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懿眸光微动,将戒尺轻轻搁在桌上:“你帮他?”

  张素似乎仍怕挨罚,一脸防备地盯着那把戒尺,小声道:“是我帮他。”

  “他逼你帮他抄么?”江懿问。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点头,便听那小孩抢先道:“不是,是我要帮他抄的,我看他抄不完,怕您责怪他。”

  江懿的目光在两个学生面上扫过,半晌叹了口气,只觉得心累。

  他原本以为只要应付一个裴向云就行,没想到一向听话的张素竟也学会骗人了。

  自己倒像是那个做坏人的。

  “裴向云把缺的默完……”他拂袖转身,“张素不许帮忙。”

  张素看着自己摊开决意赴死的掌心,知道老师这是不要和自己计较了。

  他连忙三两步从桌后绕出来想去追江懿,却发现那人撩了帐帘离开,不消片刻便在视野中失去了踪影。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回来,咬着手道:“老师好像很失望。”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你站出来做什么?”

  “我?”

  张素「啊」了一声:“你在挨罚,我这个做师兄的怎么能袖手旁观啊?我从来不见死不救的。”

  “可是……”

  可是江懿只会觉得是自己逼他帮自己抄书,只会罚自己罢了,又怎会迁怒这个原本很听话的学生呢?

  好蠢……

  上辈子裴向云就是个利己的,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好,类似这样的闲事倒是一件也不会管。

  毕竟旁人的死活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可张素这样的他倒是第一次见。

  他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张素非要站出来找不痛快,可看着小孩那张单纯的脸又问不出,最后只能默默地低头看着这一桌子的纸卷。

  张素戳了戳他的胳膊:“我去给老师赔个不是,你好好罚抄,这回我不能再帮你了。”

  “赔不是?”

  裴向云有些茫然:“他罚不是罚过了么?为什么要赔不是?”

  张素重重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方才我们骗了老师,老师他应该很难过的。做了让人难过的事就该道歉,和罚不罚又没有关系。”

  说完,小孩便撩开帐帘,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

  只留下裴向云在帐中发愣。

  他呆坐了半晌,恍然大悟似的垂下头,好像活了两辈子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惹了人不开心是一定要去道歉的。

  ——

  这钦差大臣名为福玉泽,是当今圣上最宠信的宦臣,现下不知怎的混了这么个钦差大臣的官职,登时便觉得自己能在江懿面前耀武扬威了。

  福玉泽来陇西果然目的不纯。

  先前一路上侃天侃地的模样不过障眼法,明面上是尊敬江懿,给他这个丞相几分面子。

  可张戎一回来他就立刻换了副嘴脸,咄咄逼人地问起与密东结盟一事来,字里行间具是对喀尔科个人作风的不满。

  这些并非福玉泽一个人的想法,其中八成有朝中其他文臣的意思,摆明了就是给江懿找不痛快。

  江懿入朝为相六载,但真正在燕都待着的时间不过就三年,剩下三年全在陇西陪着三军将士吃沙子,不少朝中人便阴谋论他实则惦记着张老将军腰上那块将军令,想了不少办法来离间二人。

  可张戎不愿理这些尔虞我诈的事,只管信自己亲眼看见的,早就把江懿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

  福玉泽知道这位老将军刚正不阿,眼中容不得沙子,更见不惯喀尔科那种花花公子的风流性,原本想就这件事借题发挥一下,却没想到老将军开始和自己装起傻来,登时气得火冒三丈。

  这两人是串通好的。

  他没成想朝中一帮大人暗中酸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宛如无事发生似的,压根没有过嫌隙。

  江懿客套的话已经说尽了,余下的只有疲惫。

  当朝圣上年纪小,如今不过少长自己些许年岁。

  只要圣上没有明确表态,他应当还是能安稳地在陇西待下去的,但看着这架势,怕是朝中有什么人急了。

  江懿支着脸颊,一边和那福玉泽虚情假意地周旋,一边在心中暗自思忖。

  待明年年关的时候,说什么也得回燕都一趟。

  他打定了主意,准备开始赶客:“天色已晚,福公公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早些歇息,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福玉泽准备了一肚子的长篇大论,被人蓦地堵住了嘴,用那双三角眼阴阳怪气地打量了他一番,尖着嗓子道:“既然江相如此体贴咱家,咱家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啊。”

  说着他便从座位上起身,候在一旁的小厮连忙搀着他的胳膊,小心地扶着主子回帐休息。

  张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外面,这才低声道:“这福玉泽愈发狂妄了,竟连你都不放在眼里。”

  江懿无所谓地勾唇笑了下:“圣上身边的大红人,谁敢惹他?”

