们带来了攀墙的绳索, 以及一桶火油。

  火油泼在房里, 再用石头擦出火星丢进去, 阁楼的地板顿时起了一层火苗。

  若想要永绝后患, 让傅陵放弃寻找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傅陵以为他死了。

  “堂主,我们快走吧。”顾三催促道。

  陆子溶站在窗边,最后看了一眼前世居住数月的屋子。

  那床榻,那桌椅,那地板,以及它们承载的屈辱、失望和心痛。

  种种不堪在火中被撕碎,与那些不堪的记忆一起,归于灰烬。

  顾三见他出神,问道:“东宫里头,堂主可还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属下帮您去拿。”

  陆子溶轻嗤,“东宫里并无一样好东西,都烧了吧。”

  他容色淡淡,眸中覆着经年未化的霜雪,转身从窗子离开芭蕉小筑,再用绳索攀上东宫的高墙,在众人协助下翻越过去。

  留下身后烈火吞噬过往,挺直脊梁走向远处,无一次回头。

  ……

  傅陵一睁开眼,人还瘫在榻上,望见熟悉的宫室,先夸张地笑了出来,嘴角恨不得长到眼角上去,眼角还挂着两滴泪。

  他认出自己身上的衣裳。那天他去宫里为陆先生求情,跪了一夜,衣摆还沾着泥土。

  ——就是这一天。陆先生住到东宫的第一天。

  那朵花没有骗他,时光真的倒流了!

  现在他还活着,更重要的是,他的陆先生还活着……

  失而复得的欣喜顿时充满心间,他急不可耐,跳下床推开门问:“陆先生在哪呢?”

  门口的仆从被他吓了一跳,“在、在芭蕉小筑,沐浴更衣……”

  “孤要见他!”傅陵才踏出门口,自己动作便停住了。

  见了他,说什么?

  前世的事一定是不能说的,可这个时间点上,他已然害得陆子溶成了阶下囚,就算陆子溶现在不知道,日后大约也能察觉。现在要如何做,才能让他到时候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不对,这件事本就是自己做的,又能如何解释……

  傅陵从未为了一个说辞如此烦恼过。

  他坐在屋里想了许久,也没得到什么好办法。一直到天黑,他终于想起,前世陆先生说早就心里有他了,因着这份感情,应当不会计较太多吧?

  他鼓起勇气站在芭蕉小筑门口,让老郑替他敲门。屋里没有声音,这时候再进实属冒犯,他叹口气,到底是回去了。

  ——反正陆先生就在那里,又不能插翅飞了。等自己将凉州的事处理好再见他,他知道一切安好,大约就不会怪罪了吧?

  于是傅陵在书房待了两天,加紧为凉州之祸善后的同时,也在不断斟酌用词。一会儿想要装可怜,摆出要对方照顾的样子;一会儿觉得应当真诚,把自己苦衷全都告诉对方;一会儿想起前世芭蕉小筑里的情形,馋得厉害,又告诉自己必须极力克制,先要争取对方的原谅……

  两天后,齐务司忽然叫他过去,缠了他一整天,问的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

  他正烦躁着,忽有东宫仆从不通传就跑上堂来,高声禀报:“殿下,东宫走水了!”

  “怎么回事?火源在哪?”傅陵只略一蹙眉。走水了就去救火,报给他有什么用。

  “火源是、是芭蕉小筑……”

  “什么?!”

  突然吼出的话音把一屋子人吓愣了。

  宛若一颗巨石砸在头上,傅陵在原地僵了一瞬,手上文件哗啦啦撒了一地。之后他直接不管齐务司了,拉着仆从就往外走,“陆先生怎么样了?”

  “郑管家派人到火里救了,也不知……”

  这仆从说完,抬眼看主人的脸色,却被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太子殿下这般阴沉的眸光,同时还攥紧拳,仿佛下一刻就要毁天灭地一般。

  气氛压抑至极。

  出了齐务司大门,远远见着火光冲天,傅陵倒吸一口凉气,车也不要了,从齐务司抢来一匹马,直将人家抽个半死。

  满街扬起尘土,傅陵狂奔回东宫,喘着粗气冲到芭蕉小筑。

  阁楼已被大火烧得扭曲,他抓过一个守卫便问:“陆先生救出来了吗?!”

  守卫战战兢兢答道:“方才进去几人搜救,都说哪也找不到,里头烧了不少东西,恐怕凶多吉少……”

  “那还愣着干什么?!去救人啊!!”傅陵大吼。

  众人面面相觑,跪倒在地,却没人听从他的指令。

  老郑过来劝:“殿下,火势这样大,芭蕉小筑已经进不去了,还是赶快下令救火,防止火势蔓延吧。”

  “怎么进不去了?这,这,还有这,不都是口子吗?!”

  “你们不愿意为他拼命,孤愿意!孤自己去!”

  “殿下,火势太大了,万不可如此!您是千金之躯,切勿轻易冒险啊……”

  傅陵完全不听人劝,提起一桶水,哗啦一声从头浇下。他浑身湿淋淋的,踉跄着找到一个貌似能进人的口子,毫不犹豫地钻进烈火中的芭蕉小筑。

  “啊……”通过门口时,他便让火舌燎了一下,剧痛让他低呼一声。

  越是深入,身上的水渐渐干掉,疼痛便从头到脚涌来。他仿佛泡在苦海,有千万根刺在扎他的肌肤,疼得他不由得大口吸气。

  吸入太多毒气,呼吸愈加困难了。

  而他在搜寻什么?

  什么也没有。

  只有火苗,飞溅的火星,坍塌的梁柱,无法辨识的焦灰……

  他不敢看那些灰——他怕哪一堆像人。

  从一楼到二楼,从那人住的地方到楼梯、露台,他在火海中穿梭一遍,一无所获。

  全身上下的肌肤燎出了发黑的伤处,口鼻满是焦糊味,毒气催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第二遍,仍旧一无所获。

  一遍又一遍搜寻,再一无所获。

  他心底渐渐清楚,他大约是找不到人了,可他仍旧执着地搜寻——他不能放弃,一旦放弃,就等于承认那人遇难。

  那和他直接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分别。

  约莫一刻钟后,愈发旺盛的火势将他逼出洞口,他就是想冲回屋里,也没有力气了。

  傅陵狼狈地跌出火场,通体衣衫破烂,发梢焦糊,皮肤被烧得黑紫。他终于想起了疼,强烈的痛苦让他发出一声低吼,随后双腿一软,无力地跪在地上。

  “陆先生……”他埋下头,双手抵着前额,五官扭曲在一起,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我的……陆先生……”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天真。

  他居然以为,前世做了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把陆先生气得以死逃避他,重来一次,对方一无所知,他们就能幸福美满。

