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凉水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鲨鱼怎么可能在天上游?

  但那确实是一条鲨鱼,通体漆黑,硕大无比,遮了半边天。

  “……贺先生?”传音玉符里传出楚孤逸的声音。

  贺凉水想说什么,蓦然发现自己的声音仿佛被堵在了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不光说不出话,还吐出了几个泡泡。

  “????”

  离盼也发现了这条鲨鱼,惊愕至极,一张嘴也是无数泡泡,她瞪大了眼睛,拔腿就往屋里跑,给贺凉水打手势。

  贺凉水攥紧传音玉符,手忙脚乱爬起来,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四肢就像沉在水里,受浮力影响漂了起来。

  他挥舞四肢,张嘴又吐出几个泡泡:“我……唔……”

  根本拼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离盼摆开双臂游向他,此时的他们宛如在水下,只不过尚能呼吸。

  喂等离盼靠近,那巨鲨陡然俯冲而下,撞击在结界上,强烈的波动致使他们不由自主地乱了手脚,如同两粒尘埃各自飞散。

  贺凉水继续往上漂,他忽然想起自己会游泳,强行调转了头,划动四肢游到离盼身边,将她拽到地上。两人的脚依然不能着地,宛如走在水底。

  结界本是用来防护,此时却成了瓮中捉鳖,巨鲨忽然穿透结界,冲撞在寝宫飞檐黛瓦上,霎时化作一团黑雾,笼罩了整个宫殿。

  离盼大惊,连忙掠去,却被一股力量反弹开。

  贺凉水自顾不暇,打手势:先把结界打开。

  离盼会意,立即施展法诀,下一秒却天旋地转,整个寝宫仿佛倒了过来!

  贺凉水猝不及防往天上跌去,现在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上什么是下,东南西北在哪儿都不知道,一味地坠入虚空中。

  紧接着,那股浓稠的黑雾落下一滴,就像那邪祟的眼泪,落进贺凉水的眼睛。

  贺凉水眼前一黑,仿佛看了半场黑白电影——

  临海的穷苦村落,每日渔民们出海捕鱼,都会在海边向大海祈祷风调雨顺。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跪在海边,叠起一摞摞的石头,用最质朴的方式敬畏天地,敬拜神明。

  他们口中念念有词,贺凉水听不到他们说的是什么,但能看到他们纯白的灵魂在发光。

  海上风浪危险莫测,一只接着一只纯白灵魂被海水吞噬,他们死前仍在虔诚祈求神明的宽恕与解救。

  终有一日,一个渔民遇到狂风大浪,渔船被打得支离破碎,他在海中沉浮时,一条庞大的鲸鱼出现,鲸鱼托起他,将他送回了岸边。

  后来,越来越多的渔民遇到这条鲸鱼,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鱼,奉为神明,每日跪拜。

  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一代渔民老了,向他们的子孙讲述自己的遭遇。年轻的一代渔民依然有着白色的灵魂,只要他们海上遇上危险,就会得到鲸鱼的帮助。

  一日,一个小伙子在被鲸鱼救了之后,没有回家,而是伏在鲸鱼背上,要跟他远行。

  鲸鱼带着小伙子,来到了一座小岛,岛上堆满金银珠宝,小伙子在岛上奔跑,欣喜万分。

  一个人守着一座满是金银珠宝的岛能有什么用?很快,小伙子厌倦了这座岛,想要回去,鲸鱼便带他回村落。

  临走之际,小伙子带了许多金银珠宝回去,将一些珠宝分给更穷的人家,那些人家的生活肉眼可见的好起来。

  另一些人家看着眼馋,纷纷询问小伙子如何得到这些金银珠宝。小伙子将自己的遭遇一一道来,那些人如法炮制,在海上故意掉进水里,得到鲸鱼的帮助,然后跟它回去,索取金银珠宝。

  贺凉水看到,他们的灵魂变成了灰色。

  很快,变成了黑色。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得到更多的财宝,贪念在他们身上增长,继而生出的是怨怒、憎恨、杀戮。

  他们互相残杀,恶念有如实质从他们身体中发散出来,笼罩了这座金银岛。

  鲸鱼化身的纯白少年茫然无措地望着他们——贺凉水微微一愣,少年分明就是年少时的言淏。

  那时的他,是鲲神,也是鲲神的善相。

  又是几年过去,寻找金银岛的人越来越多,甚至组成了商队。商队的大船行在海上,海盗闻风而至,劫掠了商队。

  冤魂在海中不得安息,海盗猖獗肆虐,他们找到了金银岛,将宝物悉数运走。在回途中,狂风高浪突起,将海盗与宝物一同埋于深海。

  未能归来的渔民让海边村庄陷入恐慌,对着大海叩首,祈求神明的原谅,将他们的家人送回来。

  少年秉持最后一点善念,用海水将他们尸骨推到岸边,黑暗的魂魄永在海底彷徨。

  日积月累,诚心敬畏大海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对海充满了未知的恐惧。村民们不再求神,而是恳求修仙之人。

