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说完,见他还愣在原处,有些着急:“怎么了?进来呀。”

  裴向云摇了摇头:“不了,我……”

  张素似乎真的等饿了,二话不说去拽他的手。裴向云原本是想挣脱开,却怕小孩摔了,于是别别扭扭地被人拖进了屋中。

  陆绎风抬头看见了他,笑道:“我就说嘛,怎么总觉得少了个人,原来躲在外头呢,怎的不进来?”

  裴向云局促地向他行了一礼,张素任务完成,爬到自己先前坐着的椅子上,规规矩矩地等着长辈先动筷子。

  江懿瞥了他一眼:“坐啊……”

  “今天除夕,没那么多规矩……”将军夫人解围道,“但这位是……”

  江懿还未说话,张素便在他娘亲身边道:“是我的师弟。”

  将军夫人微微扬起眉:“那这更没什么可拘束的,大家今儿来都是为了热闹,怎的还往外头躲去了?”

  狼崽子身上暖炉一样热着,似乎在外头冻了那么久都没让他着凉。

  江懿不着痕迹地往离裴向云远一些的地方挪了挪,还未说话,便听陆绎风先开了口:“来来来,本王先敬大家一杯。”

  裴向云懵懵懂懂地也端起杯子,陆绎风和他碰了碰杯,率先将那杯酒直接干了。

  倒是豪迈……

  裴向云第一次与这么多人同桌喝酒,也跟着将杯中的酒悉数喝了个干净。

  那酒入口时绵香醇厚,并未有太多感觉,可顺着喉管滑下去时后劲才翻涌了上来,倏地烧得他双颊发烫。

  裴向云没喝过这样的酒,呛得咳嗽了起来。

  江懿眸中掠过一道无可奈何,顺手在裴向云背上拍了拍,意思意思给他顺了气。

  但不知为何那狼崽子上一刻还在咳嗽,下一刻便浑身僵硬成块板子,脸涨得通红。

  江懿有些怪异地又看了他一眼。

  本来脑袋就不灵光,是喝个酒给喝傻了么?

  罪魁祸首陆绎风不知身边人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实则暗流汹涌,仗着自己皇子的身份开始挨个儿给桌上人敬酒。

  他不敬女眷,不敬小孩,也不太敢敬前帝师,只逮着江懿和另外几人欺负。

  江懿被他灌了三杯,觉得下午原本就不太灵光的头脑更混沌了。

  他莫名想起上次在陇西帐中与密东王子喝的那次酒,似乎自己最后也不省人事,再一睁眼便发现不知何时回到了营帐之中。

  是谁将自己送回去的?

  江懿轻轻「啧」了一声,看着陆绎风花蝴蝶似的敬完这个敬那个,心说在宫里都给人关出毛病了。

  本来按照宫里的规矩,今晚陆绎风应当是去陪着洪文帝守岁的。

  但洪文帝十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又没那个和兄弟姐妹争宠的爱好,干脆自己从宫里溜出来找找乐子。

  江懿拒了陆绎风敬过来的第五杯酒,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住了。

  他爹已经先行一步下了桌,被下人扶回房中。将军夫人带着张素去后院消食,桌上只剩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进士出身的身形摇摇欲坠,甚至连椅子都要坐不稳,嘴里念叨着什么之乎者也一类听不懂的话,头一点一点地要磕在桌上。而那个习武的早已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抱着桌腿不放。

  另外几个则苦着脸躲陆绎风的酒,嘴里还念叨着十五皇子海量,属实是一个口不对心。

  江懿看着这兵荒马乱的一桌人,轻轻笑了下。

  他似乎许久未曾这样放松过了。

  从重生到现在,自己无时无刻不殚精竭虑,大半是用上辈子的经验教训规避掉了很多弯路与误区,而另一小半则是防着裴向云反水。

  像眼下这样与三两亲朋坐着聊天喝酒,倒是能将自己从如履薄冰的胆战心惊中稍微解脱出来一会儿。

  江懿轻叹一声,不知是先前的风寒所致,还是方才喝的确实有些多了,热浪一阵阵地扑面而来,灼烧得脸颊发烫。

  李佑川与其他小厮用过晚膳,见主人家喝得差不多了,这才进了膳厅收拾残局,将那几个喝大了的青年才俊悉数扶进客房中歇息。

  裴向云虽然也被陆绎风灌了酒,但或许因为有一半乌斯血统,确实比汉人要能喝一些,如今脸上不过只涨得有些红,倒也不像其他几人一样出了洋相。

  他给江懿倒了杯茶,低声道:“师父,我扶你回去吧。”