  可是报应不爽,纵然他能逆转时间,犯下的错就是犯下了,天道仍会制造失火这种意外,将陆先生从他身边夺走。

  他曾经放手了,就再不可能属于他。

  「砰」的一声,傅陵狠狠一拳砸在地砖上,将它碎成石块。

  “啊——”

  他撕心裂肺地大吼。

  可一切都不可挽回,他救不了陆子溶,必须承担自己的罪过,接受报应,再失去他的全部作为偿赎。

  ——陆子溶就是他的全部。

  漫天大火将芭蕉小筑烧成灰土,废墟前跪着一个青年人,他衣衫褴褛,遍体布满伤处,右手手背破了个大口子,血珠滴在地上,蜿蜒刺目。

  青年缓缓仰头,望向遥远天际。那目光没盛多少悲伤,反而空洞得有些瘆人,眼波里满是深重的——

  绝望。

  ……

  致尧堂各地的据点都选得隐蔽简陋,京城的这一处坐落在郊外,从外头看就是一组破败的茅草屋。进了里头才发现别有洞天,茅草屋里却布置得像个衙门公堂。

  此时陆子溶从里间出来,在主位落座。他今日换了件利落的剑紫色圆领袍,发丝妥帖束着,如今他的身体尚撑得住,这样一收拾,颇有意气风发,全无病入膏肓之感。

  离开东宫回到致尧堂,于他而言,本就是意气风发的事。

  堂下是京城据点的二十余名堂众,以顾三为首。陆子溶虽是堂主,却不喜欢那些人情往来,所以很少直接到据点来,都是用书信和管事交流。

  故而这些人不怎么认得他,一个个缩头缩脑,脸上写着敬畏。

  此次营救,陆子溶本该当众感谢,但他不喜与生人说这些虚话,便略过这一环节,开门见山:“我这些天在狱中,外头情形不甚清楚。哪位说说,如今凉州如何?舜朝如何?”

  他虽然重新打扮,本身的清淡气度却掩盖不去。问这话许是有些冷了,下头竟都低着头无人开口。

  顾三只好救场:“凉州硬是要舜朝给个交待,堂主您离开了,他们只能抓齐务司的王提思、钱途二位侍郎,看样子是要杀的。我们想着……”

  他一顿,下头便有人接:“此二人于我们有用,无非是因着官位权势。即便救他们出来,到底没了用处,不用费这个力气了吧。”

  陆子溶眸光倏然一凉,“王、钱二人一心为凉州谋事,一朝落难,却见弃身陨,如此谋事,实在令我致尧堂蒙羞。”

  他话说得不重,可对方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叩了两个头,哆嗦着说:“都、都听您吩咐……”

  见他如此,整个堂上竟跪了一地。

  陆子溶早听闻自己威名在外,也不予理会。他淡淡道:“议事而已,跪什么。王提思委实有过,救他不义。钱途则是受牵连的,不能不管。”

  他话音一转:“可有人盯着东宫?”

  一名小队长出来禀报:“东宫烧了间房子,这几日正修呢。倒有件事奇怪,太子傅陵在工地边上安了家,每天从早到晚地监工,听说还时常说些胡话……传出去他们都说,太子疯了。”

  疯了?

  陆子溶轻笑,恐怕是因为自己不告而别,气急败坏了吧。

  他思索片刻,点了下头几人,淡淡吩咐:“一队六人,你们待行刑之日,救出钱途。用前次救我的法子,只要出其不意,人手就足够。”

  接着又点:“二三四队共十八人,趁东宫工地戒备疏松之时——杀了傅陵。”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都变了变,甚至有倒抽一口凉气的。

  但几乎没人敢对堂主提出意见。

  只有顾三道:“堂主,这傅陵虽然待齐人不好,可他终归是太子。杀了他,舜朝是要乱的啊!”

  “况且,此人曾是您的学生,您真的想好了吗?万一日后念及昔日情谊,再后悔可如何是好……”

  陆子溶眼中的冰冷化入话音里:“正是因为他是我的学生,我才看得清他的心性。傅陵此人全无仁心,此次凉州之乱,乃他一手造成;若他日成为舜君,齐地必遭劫难。”

  “左右要杀,不如趁现在局面尚且可控,早绝后患。”

  “至于凉州那边,我即日过去,你们专心处理京城的事,不必忧心。”

  ……

  从京城出发去往凉州,快马加鞭也要十几日。陆子溶坐在颠簸的车里,挑起帘子望向无星无月的夜空,一时怔忪。

  他也曾问过自己,杀了傅陵,自己不会有丝毫的不舍么?

  或许有吧?毕竟那么多年师生,有时想起小傅陵可爱的模样,他的确有转瞬即逝的不忍。

  可很快,脑海中的记忆便被傅陵带给他的屈辱代替。他心里明白,可爱的小傅陵早就死了,现在的太子傅陵是为祸人间的恶魔。

  但陆子溶是不会因为私情就杀人的,他和傅陵不一样。

  凉州之乱乃傅陵一手造成,此其罪尤;不仁不义之人不可为君,此其因由。

  法不能责,则致尧堂身在江湖,义当出手。

  心中清明坚定,杀意在陆子溶眼波中浮现,成了锐利的光。

  恰这时赶车的堂众往后一瞥,看到被风掀起的车帘之后,吓得缩了回去。

  堂主这是……要把什么人五马分尸吗?

  马车来到边境,如今陆子溶没有身份,又不想发生无谓的冲突,只得不顾身上的寒冷,被两个随行的堂众拉着,泅水来到宁州。

  回到久违的土地,他却没空停留。几人去致尧堂总堂休息一夜,陆子溶望着凋尽的树感慨了一番,次日便上路前往凉州。

  两日后,在凉州官府门口,陆子溶回忆一番前世在此不愉快的经历,而后闭了闭眼,转而平淡地自报家门:“致尧堂陆子溶请见罗知州。”

  倘若他的猜测不假,罗大壮与他的矛盾应当是有人煽动,并且与李愿从怀安楼盗走的凉州案卷有关。此时李愿尚未行动,他和罗大壮还说得上话。

  “原来是致尧堂的义士,快请。”官兵连忙将他们迎进去。

  致尧堂发源于齐,其名号舜人不尽皆知,但在齐地十分响亮。早年间齐复执掌总堂时,她为了齐国大业,好事坏事都没少做。后来陆子溶定下规矩,不许堂众为祸乡里,还时不时惩奸除恶。过了几年后,尽管整个致尧堂只有一百多人,却已然颇具名望。

  而陆子溶这个名字,罗大壮也挺熟。舜朝与凉州交涉,多派遣齐务司出面,他自然认得司长。

  所以罗大壮对陆子溶这个名号十分不解,见了他便道:“陆司长何时与致尧堂扯上了关系?”

