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小筑二楼的里屋,四角各放着一个炭盆,烧得极为旺盛。饶是初冬,这样的热气也能让常人汗流浃背。

  浴桶中的水晾了一下午,已然凉下来。陆子溶在水中靠着桶壁,垂落的发丝仍旧乌黑,分毫看不出他的虚弱。

  这些天他始终用温热包裹自己,可再多的炭盆和热水,也暖不了日益发寒的身体。

  他的手探向大腿内侧,那个并不大、却十分难看的疤痕。

  十二岁时,陆子溶还是致尧堂豢养的工具。

  某天忽然有一群人绑了他,将他右边裤脚一直卷到腿根,前任堂主齐复拿一小块黑色的东西贴近他大腿皮肤。

  然后那东西便张开嘴,在他腿上啃个口子,钻了进去。

  一股凉意从那一点生发,倏忽间浸透全身。小陆子溶向来体健,不适应这突然的寒冷,止不住地打起寒颤。

  “此毒名为「经年」,解法藏在舜国皇宫,若不解它,毒种在体内消耗精气,你会越来越冷,直至精气耗尽而死。”齐复毫无语气道,“想活着,就杀了他们所有人。”

  “你有二十年。”

  陆子溶年纪小,却已初谙阴谋诡诈。他知道二十年的说法可能是真的,但什么解法藏在舜国皇宫的话,就是编出来控制他的。

  所以后来,陆子溶用银针抵着齐复的脖子,问她「经年」的解法时,齐复朝他翻了个白眼,“不知道,去死吧。”

  今年是第十九年。

  人之将死便不顾一切,什么名声、尊严都可以不要,要把生前最后一点本事,用在毕生所求之处。

  这些年他越来越受不住寒,最近又让傅陵好一通折腾,元气大伤,身子每况愈下。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二十年想来是个约数,很怕自己哪天撑不住了,没有人替他将一切延续下去。

  水凉透了。他轻轻一叹,离开浴桶擦拭身体。

  今日选了件翠色竹纹的衣裳,刚好和他腕上的竹呼应。这里显然有人清楚他的喜好,从不拿那些大红大紫的东西膈应他。

  扑棱翅膀的声音传来,陆子溶从窗边取下肥鸟,脚上是一封简短的书信。

  不是什么好消息,凉州发生了骚乱。百姓不事生产,老弱妇孺成天堵在官府门口,说家里男人给抓了去,什么活计也做不了。

  朱主事被东宫的命令拦着,不会轻易出手。可凉州的州官就不一定了,陆子溶了解他们,那帮人上头没人管,若逼急了出手去伤百姓,这水就会越搅越浑。

  陆子溶顾不得擦拭湿发,在后颈垫了块巾子,而后蹙眉思索片刻,落笔有力。

  第一封写给钱途,让他回到齐务司后立即前往凉州,尽快想办法把抓来的流民放了。还告诉他朱主事有问题,务必看好。

  第二封给致尧堂下令,利用在凉州的关系,促使州官向舜朝索要那些流民,带回去按当地刑律从轻发落,再安抚百姓。凉州内部不出事,才能安心与大舜谈判。

  最后一封写给致尧堂副堂主海棠,让她将致尧堂各类文书翻阅一遍,再和众长老谈一谈,存疑之处尽快问他。

  到时候他不在了,钱途想要安稳收回凉州,还要靠致尧堂的帮助。

  ——一个都不能乱。

  当然,倘若太子不处处与他们作对,凡事就容易得多。这就是他本人要做的。

  一手运笔,一手支着额头。陆子溶太累了,心里也乱糟糟的,不仅是这些繁复的事务,还有……

  许多情怀与愁绪经不住细想,想得太多,就做不好事了。

  写到一半,陆子溶听见门外传来争执。他故作未闻,将手上三封信写完,系在鸟腿上放飞,确认了无痕迹后,才起身出门。

  芭蕉小筑的楼梯口,李愿正抱着一摞书本,和侍卫起了争执。见他出来,李愿高声道:“陆先生,我来给你送书——”