  江懿「嗯」了一声,将那杯权当醒酒的茶喝了,撑着桌子慢慢站起身,眼前恍惚了下,险些被横在地上的一把椅子绊倒。

  裴向云手疾眼快地搀住他:“师父小心。”

  江懿拧着眉,要将他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扒下去:“不用扶着我,我自己能走。”

  他微凉的指尖按在裴向云手背上,却因为醉了酒用不上力气,只能在裴向云的指缝间摩挲着。

  裴向云舔了舔唇,低声道:“师父,别逞强了。”

  江懿似乎发现自己真的没办法将裴向云的手掰开,只能任由他扶着自己,慢慢向厢房而去。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江懿忽地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你手放在哪?”

  裴向云方才悄悄移到他腰间的手紧了下,低声道:“学生怕师父摔着。”

  “摔不着……”

  江懿闷咳了两声:“松手……”

  裴向云今夜却执拗得很,胆子大了很多,枉顾了他的不悦,依旧将手搭在他的腰际。

  江懿蹙眉,脸色刚冷下来,便听那逆徒道:“师父不问我先前坐在门外干什么吗?”

  他这么一说,江懿才想起来先前裴向云那会儿反常的举措,下意识道:“在干什么?”

  “学生今日去了洪清寺……”裴向云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包,上面用金线绣了个「福」字,“给……师父求了枚福牌。”

  这是洪清寺每年的传统。

  除夕之日,主持大师会做法讲课,在课业结束时分发开了光的福牌,可以保所思所念之人新一年的安康。

  去听讲的基本都是留在燕都的太太小姐们,家中有夫君和父兄驻守边疆,亦或是在很远的地方当差,所求的不过一个好兆头。

  裴向云混在女眷之中,倒是显得格格不入得很。

  明轩大师还记得他,细细端详他许久后才将福牌给了他,似乎在观察他到底有没有一颗真心。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江懿房前。裴向云轻轻将房门推开,扶着他进了屋。

  江懿手里捏着那枚福牌靠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裴向云,将衣袖挽了起来,露出手腕上那条平安扣:“这么喜欢求这种东西么?”

  裴向云目光落在他手腕上,呼吸骤然一滞,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红金相间的平安扣悬在他白皙的腕上,看着格外惹眼。

  那是自己忍着伤痛一点点编完的,浸润了他的体温,如今正戴在老师的身上。

  光想到这一点,他心中一片宁静被搅得翻江倒海,在胸口频频作乱。

  “学生想让师父一直平安喜乐……”他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杂念,“所以才求了这些东西,若师父不喜欢……”

  “我说不喜欢了么?”

  江懿支着脸颊,微眯双目打量着他。

  裴向云呼吸滞了下,着了魔般问道:“那师父是喜欢的吗?”

  江懿却不回他的话,任由他杵在自己身前瞎想,倒了盏茶慢慢喝了一口。

  裴向云急着听见他的答案,恨不能强制他说出「喜欢」二字,带着些许火热的目光胡乱在他身上游移着,忽地落在江懿右手的手背上。

  他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扣那人的手腕,却生生停在了半路,克制着自己愈发膨胀的欲/望急切道:“师父,你手背怎么了?”

  江懿瞥了眼手上那几道被霄飞练抓出的伤痕,这才记起来待明日要寻个大夫看看:“无妨……”

  他说完,抬眸向狼崽子看去,捕捉到了裴向云面上稍纵即逝的黯色。

  “怎么?”江懿觉得有趣,“想知道吗?”