  “莫再叫我司长,我已非舜人。”陆子溶垂目,露出腕上珠子,“致尧堂堂主陆子溶,愿与凉州官府结盟。”

  罗大壮起初惊讶,认出那珠子上的竹纹时才逐渐接受,“致尧堂与我有何可盟?凉州的事?”

  陆子溶深知此人并不真正关心凉州,露出淡笑,“是凉州的事,也是罗知州你的事。我从前与你接触,知道你有经纬之才,却偏居凉州州牧,日日看着舜人贱卖货物、苛待你的子民,甚至进驻你的领地干预事务,我替你可惜。”

  他一本正经地编排着,丝毫不表露嫌恶之情,见对方十分受用,便道:“我此番来,是想与你一同将舜朝齐务司赶出凉州,从此自主自治,再不受他们压迫。”

  “可舜人能答应么?”罗大壮问。

  “他们不会答应,除非——”陆子溶缓缓抬头,话音一转,“我需要看凉州户政案卷,替你寻个办法。”

  罗大壮立即警惕起来:“给你看案卷?凉州凭什么相信你?!”

  陆子溶上前两步,诚恳道:“罗知州,我并非舜人。我自幼生长在田州,那时田州还是齐地,这里才是我的家国。我虽在舜为官,可你也知晓,我哪项政令不是为齐人着想?致尧堂取「致君尧舜上」之意,其使命也是为齐人谋福祉。”

  他说的一半是实话。

  另一半是,他为齐人谋,也不仅为齐人谋。

  “谁知道你是不是舜朝派来的细作……”

  陆子溶知道他要生此怀疑,拿出备下的说辞:“你若不信我,那就当我真是细作,倘若我欲替舜朝收回凉州,之后舜朝要招抚……罗知州你说,第一个会优待谁?”

  “算你狠。”

  至此,罗大壮终于满意,叫来两个官员,吩咐道:“你们带陆堂主到后头书房里去——看看案卷。”

  ……

  东宫走水之后,立即便要重新修建。工匠原本都按芭蕉小筑的原样画出了图纸,却被太子驳回,要求建一栋与先前全然不同的楼阁。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月朗星疏,煞是宜人,虽说天气凉了些,可秋风里裹着残菊隐香,勾人得紧,最合适幽会,再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想至此,傅陵的心教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生疼。

  他已在工地旁站了许多日,独自一人时也会跪,谁劝也不肯走。他每天分出一个时辰处理政事,其余时候都在痴痴望着。

  也不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望着。

  楼已堆到二层,傅陵走上对面的假山,从这个高度,刚好透过窗户看见楼里。

  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曾在那里和陆子溶肌肤相亲,蚀骨销魂,柔情蜜语,山盟海誓……

  越是甜蜜的记忆,化作越是锋利的刀刃,将他从头到脚劈成两半,椎心泣血。

  他痛苦地埋下头,闭上眼,眼前竟浮现出前世的画面——

  那天,他已昼夜兼程跋涉十几日,翻山越岭赶回京城。一到东宫,他上来就问陆子溶,却被告知对方被送去了——刑场。

  当头一棒,他被砸得天旋地转,刚下马又上马,朝刑场疾奔而去。

  刑场里,围观的人们都说陆子溶已死,可没有血迹。他一直追到郊外,直到看到尸身才犹如被泼了一桶冰水,心间凉透。

  他像是魔怔了,双腿无力地跪倒在地,混在哭泣的人群中,不由得声嘶力竭地吼起来。

  人已近似癫狂,只有心中无比寂静。

  他和陆子溶一起被杀死了。

  他冷眼看着有人用兵器朝他刺来,护卫跳出来抵挡,对方却直冲着他,似乎要将他赶走。他机械地应对,却因为哭得太久失了力气,竟让人往手臂上刺了一剑,伤筋动骨。

  傅陵倒在剧痛之中,却见对方不知对陆子溶做了什么,抱起他竟要离去。傅陵挣扎着爬起来阻拦,想好抢回自己的爱人,却被一脚踹进湖里。

  岸上的人抱着他的陆先生越走越远,冰冷渗入肌骨的一瞬,他体会到了两种情感。

  一种叫后悔,一种叫爱。

  是他不懂珍惜,是他待陆先生不好,陆先生才会对他心灰意冷,选择离开……

  而陆子溶对他来说是那样重要,他和他一起过了十几年,他根本无法想象没有陆先生的日子。

  天地褪色,日月黯淡,灰蒙蒙的日子。

  陆子溶死后,凉州果然因此安稳了一阵。同时,傅陵也浑浑噩噩了一些时日,很快便决心将余生投入陆子溶未竟的事业中。

  他夙兴夜寐地处理边境事宜,却好似有什么在刻意同他作对一样,他想要招抚哪处,哪处就会乱起来。他做得越多,边境反而越乱。

  最后,凉州烽烟燃起,傅陵不顾众人反对,亲自领兵平乱。他手臂有伤无法握剑,只能日夜在帐中处理军务,硬生生将年轻的身子拖垮了。

  大舜兵力远多于边境,杀光反民只是时间问题,可对方誓死不降,傅陵站在城墙上,望着夕阳下遍地血色,悲从中来。

  如今的结果,都是他一人之过。他自己的罪孽,怎能让子民来偿赎?

  “都别打了——”

  他突然高声道。

  在他的命令下,凉州城门大开。

  攻守双方的兵士都愣住了,停下手中动作,望着城里走出一个身着布衣、鬓发未束的人。

  只他一个,没有兵器,也没有护卫。

  舜朝的兵士认出此人,这不是他们的太子殿下么?

  滚滚烟尘中,傅陵径自走到阵前,凝望着残败战场。

  忽然,他在两军面前跪下。

  “我乃舜军主将傅陵。”他朗声道,“凉州之祸,皆由我一人而起。”

  他详细讲了这几场动乱中,他是如何煽动流民,如何发动战争,如何越搞越糟……其中是是非非,在他口中都成了自己的罪责。

  讲着讲着,他看到凉州军士看他的目光转为愤怒,含着仇恨。

  “凡此种种,皆我一人之过。今以身谢罪,诸般怨忿,加于我一身。我之后,请息兵戈。”

  一阵长久的沉寂后,一名凉州兵士遏制不住自己妻离子散的愤怒,朝前方跪着的人射出一箭。

  那箭颤颤巍巍,力道有限,十分好躲——

  对方却并未躲开。

  接着,是数十支箭,从各处射向同一个目标……

  傅陵一支也没有躲。

  众人只看到血流汩汩,那像刺猬一样的人面色坚定,直直倒在血泊之中……

  却听不见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唤的一声:

  “陆先生……”

  亘古长夜破晓,军士们放下了刀剑,这场战争就在舜国举哀中终止。

  从那之后,边境归于平静,凉州仍归舜管辖,十年未生战事。

  傅陵死后看到这些,只觉得欣慰,将死前那声轻唤补完:

  “陆先生,你想要的边境安定,终有一日实现了。”

  “陆先生,学生没有忘记你的教导,为天下人而死。”

  “陆先生,我……”

  似乎有什么卡在喉管,他忽然觉得自己没资格多说一个字。

  他本是不配的。

  重生之后,他不想一心扑在政事上,也不想要什么地位权力,他只有一个最单纯朴素的愿望——

  他想要陆子溶在他身边。

  可即便如此简单的心愿,上天也不给他满足的机会,用一场大火了结了他全部的希望。

  他失去了一切,可他甚至抱怨不得,连掉一滴泪都没资格。

  他是自作自受啊。

  如今,芭蕉小筑的旧址上,新建的阁楼叫梧桐小筑。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可他的陆先生已经彻底离开了他,即便死上千万次,他也只能孤身一人。

  傅陵埋下头,身子蜷缩起来,藏起痛苦神色。

  倘若将他最重要的东西夺去,那么他重活一世的意义又在哪里?

