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先生,你可知楼下那魔修是谁?”楚孤逸嗓音干涩。

  贺凉水沉默地等他说下去。

  “那个人,是我二师兄。”

  “二师兄?”贺凉水轻声反问。

  “是,是我二师兄,是本该在三年前就死了的……秦枫师兄。”

  徐平宽有五个亲传弟子,林松烟排行第四,楚孤逸排行第五。上面还有三个,大师兄段鸿,二师兄秦枫,三师兄叶青飞。

  “都是因为,他们才会……”楚孤逸握指成拳,用力到指节发出细微声响,眉心紧紧蹙着,他扶住额头,“都是因为我……”

  “不是因为你。”贺凉水道。

  “就是因为我,带回了那个人。”往事侵袭,楚孤逸不复素日冷静,“如果不是我带回那个魔修,他们就不会死。”

  “……”

  “师父那么讨厌魔修,我还与魔修相交,都是我的错。”

  “楚孤逸,”贺凉水叹息,“那你觉得,带我回青霄也错了吗?”

  楚孤逸一怔,抬起发红的眼睛,眼底情绪翻腾,良久沉声道:“是,错了。”

  贺凉水心中大恸,“你后悔与我相交?”

  “不,我不后悔与贺先生相交,我后悔带你回青霄。如果不带你去,你就不会为了引出我体内的蛊王,而死一次。”

  “……”贺凉水走到楚孤逸面前,一字一字清晰道,“但我不后悔,从未后悔。即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楚孤逸抿紧薄唇,死死压抑着。

  贺凉水抱住他,在他耳边道:“楚孤逸,每个人都会犯错,每个人都有识人不清的时候。你不能因为你认识了一个坏蛋,那个坏蛋伤害了你与你身边的人,你就觉得是你的错。”

  眼前的人是一根救命稻草,楚孤逸忍着没去抓住,他问:“如果我没有错,秦师兄,叶师兄为什么会死?”

  贺凉水捧住楚孤逸的脸,眼前的青年年轻而英俊,三年前也只有二十二岁而已,“傻瓜,错的是害了他们的人,而不是你。你可以后悔,可以自责,但不能将别人的错全都归咎于你自己。”

  楚孤逸用脸颊摩挲贺凉水温热的掌心,就像迷途的幼鸟终于找到回家的路,“贺先生你都知道?”

  贺凉水张嘴就想说自己知道,及时打住,若说自己全都知道,也太可疑了。于是他道:“我相信你,正如你相信我。”

  楚孤逸情绪逐渐平静,垂下眼睛说:“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我……其实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

  “我知道。”贺凉水眼睛弯成柔软的弧度,“但你是我见过的,最坚韧、正直、宽容的人。”

  楚孤逸当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身上有着许多小缺点,比如不解风情、不懂人情世故,大多时候太过正经。这些在普通人看来的小缺点,换个角度看,其实也是优点。

  正因为他身上有着普通人没有的神性,才让他这个人成了这个世界善恶黑白的一杆秤。红尘滚滚,是非恩怨,他代表着绝对的公正。

  但这并非表示他没有普通人的感情,相反,无论师兄弟还是真心相交的朋友,他都很看重。哪怕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要他觉得可以帮一把,都会不图回报伸出援手。

  “楚孤逸,”贺凉水认真地注视他眼睛,“你做的已经够好了,不要再觉得是自己的错。”

  ……

  三年前,楚孤逸历练之时误入一秘境。传闻,这秘境之中有一奇石,名唤“黑象”,色泽漆黑,风过时侧耳聆听,能听见其中隐约传来大象的鸣叫。

  这黑象石还能开花,只是这花百年难得一见,谁都不知是何模样。

  楚孤逸向来喜欢搜集奇珍异宝,他循着一个方向,往秘境深处御剑而去。至半途,大雪纷飞不能飞行,他便下了飞剑,冒雪徒步跋涉。

  就这样走了七天七夜,秘境仿若无边无际,总也看不到头。就在楚孤逸打算回头时,忽见前方风雪之中有一斗笠人影。

  因那人全身覆满雪,是以楚孤逸刚开始没发现。

  他走了过去,只见那斗笠人除却头上的斗笠,衣衫十分单薄,肩头睫毛全是雪,看上去像是冻僵了。

  楚孤逸仍能从凛冽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魔气判断,这个斗笠人,是个魔修。

  他立在这个魔修身边良久,最终决定什么都不做,就此离开。

  “……你是为黑象石而来的?”那魔修开口,极其清雅的男声。

  楚孤逸驻足,“你知道?”