  裴向云摇了摇头,将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撕下来,不情不愿地落在地上。

  “真的?”

  方才在膳厅时陆绎风非要和他闹,束着的头发散下来些许,有一缕正垂在他耳侧。

  “把头抬起来……”江懿道,“不想知道心虚什么?”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低哑:“我……”

  微凉的指尖抵住他的下巴,硬是将他的头抬了起来。

  裴向云没有防备,向前踉跄了几步,与那人仅几步之遥。

  他的耳畔骤然炸开一阵嗡鸣,滚烫的热意从耳尖一直蔓延到两颊,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上次两人这样呼吸相交时,还是在前世那荒诞而大逆不道的新婚之夜。

  江懿不知狼崽子脑袋里在想什么,眯着眼将他从眉眼打量到双唇,像是在端详一件自己亲手打造的作品。

  半晌后,他轻声道:“这张脸倒是真不错。”

  他的声音和钩子似的,长驱直入进裴向云的耳中,厮磨拉扯着他那颗经不起撩拨的真心,让他几乎将指甲嵌进掌心中,才能抑制住心底咆哮的兽/念。

  “那……师父喜欢我这张脸吗?”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颤抖,深邃的黑眸撞进那双漂亮的眼中。

  江懿沉默半晌,忽地笑了,松开勾着他下巴的手。

  他慢条斯理地将那杯茶喝完,声音慵懒:“世上好看的脸成千上万,我为何要喜欢你这张?”

  裴向云将那挣扎着露头的野心与执念一寸寸咽了回去,轻声道:“师父,你醉了。”

  “我没……”

  江懿半句话还未说完,腰上便多了只有力的手。

  他蹙着眉侧眸看去,就见自己那逆徒眸中黯色沉沉,带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

  这是给人逗急了吗?

  江懿觉得他这狗似的模样有些好笑,刚要开口,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

  裴向云将他强行扶到床上,为他脱了外衣与鞋袜:“师父早些休息吧。”

  这混账倒是越来越没规矩。

  江懿眸中多了几分愠怒,舌尖抵在后槽牙上半晌,到底确实有些乏了,不愿再跟他计较。

  裴向云从他房中出去,十分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他在屋外徘徊良久,脑海中却仍想着自家老师那精致的面容,心里便像有小虫啃噬般发着痒。

  裴向云屏息凝神地在屋外蹲了半晌,而后轻声唤道:“师父?”

  屋内没人应他。

  他不放心,又唤了一声,屋中却仍一片安静。

  再看一眼……

  看一眼就走。

  裴向云手心中满是汗,一颗心擂鼓似的撞在胸腔上,颤着手将房门轻轻推开。

  方才自己出门时确乎有几分夺门而逃的意味,竟连屋中的烛灯都忘了替江懿熄掉。

  倒是给自己又找了个进屋的理由。

  “师父?”

  他先是试探地喊了那人一声,没得到回应后才大着胆子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床边。

  昏黄的烛光中,裴向云半跪半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老师,方才心中的悸动愈演愈烈。

  他伸手抚过江懿的眉眼,最后停在了唇上。

  裴向云眸色渐黯,其中似有惊涛骇浪。

  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将自己的唇印在了江懿的唇上。

  这恐怕是重生后两人第一次如此亲密,纵然是他单方面的诉求。

  纵然知道那人不会给自己回应,裴向云却仍轻而忘情地亲吻着,宛如护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性子里圈地盖戳的毛病又犯了,没轻没重地咬了一下,心中偏执的占有欲愈发膨胀起来,挤压着这么些年来烙印在脑海中的清规戒律。

  那人似乎恼了,抬手要将他推开。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裴向云瞬间从沉溺中醒过神来,放开老师那双已然被他吻得有些红肿的唇,心中忐忑不安,生怕江懿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在桃花酿的后劲中,江懿睡得很沉,并未醒来,方才的动作好像只是下意识的防备。

  裴向云长舒了一口气,心中贪念再起,蠢蠢欲动着又要去亲吻他,可刚俯下身,却听见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裴兄?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狗子:悄悄亲亲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