  渐渐地,他浑身无力,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嗖——”

  突然,一支箭在他耳边擦出疾风,被他下意识堪堪避过。

  傅陵一惊,这可是东宫之内!防备森严的宫殿,谁人有本事对着他放出冷箭?

  接着又是几支箭朝他射来,这时侍卫已经回神,纷纷护在主人周身,挡下乱箭。

  举目望去,箭的来处,是假山后近二十名黑衣人。

  傅陵心下一沉,这些天重修宫室,不少侍卫都被借去帮忙,加上现下是用饭换班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人手太少……

  这刺杀之人不仅精心布置,还对东宫十分了解。

  他身上累得很,没有反抗的力气,只管取剑随意与对方缠斗,却发现那些黑衣人招招冲他而来,直取要害,显然是要他性命。

  双方力量不均,傅陵这边逐渐支持不住,一不留神,手臂上一疼,前世让人戳过的地方竟又挨了一剑。

  这次没直接给他戳残废了,但相似的疼痛却勾起回忆。悲痛之下,他蓦然抬头——

  那黑衣人的手腕上,竟戴着个和陆子溶一模一样的镯子!

  就连珠子的颜色和花纹,都是一模一样。

  有时他也在想,毕竟没有见到尸体,陆子溶会不会没有死,而是从火海中逃生了?

  然后立刻否认自己的想法。东宫戒备森严,陆子溶一介文人,能逃到哪去?

  他明知无用,仍派了数百人,到大舜的每个州去搜查,掘地三尺也要将陆子溶找出来。

  原以为一切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但看到这些黑衣人,傅陵忽然想起前世来救陆子溶的,那个叫致尧堂的地方……

  陡然而生的狂喜催出一股力量,从脚底攀上头顶。傅陵倏而大吼一声,提剑刺入黑衣人的肩部。

  对方跪倒在地,傅陵上前掐着他的脖子,高声问:“陆子溶现在何处?”

  那人淡然望了他一眼,面无波澜地将手中剑插入胸口。

  死士……傅陵抽了一口凉气,将剑尖对准了下一个敌人。

  方才还虚弱颓丧的人忽然如有神助,砍瓜切菜般放倒数人,每一剑下去,都要问一句「陆子溶在哪」。

  ——致尧堂纪律森严,自然无人理会他。

  他与赶来的侍卫一同逼死几个黑衣人,其余的见势不妙撤退了不少,只剩最后一个被堵死在角落。

  才入致尧堂不久的年轻人走投无路,望着凶神恶煞的任务目标提剑而来,他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却见那位太子殿下卸下他的剑,接着把自己的也扔了。

  太子上前两步,突然握着他的手,眉头紧锁,神色绝望而悲伤,话音也十分卑微:“我求你……告诉我吧,陆子溶在哪里……我不能没有他……你放心,我不害他,我待他好……”

  “我不会说的!”

  年轻人被对方这样子吓呆了,只管按着堂里教的,如任务失败万不可被俘,遂取下一颗腕上珠子,吞入口中。

  在他倒下去的一瞬,仍听见喃喃的话音:“求你……陆子溶……”

  傅陵跌在血泊中,久久失神。

  目睹全程的侍卫头领劝道:“方才他说的是,不会将陆公子的行踪说与您,而非此人已不在人世。”

  傅陵蓦地抬头望着这侍卫。

  “不过这伙刺客欲取您性命,不知可否与陆……有关。您与他们打交道,须得谨慎。”

  是陆子溶要杀他么?傅陵心中又是一痛,克制住话音的颤抖:“致尧堂……所在何处?”

  听到这个名字,几人交换了一下信息,最后禀报道:“只知道在故齐国之地,有说凉州,也有说宁州的。江湖势力,总归要隐藏。”

  傅陵黯淡的眼神中终于泛起光亮,“正好。孤新接掌齐务司,是该亲自去一趟边境。”

  “他那么在意我,杀我……怎么可能。”

  陆子溶进驻凉州官府后,便埋头于案卷中。他刻意把动作放得很慢,待致尧堂将钱途救出来送到凉州,便让他同自己一起。

  ——一边帮忙,一边时不时去罗大壮手下办公的地方转一圈,名为询问,实则指手画脚,参与凉州政务。

  陆子溶知道,凉州独立不是最终目的,他要让凉州百姓过得好,就必须在官府安插自己的人手。

  好在此时沈书书案并未爆发,钱途虽然收过凉州人不少好处,但这似乎并不直接导致仇恨,罗大壮等人对钱途尚且友善。

  这更让陆子溶确定,前世决裂的局面是人为的。

  一月之后,陆子溶带着钱途得出了结论,与凉州官员商议过,便择日前往舜朝齐务司驻凉州处。

  凉州官员大多出身林田之间,也不懂什么谈判的礼数,让手下人扛着大刀锄头便来了。到了门口,前头的一个提辖大吼道:“喂,舜国人,赶紧从这里滚出去!凉州不欢迎你们!”

  齐务司官员被这架势吓得躲进衙门里,只有为首的员外郎无法逃避,壮着胆子回应:“我朝早与凉州盟誓,派官员进驻城内,施恩布泽,救济民生。你们何故出尔反尔?”

  那提辖被噎了一下,旁边的文官便接上:“救济民生?你们不就是想要凉州的盐么?最好的盐给了舜朝,你们却给百姓最次的糙米!这就算了,你们还要改凉州的习俗礼仪,你们这是要把凉州并入舜朝?!”

  舜朝的确是这样想的。员外郎仍梗着脖子道:“这些都是京城传来的旨意,与齐务司无关。我们原先的陆司长可是一心向着凉州的。你们今日这般,舜朝必不会答应,你们可想好后果了?”

  “我管你谁的旨意,总归舜朝容不下凉州,给我滚!”