  少年被捉,被当成妖怪,受尽酷刑。

  在酷刑中,少年的灵魂分裂了,一半纯白,一半漆黑。

  黑色的灵魂化成一头巨鲨,回到海中掀起狂风巨浪,袭击了北海沿岸村落。人们的负面情绪汇成洪流,反向流进巨鲨身体,彻底将它变成……恶相。

  老渔民化作一坯黑土,海边叠起的石头散落各处,再无人每日跪拜海边祈求风调雨顺,村落迁徙。在新的故事里,鲲神成了上一代口中的怪物。

  人们惧怕它的出现,但寻宝的人依然不少。

  纯白的少年站在孤岛上,遥望满载贪念罪恶的大船驶来,眼中充满悲悯;在他身后,纯黑的少年面无表情地与他融为一体。

  “他们是善,我便是善。”

  “他们是恶,我便是恶。”

  深海之下,鲸鱼与鲨鱼宛如太极缠绕彼此。它们是鲲神,是善相与恶相。

  ……

  “贺先生!贺先生!”

  贺凉水犹如溺水般惊醒,眼前是楚孤逸焦灼的面容,“弟弟……”

  “贺先生你怎么样?”楚孤逸扶起他。

  “没事……”贺凉水呛咳一声,“你怎么回来了?”

  不光楚孤逸回来,前往大墟泽的人都回来了,其余人正在控制寝宫周遭的黑雾。

  那黑雾乃是巨鲨化成,贺凉水道:“那就是鲲神的恶相!”

  楚孤逸沉声道:“应该说,是恶相的一部分。大半的魂魄在大墟泽。”

  谁也没料到,鲲神会提前复活,尽管放出来的只有这一小部分,也够众人棘手了。最先发现这里异样的还是刑婆,她立即施法救出离盼与贺凉水,紧接着通知卓南晴回来。

  黑雾笼罩了整个宫殿,卓南晴喊道:“言淏!北雨!你们在里面吗?”

  说着以一道金光符咒劈开黑雾,刚要冲进去,忽听离盼喝道:“师父,屋顶!”

  贺凉水抬头望去,黑雾托起一个人影,不是言淏又是谁?

  卓南晴提起一口真气拔剑飞去,想要砍断缠绕言淏的黑雾,剑锋刚至,言淏睁眼广袖一挥,卓南晴被一股力道打了出去。亏得她修为深,三五步便稳住脚跟,“言淏!”

  离盼与众北冥弟子纷纷呼出声,言淏却冷若冰霜地俯视她们。

  “言淏,你下来。”卓南晴以师父的身份命令道。

  子车良握剑道:“卓掌门,你徒儿是不是被鲲神附身了?”

  卓南晴抿唇难言。

  言淏笑了,七分凉薄三分怨愤:“我就是鲲神,何谈附身?”

  众人面色惊变,便是北冥弟子,亦难掩错愕:“掌门,你在说什么啊!”

  言淏踏着黑雾从屋顶走下来,眼底情绪拉扯,让他眼眶通红,布满红血丝,“原来,北冥五百年来镇压的,就是我。”

  “言淏!”卓南晴握紧五指,“你是人,是我卓南晴的弟子,不是什么鲲神。”

  言淏扶住剧痛不已的额头,无数记忆与恶念在他心中扎根、生长、燎原,“怪不得,师父你不让我靠近鲲神碑,不让我跟邪祟交朋友,还让我……做了这掌门。”

  “师父,”言淏一字一字质问,“你是要我,杀了我吗?”

  卓南晴全身一颤,“不是的言淏,我从没这么想过。”

  “北冥掌门的使命就是镇压鲲神!”言淏哑着嗓子嘶吼,“镇压五百年……甚至更久,与死了有何异?”

  他颓然后退一步,怕自己忍不住与往日敬重的师父动手,冷笑道:“让我当掌门,如果我接受了这使命,不就是同归于尽?师父,你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我却傻傻地不顾天下人耻笑,也要与琴若欢那厮合作,救师父你。若非如此,我是不是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卓南晴大半辈子没掉过一滴眼泪,此时在徒弟声声锥心诘问中,眼底被逼出一圈红,“言淏,不是这样的,我让你当掌门,是想让你自己选择。”

  她想让言淏选择,他自己的命运。

  卓南晴早就知道禁地结界的缺口,言淏与禁地湖泊的邪祟交朋友,她没有特别阻止,否则言淏怎会有三番两次的机会去禁地。

  让言淏当掌门,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为了北冥,也为了言淏自己。

  北冥掌门五百年的使命,是时候了结了,言淏是最好的人选。

  “言淏,如果你有怨,师父愿将这条命赔给你。”卓南晴道,“但不要责怪其他人,也不要被恶相迷惑了心智。”

  众人闻言骇然失色,纷纷出声劝阻。

  “赔给我?”言淏生生忍住那一腔杀意,祭出飞剑腾空,“你们还不配。”

  “言淏你去哪里?!”离盼嘶声喊道。

  “大墟泽!”卓南晴立即反应过来,御剑追去。

  就这么一点恶相的恶念,就让言淏如此失控,如果两半灵魂彻底融合,后果可想而知。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加更~比较晚不要等啦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