  那魔修睁开眼睛,睫上细雪落下,他的瞳仁竟是灰白色的,鬓边的发丝也是灰白色,脸色极白,瘦削清俊,看不出年龄。

  “它就在你脚下。”那魔修于风雪中吐出清清淡淡的白气。

  楚孤逸看向双足,陷在雪中,若非这魔修提醒,他决计想不到寻找的东西就在脚下。他蹲下来,用手推开脚边的雪,厚雪覆盖之下,确实藏着一块平整的黑色巨石。

  “这就是黑象石?”楚孤逸抚摸这块石头,稍稍俯身贴近这块石头,“传闻,风过之时,这石头会发出大象的鸣叫。”

  “是。”

  “那为何没有。”

  那魔修弯起唇角,“如果人人都能听到,这也算不得什么宝物。”

  楚孤逸愣了一下问:“如何才能听到?”

  “金丹以上的修为。”

  “……”

  当时的楚孤逸,确实还未结出金丹。

  那魔修又道:“不过在你的同辈中,你的修为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了。”

  楚孤逸蹙眉,“你又如何得知?”

  “一般修士找不到这里。我在路上设了三十三重法阵,都是你破的?”

  “……是。我以为是秘境天然形成的。”

  “很好。”那魔修笑道。

  当时的楚孤逸觉得,这真是个奇怪的人,别人破了他的法阵,居然半点不生气。

  “你要这石头做什么?”那魔修又问。

  “不做什么,就看看。”楚孤逸实话实说。

  “年轻人,有好奇心,有胆魄。”那魔修毫无芥蒂地表示出欣赏之意,“我姓琴,双字若欢。琴瑟萧萧,浮生若欢。”

  “在下青霄派,楚孤逸。”

  “楚孤逸?”琴若欢抬起灰白的眸子,眼含笑意,“你想看黑象石开花吗?”

  “你能让它开花?”

  “当然不能。只是我在这里等了两年,以体温每日暖之,算算日子,离开花就这两日了。”

  “以体温暖之?”楚孤逸惊讶。

  琴若欢道:“在这严寒之地,若非以体温暖这石头,又怎能让它开花。”

  “你为何不掘了这石头,带回去?”

  “黑象石连接地脉,若能带回去,我早就带回去了。”

  一个为了等石头开花,而坐在这里整整两年的魔修,楚孤逸很难将眼前的人与十恶不赦联系起来,下意识放下了几分戒备。

  而后,楚孤逸又在这里等了三天,终于在子夜时分,漫天星辰下,他见到了会开花的石头。就在琴若欢面前,一棵黑褐色的根茎穿过雪晶,幽幽生长,顶端结出大约拇指大小的花骨头。

  而后宛如如昙花一现,那花骨头陡然绽出金黄的花瓣、嫩青的花蕊,柔柔弱弱,抽出的花丝莹莹发光。

  “楚公子,你可曾听过死生法阵?”琴若欢望着花朵,平静地问。

  “死生法阵?”

  “此阵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魂魄离散者可以重新聚合。这黑象花,便是此法阵的必须之物。”

  楚孤逸不解其意,没有做声。

  琴若欢试探般等了片刻,“你不抢吗?”

  “抢?”楚孤逸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语气冷然,“琴公子此话,未免太小瞧在下。”

  琴若欢在大雪中坐了两年,只为等黑象石开花,楚孤逸怎么可能去抢?

  琴若欢从容不迫道:“是我小人之心了,还望楚公子见谅。”

  楚孤逸道:“还要多谢琴公子让我看到这奇石开花的一幕,告辞。”

  “楚公子,何不交个朋友?”

  “你是魔修,我是仙门修士,道不同不相为谋。”

  “想不到楚公子竟也如此迂腐,罢了。”

  楚孤逸忖度再三,还是离开了秘境。

  后来没过多久,徐平宽闭关修炼出了岔子,急需生长在炼魔境的一味药材,名唤枯荣草。楚孤逸与林松烟前往炼魔境寻找,中途因与魔修发生争执而被迫失散。

  楚孤逸没有忘记师门任务,独自前往妖兽横行的山中,寻找药材。

  打了两三天妖兽后,楚孤逸终于在一处断崖边发现那味药材,巧的是,琴若欢就守在断崖边。

  琴若欢微微一笑:“楚公子,真巧,你也是来找这枯荣草的吗?”