  眼见着这边抄家伙要上了,却被一声低低的「等一下」打断。这声线并不响亮,而是淡漠中带着些许冰冷,却立刻安抚了吵嚷的队伍,他们退向两侧,让出一条道路来。

  道路尽头的巾车上走下一个身形,他仍着惯常的素色衣裳,不起眼的素淡反衬出他精致的眉目。可如此费心的雕琢,却铺满凉意,刺得人别开目光。

  他咳了两声,面上沾染些病容,缓缓行至前方,对那一脸愤怒的提辖道:“消消气,带兵器只是为了威慑,这时候和舜人打起来,只会两败俱伤。”

  “这位许员外我了解,是听得进话的明白人。”

  许员外曾是陆子溶的手下,听到这话快哭出来了,“陆司长,您怎么帮着凉州说话啊!”

  “我并非帮着凉州,我是帮着凉州人。我不在乎凉州由谁执掌,我只关心这数万生民的生计。”

  陆子溶徐徐道来:“我这些天查阅凉州户政、货商案卷,发现农林渔牧虽不繁荣,但自给自足当是够了,不需要舜朝的接济。反倒是舜朝每年从凉州买走的盐量惊人,虽说也有其它州临海,但舜朝不通晒盐的技法。这些数字皆有案可查,若两州不再通商,谁的损失更惨重?许员外,明白我的意思么?”

  “而凉州也不要什么,只要舜人从州内撤走,恢复正常关税,货品以市价买卖。各自安生,互不干扰,足矣。”

  许员外早就听得愣住,连带着一众舜朝官员,谁也不知说什么好。陆子溶见状无奈,露出薄薄的笑意,上前拍了拍昔日下属的肩,“回去就这么回话,就说我们带着家伙来的,没你的罪过。舜人从未心系凉州,莫在边境蹉跎光阴了,尽快回京吧。”

  说罢抬高话音:“三日后,我们再来送许员外。”

  许员外算计明白了,连连道:“三日之内,我们一定收拾妥当。”

  这天傍晚,钱途吩咐人在衙门里摆了一桌大餐,算是提前庆功。上辈子针锋相对,如今却围坐共食,陆子溶想起往事,难免恍惚。

  凉州官员们不讲究,半壶酒下肚就聊开了,带得钱途也说:“你们就是这些年太依赖舜朝,忘了凉州本身就能自给自足。等此事过去,咱们一同修一份与舜通商的法令……”

  几人附和:“陆公子和钱公子才华横溢,政事上还要多仰仗你们啊!”

  罗大壮却阴着脸道:“咱们?”

  钱途连忙讪笑,“自然是罗知州牵头,我们几个出谋划策嘛。”

  陆子溶在一旁留一耳朵听他们交锋,一边想着,营救钱途的队伍完成了任务,那边刺杀太子的想来也快了。等太子一死,齐务司要乱,凉州的事便更加顺利。

  关于刺杀太子这件事,他想的都是于凉州、于舜朝有何影响,至于太子是什么人,他早已忘记。

  然而没等到喜讯,却先等到了变数。

  三日后陆子溶恰好咳得厉害,没去看现场情形,只知道舜人没走。

  听转述,是现场突然杀出了一伙年轻女子,自称是玉盈会的人,引来不少百姓围观。她们挡在队伍前头,冠冕堂皇地说了一通凉州不该脱离舜朝的理由,最后问在场的百姓作何想法。

  玉盈会里都是伶人,在当地声望颇高,至少比闲来无事便欺负百姓的罗大壮等人高。再加上玉盈会似乎提前在百姓里安插了自己人,众人竟一边倒地支持她们的主张。

  最后还是钱途做主,暂且把赶人的队伍带了回来。他哭笑不得地和陆子溶说:“再不收手恐生民变,若论威望,凉州百姓最敬重的就是您了,不如您再去一趟说服百姓?”

  陆子溶微微摇头,“凉州独立之事不急于一时。我倒是好奇,一个由伶人组成的帮会,明明只在凉州活动,为何要介入凉州与舜朝之事。”

  当夜,陆子溶回了一趟致尧堂在凉州的据点。暗中调查这种事,还是得交给杀手们去做。

  他指派数人,分别跟踪玉盈会有头脸的人物。他自己索性无事,趁着身子撑得住,几天之后便跟了其中一组。

  这组一共三人,躲藏在一家乐坊的暗处。等屋里歌声落下,不久便走出一名身材瘦小却容貌动人的姑娘,陆子溶身边之人提醒道:“这便是我们的目标,乐坊头牌,沈书书。”

  听到这个名字,陆子溶眉心一跳。

  这时候沈书书还活着,所以前世那场沈书书案根本就是事后伪造,再把死人的时间往前说。

  用一条人命来陷害钱途,谁会这么做?

  身边的堂众继续道:“她每夜表演之后,总会带几人去盐场,今日打算跟上去瞧瞧。”

  沈书书自牵了一辆车等在门口,不一会儿,又从乐坊里走出几个年轻女子,依次上了她的车。

  “书书姑娘,这是要带大家去哪儿呀?”好奇的客人问。

  沈书书回以一笑,“回家,我们一起住。”

  “这么多人一起住?”这是陆子溶身边的人问的,“不是头牌么?”

  她们赶车离开,陆子溶三人便骑马追过去。起初街上热闹,在马上跟踪也不明显,可到了空旷之地便行不通了。

  两名致尧堂堂众施展功夫扒在车底,陆子溶没这本事,遂在盐场入口处候着。

  此地临海,是凉州人晒盐的地方,由于面积广大,其中藏着几间屋子并不明显。那马车便奔着其中一间去了。

  陆子溶吹了一会儿海风,见两个同伴用轻功落在他身侧。海边的夜晚并不寒冷,他多待片刻,听二人讲述方才所见。

  堂众们说,那马车在盐堆里绕来绕去,最后停在某间屋子前,沈书书先下车,对车上某人道:“就是这里了,好好伺候吕公子。”

  她说着,又去敲门:“吕公子,我是书书,给您送人来了。”

  车上的话音充满惊惶:“要不还是算了吧……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吕公子可是从京城来的,让你伺候是瞧得起你。哄得他高兴了,日后带你去京城享荣华富贵。”沈书书道,“你可不只是做皮肉生意,别忘了和吕公子说正事!”

