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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真人。”

  曹瑾面不改色地道:“汉人的箭没那么凶,你肩胛上的伤太重了,若是我没猜错,整块骨怕是都裂了,若是能安全回去,得叫宫里的大夫好好看看。”

  裴思渡脸色有些难看,“难不成现在还不安全?我睡了多久了?”

  曹瑾答道:“两个时辰,若是林府君成功杀出去了,援兵也该到了。”

  若是林千卫没混出去,那他们今日怕是都要葬身于此了。

  裴思渡心口发紧,他沉声道:“怎么会有女真刺客混进来?”

  “问题出在猎场杂役身上,”曹瑾垂眸盯着那不住跳动的火:“若是我没猜错的话,整个猎场中的杂役几乎都是女真人,怕是他们在各处都零零散散安插了刺客。”

  “可为何麒麟府中也有?”裴思渡有些不解:“这些人是怎么安插进麒麟府的?”

  曹瑾声音有些淡:“这就不清楚了,但是明显他们是有备而来,大魏有人在接应他们。”

  裴思渡没说话了。

  他在这沉默中皱起了眉。因为高烧,他眼前光影不住晃动,光与暗交织在一起,扭曲成了叫人看不懂的一张脸,看着它,裴思渡不自觉地想到了魏王。

  想到了他们分头前的那句话。

  ——“给大魏留着你的一条命。”

  裴思渡不觉得曹衡会死,他还有后手,这后手是什么?

  裴思渡想不明白,他阖上了眼,胸中翻涌着的反胃叫他精神不济,甚至连思考的速度都变慢了。

  耳边响起来一阵模糊的脚步声,裴思渡想要睁眼,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捂住了眼睛,曹瑾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别想了,你烧的很重,不宜忧思。”

  裴思渡平日里不喜欢男人靠他这样近,下意识就想要挣扎,但是曹瑾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耳垂,道:“别怕,我不对你做什么。好好睡一觉,起来就都好了。”

  “我守着你。”

  陷入黑暗之前,裴思渡先被裹进了一片檐卜的香气里,外衫柔软的锦缎蹭过他的脖颈,就像是被曹瑾伸手抱进了怀中。

  嗅着浅浅的花香,他就又梦见了前尘。

  当年寻到江弈怀后,他将人好生地请回了地方官衙,还找了几个手脚精细的丫头给他洗刷干净了,带到了满是炭火的房中,裴思渡面前摆满了珍馐糕点,但是他只是捏着筷子吃席间的素材,大鱼大肉一个也没动。

  等江弈怀进了屋,裴思渡才放下了碗筷,抬起眼看他。

  这一年江弈怀才十八岁,站在屋里怯生生的,像只不会咬人的小狗,委委屈屈地将爪牙藏住了,见他凑近了便伸出柔软的脑袋磨蹭,摆出一副可怜样。

  裴思渡笑着冲他招了招手,道:“殿下,来。”

  江弈怀就乖乖地走到了他跟前,盯住了面前的满汉全席。裴思渡看见他眼中涌出垂涎的光,可是人却站在桌前一动不动。

  没得到裴思渡的允许,他甚至连坐下都不敢。

  混身上下丝毫没有皇子的气度,畏畏缩缩,带着对陌生人的忌惮。

  江弈怀甚至连正眼看裴思渡都不敢。

  “殿下坐。”裴思渡起身,将自己肩头的大氅盖到了他身上,伸手揽着江弈怀消瘦的肩膀挤到了桌边,习惯性地想帮他布菜,侧了身温声问:“殿下想吃什么?”

  可是江弈怀没有说话,他只是木讷地念了一声:“殿下?”

  裴思渡抿着唇冲他笑:“对,殿下。”

  江弈怀的脸上涌起些愕然。

  “我是殿下?”

  他说着,清澈的双眼中涌出些时隔经年的茫然。

  他喃喃地低语着这两个字:“殿下,你叫我殿下……”

  眼泪就从他通红的眼眶中一点点溢了出来,一颗一颗,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裴思渡站在他身侧,看着这样的神色,脸上涌出一丝不忍。

  他知道这孩子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来之前他就全都查清楚了。

  江弈怀他娘是女真人,当年卧底在魏国邺城中当细作,与魏王有过一段情,珠胎暗结后便消失在了兖州境内。

  后来大周与女真开战,他娘在乱军中刺杀大周皇帝,被魏王亲自斩于马下,临死前才说出他们有个儿子。经过大致推算,那年江弈怀应该才三岁。此后,魏王便一直在寻这孩子的消息,直到今日被寻到,才知晓,他的日子过得竟这样不好。

  裴思渡也不禁唏嘘。

  江弈怀生了全大周最金贵的命,却没享到一天这命数给的福分不说,还吃尽了苦头。

  江弈怀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一切,眼中似是有恨意也似是有怨意,但是最后都归一片茫然,他转过头来直直盯着裴思渡,悲怆地哑声道:“我是殿下?我是个什么殿下?”