  楚孤逸:“……”

  如果不是一路上时刻警惕,他就怀疑自己被跟踪了。

  琴若欢当即将枯荣草让出去,楚孤逸亟需这药草回去交差,便接受了,这也表示着,他接受了眼前的这个魔修朋友。

  这般相交一个月后,琴若欢随楚孤逸来到了青霄山下。楚孤逸原本没打算带他上山,只留在梧桐镇,说他师父不喜魔修,上山恐生事端。

  偏偏凤素素是个娇蛮任性的大小姐,一旦有丁点不如她意的事,动辄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的范围只在青霄山周边,就是要人去找她,哄她回去。那日,她走在梧桐镇上,兀自生气咒骂,迎面只见路边茶摊上坐着一道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俊俏身影。

  饶是凤素素见惯了如同楚孤逸一般的美男子,也被眼前清雅风流的男性惊艳双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直到那男子看过来,灰眸在阳光下折射出动人心魄的光芒,凤素素倏然红了脸。

  琴若欢打量她,俄而弯起唇角:“姑娘,要喝杯茶吗?”

  凤素素晕晕乎乎跟他喝了茶,路边摊的茶水,她原本从来不碰的,那天却喝出别样甘甜的滋味。三言两语后,她就被琴若欢的气质折服,把家底吐了个干净。

  “楚孤逸就是块木头!大家都看出来了,就他看不出来我对他……”凤素素咬着唇,含羞带怯地抬眼望着琴若欢,“琴公子,你会不会觉得我啰嗦?”

  “不会。”琴若欢笑道,“愿闻其详。”

  于是凤素素越发晕头转向,到了傍晚,在琴若欢的劝说下回了青霄山。

  翌日,凤素素又跑去找琴若欢,大吐苦水。琴若欢这才告诉她,自己是楚孤逸的朋友,自然,隐瞒了魔修的身份。

  凤素素当即表示:“楚孤逸也真是的,把你撂在这里像什么话?走,我们找他理论去!”

  就这样,琴若欢在凤素素的带领下,上了青霄山。

  当楚孤逸见到琴若欢的时候,脸色一变。凤素素还数落他:“你也真是的,交了新朋友也不让大家知道,把人家丢在梧桐镇里,我给你带来了,你快请琴公子喝茶赔罪。”

  琴若欢云淡风轻地笑:“楚孤逸,你不会不欢迎我吧?”

  楚孤逸勉强道:“自然不会。”他将琴若欢带到别处,说,“我师父马上出关了,若是被他发现你是魔修,必然不妥。”

  “无妨,我吃了隐息丹。”

  “……你还是尽早下山安全。”

  琴若欢笑意淡了下来:“我拿你当朋友,你却急着赶我走?”

  “琴兄,我并非这个意思。”

  琴若欢又道:“如果你师父问起,就说那枯荣草是我所赠,料想他也不会赶走自己的恩人。”

  “……”

  即便楚孤逸想让琴若欢下山,也不能了,首先凤素素不让,她当时已经完全被琴若欢迷住。表面上,这琴若欢是楚孤逸的朋友,又确实是楚孤逸带他来到青霄山下,究竟是谁带上山,已经不重要。

  琴若欢就是楚孤逸带来的。

  因此在发现琴若欢的恶行后,第一个被问责的就是楚孤逸,凤素素反倒被凤藻洗成了受害人。

  三年过去,楚孤逸渐渐接受了这个事情,但他无法免除自己的责任。如果不是他与琴若欢结交成为朋友,就算凤素素带人上了山,他亦能正大光明地将琴若欢送下山。

  贺凉水觉得可悲又可笑,就算不是凤素素将琴若欢带上山,琴若欢也会想方设法上山,因为他目的就是修士的金丹。

  楚孤逸当时没有,但他的几个师兄有。从一开始,琴若欢就给楚孤逸下了套,表面诚意相交,实则一切早在计划之中。

  无论楚孤逸还是林松烟,他们对他都有所戒备,从凤素素身上找到突破口,未尝不在他的计划之中。琴若欢就像一个狡猾老成的猎人,安静地等待着猎物上钩。

  这怎么可能是楚孤逸的错?只是他一个人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贺凉水:心疼弟弟。

  楚孤逸:给贺先生揉揉。

  贺凉水:……别揉小樱桃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