  这些天陆子溶在东宫闲走,总能碰到此人。某天他随口一句长日无聊,李愿就要给他送书看,而且居然记得他最爱看地方游记,他便没有拒绝。

  侍卫冷着脸道:“殿下有吩咐,任何人不准进入芭蕉小筑。”

  李愿望向门口那披散青丝、衣袂翻飞之人,目光柔和,“前些天陆先生所说针对凉州的举措,有几条不知具体如何施行,想请先生赐教……”



  李愿是东宫客卿,有时也帮齐务司做事。他这样要求,陆子溶不好再拒绝,却也不想和傅陵对着干。

  于是他道一声「稍等」,回屋绾了发理好衣衫,出门时淡淡道:“我同李公子在园里走走,殿下可吩咐了不许?”

  “这……”侍卫们神色犹疑。

  见状,陆子溶随手点两个人,“烦劳你们一起,给我做个护卫吧。”

  他并不担心自己在东宫园子里的安危,以目前的境况,那些客卿纵然看他不爽,也不敢对他如何。但倘若自己真这么走了,让傅陵看见,恐怕要迁怒侍卫。所以还是让他们跟上来稳妥一些。

  陆子溶微微蹙眉,有些头疼。

  思虑过甚。

  一路上他心不在焉,由着李愿引路,到了园中僻静处。穿过只容一人的小径,二人于角落的亭子里落座。

  侍卫们守在花-径之外,倒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是和生人同处幽暗,陆子溶有些别扭。

  而李愿似乎毫不在意,与他坐得很近,将文书摊在他面前,指点上头的字句。

  “先生说为鼓励凉州生产,应增加邻近州府收盐的价格。可属下不解,邻近的秦州、幽州也非富庶之地,如何肯拿钱出来?”

  陆子溶稍往后挪,缓缓靠在亭柱上,锋利的眸子半阖。芭蕉小筑里没有供他出门的外氅,凉风掀起他层叠的竹色衣摆,翻卷中隐去神色,但余漠然。

  他的回答伴着叹息而出:“是我不好,该详尽写明的。你让他们以齐务司的名义,将此事报给户部获批,令秦幽二州官府动用存粮,高价收盐赈济凉州。等今年税收入了账,户部再补给他们便是。”

  陆子溶和两位副手不在齐务司,未料余下的人竟全无谋断。陆子溶怕他们做不好,索性极尽细致:

  “户部在尹丞相手里,他们惯做老好人,恐不想得罪那两个州。若不肯轻易答应,便明着说与他们,幽州是我在任时收的,这点面子会给。秦州更富裕些,见幽州应下便不能拒绝。原先在齐务司跟过我的人,多少懂这些,你也不必事事亲为。”

  “至于户部那边,以东宫的名义谢他们。你若怕担罪责,便先去请示太子殿下……”

  话音渐渐低下去。

  陆子溶真是累了,他精力有限,往常只断大势,这些琐碎自有下头人安排。

  可如今,他只想用仅剩的时间,将一切还能握在手里的,牢牢抓住。

  许久,天地间只有风声。而后陆子溶忽然感到手上一热,耳边是李愿温润话音:“我知道先生的不易,先生如此大才,竟被那些无知之人糟蹋。你放心,只要你还在东宫住着,我一定护你周全。”

  陆子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可是……他和李愿真的不熟。

  更别提他凝眸看去,李愿那深沉专注的目光了。

  他正要找个得体的说法保持距离,尚未启唇,却听远处传来一声:“陆子溶——”

  “你们在这干什么?!”

  陆子溶眉头拧紧,不紧不慢抽回手,望向来处。路口,傅陵满是惊愕恼怒,目光似要喷出火来。

  李愿从容站起,不慌不忙解释着:“方才属下在与陆先生商议凉州的详情……”

  “商议了什么事,用嘴说不够,还要上手?!”傅陵呼吸粗重,阴阳怪气。

  李愿闻言脸色一变,“是说起陆先生如今的境遇,属下深感同情,所以才……”

  “如今什么境遇?”傅陵冷笑,“堂堂绝尘公子,沦为孤榻上玩物的境遇?”