  那人到底还是去了。接着马车去了临近的房子,重复同样的过程,后面送给的就是吕公子的手下了。末了,沈书书赶车离开盐场,车上剩的几人也不知是送给谁的。

  陆子溶目光落在远处,眉头微蹙,思索着方才见闻。

  京城来的公子,隐居凉州,正事……

  视线中有一队人马在接近,陆子溶吩咐道:“明日再来。若不便详查,便只管拿些他们做皮肉生意的证据。”

  那堂众对他的堂主心存畏惧,生怕漏了什么吩咐,确认了一句:“那个什么公子……不管他么?可是……”

  “我先走,你们跟上那队人。”

  陆子溶忽然打断对方的话,立即牵过马跨上,用力在马背上抽了一鞭,那马便飞奔出去后头二人不明就里,看了一眼远处过来的人马,到底还是听从命令跟上了。

  陆子溶没有回凉州,而是连夜回了宁州致尧堂。

  他让守夜的堂众将副堂主海棠从床上抓起来,上来便问:“刺杀舜朝太子的事如何了?可有消息?”

  海棠揉揉眼,“今天才到的消息,尚未来得及给你写信。刺杀失败了,七人牺牲,五人受伤。”

  陆子溶的脸色即刻变得十分难看。

  “怎么了堂主?”海棠扯扯他的衣袖,“以往也不是次次成功,死人比这多的也有,何时见过你这副表情?”

  陆子溶没有回答,继续问:“为何失败?”

  “据顾三的说法,他低估了太子本人的本事。此人夺人性命一剑一个,招招要害,根本反应不及,能跑出十几个来已属不易。他边砍着人,还边念着堂主你的名字,逢人便问你去哪了。”

  陆子溶听着,目光逐渐沉下去,“他竟还是不肯放过我。此人之无情无义,远超我所预料。”

  “那可不一定,”海棠在一边抱着胳膊,挑眉道,“说不定他抓你,是因为想你了呢。”

  陆子溶知道她一向开玩笑不分时候,并不在意,只是默默走出了正堂。

  这里四面环山,阴风不止,着实不是冬日的好去处。陆子溶裹紧斗篷,感觉自己的心沉甸甸的。

  方才那一队人马中,那个领头的身形他非常熟悉。稍一对视,只见那剑眉星目、俊朗无双的面容上,昔日的稚气或者朝气都已不在,仿若笼罩了一团阴云,是他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傅陵为何会在这里?!

  仔细想想,傅陵并没有死,身为继任的齐务司司长,他来边境视察并不奇怪。

  可又为何半夜骑马跑到荒无人烟的盐场来?这能视察什么?

  还是为了……找他?

  陆子溶摇头,原本可以等到凉州事毕后再动傅陵,可如今傅陵要找他,这就是逼他出手。

  这时,跟踪的人回到堂里,向他禀报道:“那一伙人由凉州边境去了秦州,大约是舜人。他们用的是一块商人的腰牌,找不到名姓。”

  陆子溶便点了那人:“你去边境守着,倘若再见到那块腰牌,跟上他们,同时给堂里传信。”

  对方领命去了。陆子溶又状似随口一问:“你说,要杀了那队人马的头领,我们得派多少人?”

  那堂众十分认真地回答:“他们人数虽不多,但我们一路跟过去,发觉其身手过人。虽然比我们还差了些,到底不能掉以轻心。依属下所见,堂主还是多派些人手好。”

  陆子溶正要点头,身后一个怯怯的话音问:“堂主……为何一定要杀那舜国的太子?他虽然对齐人不好,却也不至于丧尽天良吧……杀了他舜国动荡,有什么好处?”

  陆子溶稍稍一顿,“不必多问。”

  他知道的许多事,是无法说与旁人的。

  而后他吩咐道:“明日让海堂主选出三十人待命,若发现此人踪迹,立即前往刺杀。”

  傅陵来到边境已经有些时日,他四处打听致尧堂所在,常人自不会知道。他觉得一个江湖帮派想来坐落于郊野之间,便尽往荒凉处去。

  这日劲风不止,他们经过一处两山之间的峡谷。这样的地形向来是兵家之忌,但他并不觉得在此会受到什么攻击,目光只管四下搜寻。

  周围传来异样的声音,由远及近。起初他以为是一团乱草卷在风里,直到近了,突然从草丛中跳出十几个黑衣人——

  又是黑衣人。傅陵看了看他们的手腕,又是致尧堂的人。

  他并未立即出手,而是退到护卫之后,一面吩咐众人应对,一面派两个护卫速去城中求援。

  秦州城外有大舜驻军,只要拖住,就可以等到他们来救驾。

  山谷中,双方激烈缠斗起来。而附近的山头上,陆子溶持弓箭而立。

  他修习的是精准之术,本擅长用针,但今日恐被大风歪了路径,所以选的是弓箭。他弯弓搭箭,向山下调试着准头。

  他看到傅陵出招时十分谨慎,护着头颈胸口,倘若照着这些要害射过去,很有可能被他挡下。

  好在陆子溶身为江湖中人,总有些不入流的办法。他调整箭尖,对准傅陵后腰处。

  行过房的男人,肾气会被消耗,只要找准虚弱之处,就能一击毙命。江湖中不入流的招数,有时候非常好用,前世他有很多次想杀傅陵,其中一半都是这个法子。

  只是前世有太多不忍。而今终于对此人心灰意冷,下得去手了。

  ——按照傅陵前世的说法,他在自己作为囚徒来到东宫之前,应该与不少人行过人事。所以即便此世未曾与他见面,这办法应当也是管用的。

  举起弓箭的瞬间,陆子溶眼前闪过不少画面,最初小傅陵可爱的样子很快被之后的凶狠残暴掩盖。

  傅陵可以残忍地将自己的恩师吃干抹净,就可以这样对待任何人。

  不仁一人,则不仁天下。

  陆子溶闭了闭眼,拉紧弓弦,蓦地放开。

  他曾因为傅陵不肯相救而死,就当是天道轮回,一命还一命吧。

  那支箭不偏不倚地射过去,正中傅陵后腰处。他动作一滞,随即分出一只手拔出箭头,而后继续与攻击他的黑衣人对打,将胸前护得更紧。

  陆子溶站在山头上向下望去,心下疑惑。他的穴位找得很准,按说傅陵应当立即倒下才对。或者是傅陵年轻气盛,要更迟些?

  又等了半刻,他见己方优势明显,只有傅陵仍然活蹦乱跳,便在几名堂众的保护下到山谷里察看。

  那边傅陵腰肾处让人射了一箭,只觉得莫名其妙,哪有人会把箭射到这里,能有什么用处。

  他拔了箭继续打,却发现这根本打不过。虽然双方武艺相当,但对方人数是我方的两倍,为今之计,只有拖到援兵赶来……

  这时他发现从山头下来几个身影,一些是黑衣人,而簇拥的那个穿着青色常服……不用看脸,只那身形,便知是他那永生难忘的之人——

  “陆先生!”

  一阵狂喜冲上头顶,他激动得叫出声来。

  什么黑衣人,什么突袭,一切都不重要了,能见到他足矣。

  只是与对方目光相对的刹那,他却突然明白……

  陆子溶会出现在这里,说明要杀自己的就是他。

  “为什么?”傅陵没有停止打斗,却仍用哀怨悲伤的目光望了一眼陆子溶,“陆先生,我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忍心吗?!”