  “圣上这样,老夫觉得不妥……”张戎道,“老夫从不妄议朝政,但也知道前朝那些宠信阉人的怕是都没好下场,圣上为何……”

  “无妨,明年年关我定然回燕都一次……”江懿轻轻摩挲着瓷杯上的花纹,“到时候我好好劝劝圣上。”

  张戎忧心忡忡地走了,剩江懿一人在帐中。

  红烛的烛泪慢慢顺着烛身流下,在底端缓缓凝聚成一小堆丑陋的白垢。

  江懿看着那摇晃的烛火出神,忽地一只蛾子扑腾着飞了进来,盘旋多时后竟不管不顾地扑向火光。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救那只扑火的飞蛾,指尖将碰未碰烛火时,身后骤然响起一道声音:“阿懿……”

  江懿骤然醒过神,不动声色地将手放下,垂眸看向那片被灼成焦黑的飞蛾尸体。

  关雁归捧着碗粥进来,搁在他的桌上:“你方才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

  江懿轻叹一声:“看着扑火的飞蛾想起了些许往事罢了。”

  关雁归面上没什么表情,将那粥碗向他推了推:“喝了粥便去歇息吧,今日辛苦了。”

  江懿侧眸,又看见了那碗熟悉的银耳粥。

  他慢慢用勺子搅动片刻,挖了个红枣出来吃了,而后低声道:“你熬的?”

  关雁归如上次一般淡淡应了,却听那人道:“别替他瞒着了,有事直接来找我说,熬了粥又让你送来算什么意思。”

  “嗯?”

  关雁归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你看出来了啊。”

  江懿心说他要是看不出来,这两辈子算是白活了。

  “那孩子我看着是个嘴笨的,也不会说话,应该是怕说了让你生气……”关雁归道,“上次便抱着碗粥在帐外踱来踱去,我看着他要是再纠结一会儿粥都要凉了,于是就帮他送了进来。”

  江懿看着那粥碗半晌,轻声道:“让他进来。”

  关雁归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不消片刻,身后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懿侧眸,看见狼崽子一脸的紧张,怀里鼓鼓囊囊地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还用手在外面兜着。

  狼崽子看见他,低声唤他:“师父……”

  江懿今天受了一天的气,见他这温良的模样倒是顺眼了不少,冲他勾了下手指:“过来……”

  裴向云有些紧张地慢慢向他走过来,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今天打你疼么?”江懿问道,“打的你哪只手?”

  “左,左手。”

  “左手么?”

  江懿轻笑了下:“可惜了,刚想说若是打的你右手,那罚抄晚两日交也无妨。”

  裴向云被他笑得心神荡了下,脸上发烫,小声道:“我……抄完了。”

  江懿没想到他这么积极主动领罚,还未说话便看着这小混蛋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卷递给他。

  纸卷上的字依旧丑得惨绝人寰,但江懿粗略这么一看,倒是没发现代写的痕迹。

  “师父,我知错了……”裴向云低声道,“对不起,我没想惹你生气的。”

  江懿撩起眼皮:“谁教你来和我道歉的?”

  裴向云「啊」了一声,被问了个猝不及防,嗫嚅道:“张,张素。”

  “我就知道。”

  江懿叹了口气,将手上的纸卷合上放在一旁。

  若是不打不骂,等着这小王八蛋来和自己道歉估计得等到猴年马月。

  裴向云一听他叹气心里就慌,连忙解释:“可我……我也是知道自己错了才会来和师父道歉的。”

  “那你说说你错哪了?”

  “我……”

  裴向云磕巴了下,有些犹疑道:“我不该让张素帮我默诗。”

  “算了。”

  江懿捏了捏眉心:“连为何道歉都不清楚,你倒不如不来,我今天没力气和你生气。”

  为何道歉?

  裴向云愣在原处,不知道师父是什么意思。

  他生气的难道不是自己没好好默书吗?

  “这粥是你熬的吗?”江懿换了个话题,打破一室的寂静。

  裴向云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

  “往后别熬了。”

  “师父,你是不喜欢吗?”

  裴向云心里一凉,疑心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可他分明记得上辈子江懿还是很喜欢喝这粥的。

  “嗯。”

  江懿微微阖眼,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太甜了,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裴·今天也在被嫌弃·向云:你骗人你之前明明很喜欢的QAQ;

  他老师:是不喜欢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