  陆子溶听不下去了,他自己仍然淡淡的,却见李愿涨红了脸。不管此人是何居心,到底是东宫客卿,在查明之前,不能让傅陵肆意迁怒。

  他撑着酸软的腿脚起身,缓慢而工整地朝傅陵一礼,“臣正要去李公子那边,给幽州知州写一封手书,提高在凉州买盐的市价。先行告辞。”

  说着给李愿递个眼神,示意他赶快走。

  可步子还没迈出,他先感到手腕上一疼。傅陵横眉冷眼抓住他,瞪了他片刻,而后二话不说将他拽走。

  “你先放开……”

  无力的话音碎在风里。透过腕上力道,陆子溶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愤怒。

  傅陵一直将他拽回芭蕉小筑,按在座上,目光如刀。

  “他还碰你哪了?!”

  “你私带侍卫出门,幽会他人,孤懒得一一追究。孤只问——他还碰你哪了?!”

  “孤只知道你们是旧识,原来还有这一层。你在东宫那么多旧识,到底有多少人摸过你的手?!”

  “老郑!”傅陵朝门口吼道,“把刀拿来。”

  那把刀极为精巧,包在黄色绸缎中。显然不是新的,颜色像沾过血又洗掉。

  脸颊一凉,刀片在陆子溶肌肤上轻轻擦过。傅陵摩挲他的脸,带着玩味道:“哪里让人碰脏了,切了便是。”

  陆子溶缓缓阖目,靠着椅背,超然道:“殿下若想辱我,便再说得难听些。若想折磨我,这一刀便捅下去。”

  “不必扯上他人,我都受着就是了。只要你记得答应我的事,捅我心口也无妨,原本我也没打算活着走出刑场。”

  “殿下请便。”

  傅陵身子一僵,他明明只是想看他乖顺地认个错,最好能小心翼翼讨好。

  不是想看他这样死去活来的。

  傅陵停顿良久,放下刀后退两步,咕哝道:“这把刀是宫里送来的,让我用在先生身上。”

  闻言,陆子溶一怔,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

  那天皇帝傅治来东宫看他儿子。彼时陆子溶尚未晋升为太傅,只是东宫助教,但也算太子的老师。他陪着傅陵接驾,听傅治说了句:“东宫的奴婢个个全手全脚,你就不怕他们得势后对你不利?”

  “还是弄坏一些的好。”

  陆子溶知道,皇宫里无论是妃嫔还是太监宫女,都被傅治弄得耳聋眼瞎缺胳膊断腿任选一项。所以他很是担心,当时的傅陵还天真可爱,他不想让这孩子被荼毒。

  然而未等他开口拒绝,小傅陵便脆声道:“我不做这么残忍的事!陆先生说过,以德服人才能得人心。”

  傅治闻言也不觉得尴尬,只是说:“也罢。奴才就算了,待你有了妃妾,可不能再这般纵容。”

  ——没想到这把刀,竟先用在了他陆子溶身上。

  只在一瞬之间,陆子溶就做了决定。他本就时日无多,若这是皇家规矩,他必须以现在的身份留在东宫。

  陆子溶平静地取了刀,弯下身子卷自己的裤脚。

  此时的绝尘公子容色安稳,眼波中什么也没有,似是在做一件寻常小事。他找准穴脉,举手挥刀——

  “陆子溶!你疯了?!”

  陆子溶被狠狠按回椅背上。一只手肘抵着他,那逼压的强势中,竟混杂着些许的……

  惊惶。

  “孤不过是问你如何回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陵显得焦躁不安,不耐烦地抓来对方一只手,夺过刀在指腹划了一道。

  血在刀片上薄薄涂了一层。傅陵叫来老郑,把刀塞给他,故作镇定道:“明日就这么送进宫里。还有,拿几块纱布来。”

  陆子溶手指破个小口,很快便自愈了,却还是让傅陵郑重其事地包住,用纱布打了个蝴蝶结。

  傅陵一手抚着他指尖伤处,一手伸到他脑后,放下他挽起的发髻。发丝垂落如瀑,方才冷淡的人顿时多了几分风情。

  那只手渐渐下滑,拈他的耳垂,捂他的脸颊,捏起他的下巴。

  “我的陆先生生得这样好……不许旁人毁我的东西,你自己也不行。”

  陆子溶不咸不淡答一句:“知道了。”

  这似乎让傅陵满意了,他粲然笑开,“现在是不是该说说,那什么李公子的事了?”