  “大人可曾见过与野狗分食的殿下?大人可曾见过在乱军中跪地求饶的殿下?”

  江弈怀泪水汹涌,止不住地,一道道滑入了衣襟之中,将他的衣衫染的透湿。

  见他哭得这痛苦,裴思渡也有些不忍。

  他皱着眉,冲江弈怀温柔地道:“您是昭帝曹衡的儿子,乃是全大周最尊贵的皇子,陛下一直在找您,陛下一直很想您,殿下,跟奴才回京城吧?”

  江弈怀哑声道:“我会那里去,也不是那里人。大人,我害怕,我若是回去,可还有命活?”

  “殿下不必怕,洛阳有陛下,什么人都伤不着您……”裴思渡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擦干净他的泪水,道:“就算陛下不护着您,还有奴才呢,奴才不叫旁人伤您。”

  裴思渡那时候也就是随口一说恭维话,并没将此子放在心上,他若是知道此子会在十二年后下令杀了自己,一定会早早地将江弈怀在兖州边境弄死。

  -

  裴思渡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天亮,身上还盖着一件单薄的大袖薄衫。

  这是曹瑾的衣裳。

  曹瑾不见踪影。

  裴思渡艰难地起身,将那艳红的薄衫折好了放到岩石上,裹了一夜,他身上也沾染了淡淡的檐卜香。

  他身上的烧已经退了,昨夜脑中那股昏沉感也渐渐散了,只是四肢还泛着高烧后的虚软,肩膀的疼叫他半个身子都无法动弹。

  扶着身边的岩石缓了一阵。

  身前的林子中骤然传来片悉悉索索的声音,随即,响起一声压低的怒吼。

  “赤盏钰儿,你能不能别再胡闹了?”

  “我怎么就是胡闹了?我是认真的!”

  回嘴的这是黄写意的声音。

  另一个有点像裴晏如。

  难道援兵已然来了?

  裴思渡站起身,透过枝叶看向林中,只见他大哥卸了披风的黑甲上的血迹未干,严重的怒气藏不住地往外溢。

  他手中刀架在赤盏钰儿的脖颈上,冷声道:“女真与大周近年战事稍微平息,你昨夜却冒充黄写意,带着女真人大张旗鼓地跑到大魏的地界上来撒野,这就是你说的认真?你是在将两国人的性命当作儿戏!”

  “若是真起了战事,两国边疆的百姓当如何生活,你知不知道将毁掉的是什么?”

  “公主殿下,你想闹脾气,也要看看和不合时宜,西关不是你女真国境,你敢在此处胡作非为,我魏国臣子就是乱刀杀了你,也不算理亏,”

  裴晏如面似冷铁,垂眼的时候带着骇人的寒意。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所以你要动手吗?将我碎尸万段?”赤盏钰儿轻笑一声,迎着刀刃缓缓往前走了一步:“那就动手吧。”

  裴晏如沉默了一阵,眼中杀机若隐若现,可是他手中的刀迟迟地没有斩下,反而那只硬朗的腕骨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足足笑半盏茶的时间,赤盏钰儿轻轻将他刀身弹开了:“看吧,你杀不了我。”

  她得逞了一般,恶意地冲他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才能心狠一回啊,我的裴大将军,看清楚,我是你的敌人,昨夜我大庭广众之下诬陷你养军妓,魏王多疑好猜,你今日就该杀了我以示忠心,这样才能与女真撇清干系。”

  “还是说你下不了手?”

  “杀了你大周和女真才真的会开战。”裴晏如将刀收回鞘中,道:“清者自清,若是我要杀你才能自证清白,那这边境我也不必守了,杀你不过头点地,边疆却是不能再起战事了。”

  “不想杀我还不承认,非要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这样的人也太没意思了。”赤盏钰儿说着便娇俏地笑起来,“不过裴大将军慈悲心肠,想的都是苍生。我就不一样了,我是为我自己。”

  “我今日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见你一面。”

  “旁人死不死,与我没什么干系。魏王想怎样,也与我没干系,见着你了我便是死在大周也是死得其所。”

  裴晏如没搭理她。

  赤盏钰儿就上前问:“怎么不说话?生气啦?”

  “不知该说什么。”裴晏如低头看了她一阵,答道:“我只是觉得公主天真烂漫。”

  “才不是天真烂漫。”赤盏钰儿道:“我来之前已然深思熟虑,若是死也要死在你面前,我父王说了,要是喜欢一个人,就是赖也要赖上他,你就是不喜欢我,我也必要你忘不了我。”

  “言重了,裴某配不上公主的厚爱。”裴晏如面色平静地看着她,“还劳烦公主跟我走一趟,魏王还在账中等。”

  “裴晏如!你真要把我送到曹衡那里去啊?”

  裴晏如没有说话。

  “什么人!?”

  赤盏钰儿眼光骤然一寒,甩手便钉出了一枚银针。

  “唰”的一声,穿破层层的枝桠,直逼裴思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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