  陆子溶并不理他,转头问身边的堂众:“为何还不起效?此人有何异样?”

  几名黑衣人只管摇头说不知,有人问:“堂主,现在怎么办?”

  “再等等。”陆子溶干脆道,“等我方才那一箭起效。”

  “那堂主您快些远离吧,这里危险……”

  ——话音混在傅陵的「我做了什么错事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之中。

  眼见着太子的护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一个人单挑五六人,越来越吃力。致尧堂众人听自家堂主说暗箭很快会发作,都做好了擒他杀他的准备。

  忽然,远处传来沉闷的马蹄声。

  陆子溶侧头望去,竟来了一大队人马,少说也有上百人!

  他暗叫不好,就在这一晃神间,两个对方护卫直向他扑来。大约是他们听说此人是堂主,便全然不管旁人,似乎一心只想对付他。致尧堂众人也被援兵分散了注意,一个不慎,陆子溶便被一人一边生生拿住。

  陆子溶身上没有硬功夫,毫无反抗之力。让堂众来救兴许还能一搏,可援兵在后,这时候冒险救人,更可能全军覆没。

  陆子溶心下一沉,只犹豫了片刻,便朝堂众们道:“快走!”

  “堂主!”虽然大部分堂众都瑟缩在后面,仍有两三个人要来护他。

  陆子溶全身被人束缚,只管高声道:“不要管我!”

  “是我判断失误,后果该由我一人承担。”

  “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你们该回堂里做大事——”

  尽管他这样说了,那几人仍无意回去,陆子溶无法,突然手臂用力挣脱钳制,迅速将腕上的珠子褪下一颗放入口中。

  几名堂众顿时愣住。

  致尧堂的冰裂竹纹珠,只有外壳漂亮,而里头包的则是致命的毒物,可使人肝肠寸断。

  “堂主——”众人惊呼。

  堂主居然为了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地离开,服下毒药……

  到此地步,堂众们别无选择,不得不先离开此地。

  一边走,一边不断回望。

  他们的堂主……

  援兵见对手逃走,亦追逐而去。

  这边山谷里,傅陵见到陆子溶的行为,心中陡然一紧,连忙过去察看。

  “你吃了什么?!”他大吼。

  陆子溶此时神色安详,低眸道:“毒药。”

  才一说完,他的嘴便被扒开,傅陵将手指伸进去,想要按压他的嗓眼。

  “不必费事了。”陆子溶抓着他手臂挡住动作,淡淡道,“吞下便会融化的,没用了。”

  “吐出来——”

  傅陵开始拍他的背戳他的腹部催吐,被他拦住,又疯狂地摇他的肩,“你给我吐出来!我不许你这么做!!”

  陆子溶全身逐渐松弛下来,软软地向后一靠,正落在傅陵怀里。他无力地垂下眼睫,最终合上双眼,只留下一句极轻淡的:“放过我吧……”

  “陆子溶——”

  傅陵像疯了一样,拉他的手臂拍他的脸颊,拼命摇他的双肩,试图唤醒他,“你醒一醒,陆先生,你睁眼看看我,我……”

  他表情扭曲,满眼是绝望,“我不能再失去你……”

  如同失了魂一般,他望了昏睡的人许久,忽然想起什么,立刻跳起来抱着怀里的人,大叫道:“大夫!大夫呢?!”

  说完又发现根本没有大夫跟来。他只得跨上马,将陆子溶放在身前,猛地一抽马鞭,绝尘而去。

  ……

  陆子溶恢复意识时,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在发冷发疼。鼻尖全是药味,他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古朴雅致的屋子里,一看便是精心布置过的。床头摆着水果,地上煎着药壶。

  他正讶异自己为何还活着,发出的窸窣声响却惊了外间的人,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傅陵从那天起似乎没换过衣裳,仍穿着山谷中那件,面上满是疲惫,看上去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尽管如此,他仍绽开一个灿烂的笑,“陆先生醒了?”

  陆子溶见到此人,眉头紧蹙。

  原本他选择服毒,除了让同伴安心逃跑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致尧堂不能留把柄在傅陵手中。否则顾忌着他的安危,许多事便不能放手去做了。

  还有一条,他不想再受前世那般的屈辱……

  如今傅陵不仅找他,还非要留他性命,其居心叵测。

  “我为何还活着?”出口的话音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单纯的询问。

  第一句话便如此冷漠,傅陵怔了怔,很快又貌似不在意地笑出来,“你们致尧堂的毒该换换了,十年前还无解,如今不少大夫都会了。”

  听闻此言,陆子溶暗呼大意,这毒从齐复手中传下来,一直便是这么用的,谁知道竟让人解出来了。

  “这毒和你体内原本的混在一起发作,虽抢回一口气来,却会下肢无力,须好生调养,十天半个月不可下地……”

  “傅陵,”陆子溶直呼他大名,话语中好似结了层寒冰,“将我留在手里,致尧堂也不会屈从于你。你若想从我口中撬出什么事,尽管来试,看我受不受得住你的刑。”

  “我……不是……”傅陵脸色耷拉下来,眸中涌动着陆子溶看不懂的复杂心绪。

  他坐到榻边,握住陆子溶一只手,言辞恳切:“陆先生,这些天我到处找你,快把大舜都翻过来了,只为了能见你一面。我只想好好照顾你……”

  与此人肌肤相触令陆子溶感到十分不适,他干脆地抽回手,多看了对方两眼。

  他感到十分迷惑。

  傅陵向来油嘴滑舌,可这时候还在他面前作这副姿态,想从他手里得到什么?

  ——无论什么,他都不会再给了。

  “你听着,”陆子溶艰难地坐直,一字一句,“你留着我,从我这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平添麻烦。我若是你,从现在起就在原地坐着,什么也不要做。”

  他说着,忽然用了全身的力气,从床头的果盘里找到一把小刀,举着便要往自己颈上划去。

  选在这个地方,如柱血流喷出,不给傅陵再救他一次的机会。

  ——他既已被擒,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死就是最不坏的结果。

  死在现在还是一年后,于他而言没什么分别。

  刀尖即将碰上肌肤的一瞬,他握刀的手忽地一疼,脱力将小刀甩了出去。他整个身体被人压在榻上,小刀划破身上那人的衣袖、大臂,和血滴一起落在地面。

  傅陵的表情因疼痛而抽了一下,他却只是稍作止血,而后缓缓俯身抱住面前人,像儿时一样将脑袋埋在他肩头,藏好痛苦的神情,故作撒娇的语气:“陆先生这么不想见到我呀……宁可不要命,也不想留在我身边……”

  陆子溶浑身僵住,这姿势让他回忆起前世某些令人作呕的画面,即便斯文如他,也道了声:“滚开。”

  声音不大,也并不严厉,却自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势。

  傅陵似乎自知做得过分,乖乖退了出去,垂首站在床边,突然问:“先生为何要杀我?”