  他说完便歪着头吻了上去。

  不是吻对方的唇,而是从下巴滑到脖颈,含住喉结的凸起,舌尖在诱人的轮廓上划了一圈,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它咬断。

  黏腻酥痒的感受攀上,陆子溶有一瞬的恍惚。他发现明明是一手养大的孩子,自己竟从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直到他想起上次,二人缠绵之后,傅陵说的两句话——

  “为何总是一副受刑的样子,孤不能让你满意?”

  “孤看着你不舒服,自己就也不舒服。”

  陆子溶忽然明白,傅陵要的根本不是他的身子,甚至不是他的顺从。而是想要他发自内心地、主动地臣服于他,甘愿为他献出一切。

  傅陵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阿陵。”他轻轻唤着,一改往日淡漠语调,却像是饱含温情又面皮薄,不好意思开口。

  他捧起傅陵的脸颊,缓缓移到自己唇边,沙哑话音伴着热气:“是我不好,你罚我吧。”

  傅陵瞳孔骤然紧缩,不可置信地望向他,“陆子溶,你……”

  陆子溶按照从前学过的办法,咬唇屏息,颊边耳根就憋出一层薄红,像极了羞赧所致。

  他纤白手指抚上傅陵胸口,“你轻轻的,好不好?我身子尚未痊愈,还有……用的力气大了,便只剩疼,没别的了。”

  他是说不出「求你让我满足」这种话的,即便委婉如斯,仍耗费了极大勇气。

  这样的事,对他一个想来冷淡之人来说,太陌生了。

  可事已至此,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卸下所有矜傲。他阖上双目,但余满面红潮。

  在如何让一个男人发疯这件事上,他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天赋。

  干裂的唇瓣堵上来,健硕身躯遮住灯光。他知道自己猜对了。傅陵想要的就是这个。他便挑了对方兴致正浓时,挤出一声恰到好处的呜咽——

  此后的一切,就失控了。

  他在椅子上坐了片刻,而后清空写字的桌子,面朝下又候了半晌。至此对方稍显冷静,他去了窗边,背靠窗子,坐在窗台上。

  窗纸依稀透亮,从外头看不清屋内情形。

  依照从前学过的办法,他开始求他,但什么时候怎么求,都是有讲究的。

  起初要表现得抗拒,求他饶过自己;发现对方不会饶,便求他克制一些,不要弄坏了,也不要彻底粉碎自己的体面。

  伴随着对方的变化,他的声音也要逐渐转变。到最后反而求他不要怜惜,疼痛也不管了,脸面也不要了,只想就此沉沦,放弃一切换取他片刻垂怜。

  这些套路他很熟悉,尽管通身不自在,但他已然学会掩藏心思。

  “男人们记住你,绝不是因为你那举世无双的皮相,而是因为你给了他们想要的。”

  “京中那些贵人,最喜欢的便是他人的服从。朝堂上服从是畏于权势,并非出自真心,他们觉得没意思。”

  “清高自持的公子,原本极力拒绝,却被他弄得自愿献身、乐在其中。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显出他们的本事?”

  陆子溶想,齐复曾为风月场中老手,她教的这些应是管用的吧。按照她的说法,他日自己离开了,也不知费了这许多心思的露水恩情,傅陵会记多久。

  以及那些答应自己的事,他会记多久。

  休养了这些天,身子勉强够折腾两次。这第三次需要站立,一边膝盖还要托起来,十分磨人。之后,疲惫翻出了通身寒意,他还是想咳,只因顾念着对方的兴致,忍住了。

  傅陵指尖摩挲着被「经年」咬出的疤痕,皱着眉问:“这是怎么弄的?”

  陆子溶自不能和他解释那些,随口应付:“儿时受的伤,许多年了。”

  “做什么事,能伤到这种地方?”

  这话听出不对味,陆子溶对上他目光,竟在其中发现了恼怒。和他发现自己和李愿在一起时,是同一种。

  还是怀疑么?陆子溶轻叹口气。

  从前学过的法子,对付常人是一种,可若对方占有欲极强,癖好特殊,那还有另一种。

  他看了一会儿那孩子的双眼,而后垂下目光,偏过头,话音幽幽:

  “阿陵,不知你可还记得,六年前,有一次你做错了事来我面前跪着,我打了你。”

  “那时我挥着戒尺,心里忽然冒出个荒唐想法,若是哪天,能让阿陵也这样打我一次该多好。”

  “这六年来我时不时冒出这样的想法,方才我们做的事,我早在心里想过无数次。”

  “我已满心都是你了,又如何会与旁人有什么瓜葛?”

  “只是我不想留一身污名,也不想连累自己的学生,所以不曾和你说过一个字。”

  他重新看过去,如水眸光里盛着惹人怜的深情,“你信我么,阿陵?就算不信我说的话,方才那……总不会有假……”

  陆子溶大言不惭。

  他演得真,就不会有假。

  傅陵的样子明显是慌了。他眸光闪烁,脸色一阵发青。他把扯乱的衣裳给陆子溶裹上,“你歇着吧,孤回去了。”

  话音匆忙,说罢也不看对方,夺门而出的动作竟逃命似的。

  陆子溶在窗边愣怔许久,渐渐意识到身体的寒冷,轻咳出声,挪到火盆旁,打了一盆水擦拭身上脏污。

  他花了很久,先清理肉眼可见的脏污,再清理被人玷辱后的脏污。

  他是干净的,只有傅陵是脏的。傅陵脏得了他的身体,脏不了他的干净。

  芭蕉小筑二楼外有一块小小的露台,平日里种些花草,并不是给人呆的。此时傅陵正喘着粗气,将几盆枯枝推到一边,坐在一片凋败之间。

  他知道自己应该走掉的,但他做不到。他人都走到楼梯口了,硬是拐去了露台。

  傅陵满心都是陆子溶方才的模样。他激动时说出的话语,他难耐间发出的声响,他强忍着却藏不住的神情,他眼尾渐浓的绯色……

  原来他跪着挨打时,他的太傅在想这些么?

  生动的想象令傅陵激动不已。他想取悦他,就如自己说过的那样,让陆子溶高兴了,他才能高兴。

  可他最开始把陆子溶抓来,不是为了羞辱他、报复他么?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傅陵仰首望向夜空,无星无月。许是因为出来得匆忙,未曾披上外袍,又或是因为释放之后身子疲惫,他第一次觉得初冬的夜晚竟寒冷如斯。

  他用力甩了甩头,为了赶走这种怪异的感受,他从记忆中调出另一幅画面。

  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接到密报,策马赶到京城郊外。山野间藏着一栋不起眼的小楼,牌匾上是他亲笔题的「怀安楼」三个字。

  此时这栋楼里安静得可怕,他在门口焦灼地唤了几声,无人应答。他只好让老郑翻出钥匙,颤抖着手开了门。

  血腥气扑面而来。大堂里到处都是切断的手臂和腿,血把歌舞的高台染成了暗红,一颗头颅骨碌碌从楼梯上滚下。

  头颅主人是怀安楼楼主,傅陵的大舅。

  他行走在血肉之间,认出了那一张张脸。有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亲眷,有他曾共事的僚属,如今都四分五裂,化作漫天腥腐。

  傅陵终于跌倒,跪在满是断肢和鲜血的地上,颤抖着双手捂住脸。

  疼,太疼了。

  他能怪谁呢?怪世道不公,朝堂倾轧,抑或自己无能?

  ——都不好。不如怪陆子溶吧。

  想至此,傅陵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愤怒。

  陆子溶不是对他心存爱慕么,那现在对他最残忍的惩罚就是直接走掉。这样陆子溶就成了他的泄欲工具,被玩弄后再无情抛弃,一定很伤心。

  听上去是完美的报复。

  然而当傅陵迈开脚步时,屋里传来咳嗽声,断断续续,不甚清晰。

  傅陵怎么也抬不起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