  “为民除害。”陆子溶脱下被他触碰过的外衣,再不想看见他,向里翻身,“你出去吧,我累了。”

  他并没有多累,只想离这个人远一点。

  而傅陵原地立了良久,又往他跟前坐了一次,柔声道:“先生累了便歇着,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看看你,不搅你。”

  “出去。”

  “好吧。”傅陵低低叹口气,起身给他倒了两碗什么东西放在床头,“汤药煮好了,你记得趁热喝。还有这个,这是山药百合粥,你从前喜欢的,不知如今可还合胃口……”

  他将屋里尖锐之物通通收走,“我就在门口,有何需要叫我便是。”

  门在身后关上,陆子溶撑着床榻艰难起身,朝窗边吹响了呼唤白鸟的哨声。

  现下他不敢写信,这样做只是让白鸟知道他的位置。

  吹过哨声,他醒醒睡睡几回,便收到了海棠的来信。

  信上说,那日他被俘后,赶来的大军并未放过其余致尧堂的杀手,而是一路追赶他们。按照致尧堂的规矩,任务失败撤退时须分散行动,方不至全军覆没。

  然而这一次,致尧堂中有人因堂主被俘心生畏惧,不知该往何处逃跑,竟逃回了宁州的总堂——带着追兵一起。

  官府对这些江湖门派向来没有好感,在总堂大打出手。人员伤亡数十,连带着财货也一并被夺走。

  陆子溶闭了闭眼,这一切都怪他判断失误。原以为用箭射中傅陵后腰的穴位便能致命,可看目前的情形,傅陵肾气强盛,应当是尚未行房?怎么可能?

  他摇了摇头,傅陵有没有行房与他何干。

  信上还问他被掳在何处,说只要堂里恢复元气就尽快来救他。但陆子溶看出了他们的勉强。

  虽说致尧堂最重要的是人,但没有钱货也寸步难行,更何况有不少人带着全部身家来投奔。他病成这样,救出去太过费事,致尧堂又要置办货物,又要给伤员治病,哪还分得出神。

  既然傅陵暂时没有动他的意思,也不必急于一时,倒不妨陪他玩玩。

  于是他提笔回信,说自己暂且没有危险,却不知道身在何处,让致尧堂安心整顿,不必管他。他也的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子溶腿脚疼得无法离开床榻,加上身子虚弱,每日醒来便吃,吃了便睡,倒是过了一段清闲时光。

  唯一恼人的,就是傅陵干脆把书桌搬到了他门口,每日处理政务都在此处。他但凡动作大了一点,就要进来看看他怎么了。

  态度倒是挺好,就是实在有点烦。

  那边傅陵一直被赶出门,也十分不解。

  根据陆子溶前世的说法,此时他的陆先生应当早已对他情根深种才是,为何真正面对他时,竟冷漠至此?

  难道是因为「为民除害」?可这个时候,陆子溶应该不知道他在凉州干了什么缺德事才对啊。

  最后他只能解释为,陆子溶才中了毒,如今尚不清醒,所以脾气古怪。等他好起来,想必就能想起他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他对自己是什么感情了吧。

  傅陵想着想着便笑了。他此时仍有不少温柔旖旎的想象,只等陆子溶的改变。

  这天陆子溶睡醒,见床头放着两碗汤水,一碗是大夫配的药,他如常服下。另一碗看着甜腻的东西,估计又是傅陵怕他被药苦着,他没动一口。

  擦干嘴角,他侧头看见一只白鸟停在窗边。鸟儿不知他行动不便,离得那样远,让他忍着疼痛,费了好大力气才够着。

  这封信看完,陆子溶哭笑不得。虽说致尧堂有规矩,任务如若中断就改日续上,不可彻底放弃;可如今他们元气大伤,竟还想着那调查玉盈会的任务,给他送来厚厚几页资料。

  下头的人敬业,他也不好再劝,只表达了一下关心,便将几页读完,提出了进一步调查的建议。

  他们想查就查吧,趁自己还活着。

  他将写好的纸折了几下,勉强撑起身子,艰难去抓窗上的鸟。不料在这时,门却被推开,他认得那是傅陵的脚步声。

  纸条从他手中掉出,正好落在傅陵的脚边。

  ——自然,不是他方才写好的那张,而是他事先准备的那张。

  他猜不到傅陵找他救他的目的,他推测或许和致尧堂有关。于是他编了不少致尧堂的消息——全是错误的——写在纸上,就预备着万一哪天传信被发现,好用来掉包。

  “哪里来的鸟,这是帮先生传信呢?”傅陵躬身捡起纸条,状似随意道,“先生的信掉了。”

  陆子溶做全了戏,冷冷道:“给我。”

  傅陵拿着那张纸在眼前端详,“先生写的什么信,让我看看可好?”

  “不好。把它给我。”

  傅陵开始拆那张纸。

  统共被折了三折,他一折一折地展开,动作极为缓慢,眸子也垂着,看不出心绪。

  然而在他即将打开最后一折时,动作却顿住,没头没尾是一句:“先生这里头,可有让人救你出去?”

  “没有。”陆子溶不知其用意,随口回答。

  傅陵忽而粲然笑开,将那纸折好,上前两步放回陆子溶手心里,“只要先生不想着要离开我,传什么信都好,先生不让我看,我就不看了。”

  见此情形,陆子溶蹙了眉。他更想不通傅陵的意图了。

  此人不该对致尧堂感兴趣么?那为何不看?哪怕猜到是自己故意写些相反的消息,看了也多少有些用。

  况且,他若想从自己这个堂主身上下手,这么些天早该行动了,没必要把自己完全养好。

  难道,他的意图和致尧堂没有关系?那还能是什么?

  “哎呀,陆先生又没喝。每次给你放两碗,你就喝一碗,你这是伤我心啊。”

  傅陵将那碗汤水捧来,坐到陆子溶身边,“先生尝尝吧,这是桂花糖水,散寒止痛的,很甜。”

  陆子溶本不厌恶那东西,让傅陵这么一逼,反倒毫无食欲。他侧过身,“不吃,拿走。”

  “就尝一口嘛,”傅陵做出一副可怜模样,舀一勺送到他嘴边,“我亲手做的,做了好久呢。”

  陆子溶转回来,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

  他很想将整碗汤水都扣在傅陵脑袋上,但如此粗俗的事有损他的体面。

  “你亲手做的——那不应浪费。”

  陆子溶不带丝毫感情地,接过那碗东西,转手便倒进了榻边的花盆里。

  作者有话说:

  花:狗男人莫挨老子!

  文案的捅刀子剧情在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