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 微醺的黄昏洒遍山岗。

  错落狭窄的田埂上悠悠走过四道大大小小的人影,极目而去,是一望无垠, 青青茂盛的稻叶铺满了家家户户的农田。

  清风一来, 绿茵茵的稻叶一波翻过一波, 带着淡淡清香拂面,凉爽又舒服。

  沈绰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跟娘家人攀谈:“大姐, 你们今年种了多少亩田的谷子啊?”

  沈兰花背着高过头顶的青草,停住脚步, 侧面笑看他,回道:“不多,五亩多点, 一家子够吃就行。”

  “这么多?”沈绰算了算自己娘家的人口, 加上侄子和老爹,也吃不了多少粮食吧?水暖村的谷种产量不低呀,奇怪。

  沈兰花解释道:“哎呀还喂了几十只鸡鸭鹅哒嘛,它们也要吃谷子苞谷啊。”

  “哦。是哦。”沈绰点点头, 没再疑惑。

  沈兰花笑了笑,忽然又打趣他:“你看你哇,嫁到别人家, 是半点活路没多做, 哪知道种点粮食有多不容易哦。”

  沈绰沉默地垂头,想了想北狗每日朝九晚五地下地干活, 汗涔涔地回来, 确实好辛苦呀。之前还凶他不早点回来吃饭……还煮毒蘑菇汤给他喝……还跑去田里给他添乱, 压了他辛辛苦苦插的秧苗……还让他给自己造车编玩具, 搞各种乱七八糟的。

  啊!北狗好可怜。这么一回想,沈绰越发感到羞愧,自己虽不如原主那样撒泼恶毒,但也没给主角带来什么好处,还吃他种的米,花他挣的钱,占人家便宜。

  自己这样的懒虫,怎么可能招人喜欢嘛?沈绰想起姑姑说当初北狗是因为沈村长的恩惠和请求,要保全他名声才对他负责的话,一下慌然,或许北狗一直把他当成一种报恩的责任,所以会无限容忍,根本就不喜欢他。

  胡思乱想地越久,眼眶就越来越酸酸的。

  沈绰走得慢了,失神地扁了扁嘴。

  江小鱼和柚柚从身后追着蜻蜓从他面前跑过,哈哈大笑。

  沈兰花还没注意到他的反应,一边贪心地把新鲜的青草使劲地往满满当当的背篓里塞,一边喊道:“三弟,过来帮我搂一下背篼,我好背起来。”

  沈绰愣回神,脑子里都是北狗宽厚的背影,赶紧甩甩脑袋,小跑上前:“来咯。”

  “刚刚在发呆呢?想谁呢?你家北狗哇。”

  沈兰花笑话他。

  沈绰下意识点点头:“嗯……”

  又迅速摇摇头:“啊不不,我是突然想起来今年的秧子长得好撇哦,不知道收成还好得起来不。”

  一招转移话题,成功吸引了沈兰花的注意,她望着自家的田,也叹:“就是,也不知道为啥……”

  “欸,阮六孃,天黑嘞,你摘了捧南瓜花回去炒哦。”

  两姐弟正聊着,前头石壁下的下坡小路上,走来一个穿天蓝色围裙的中年妇人,正巧撞上她俩,喊了一声兰花。

  大姐便忙着去打招呼了。

  沈绰回身,也跟着喊:“六……呃,洛孃好。”

  他知道是六这个数字,但口音必须规范,于是气沉丹田,酝酿了一下,才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沈兰花的音调。

  阮六孃面带惊喜的笑容,上下打量沈绰一番,讶然道:“哟哟哟,这是哪拐哦?我差点没认出来,是沈老村家的绰绰儿哒嘛。”

  “嘿。”沈绰萌萌地从大姐高高的背篼后歪了一下头,表示承认。

  阮六孃和蔼可亲道:“哎呀,绰绰儿硬是越长越乖。样样儿跟她娘亲好像哦。”

  大姐有些忍不住笑着提醒道:“六孃还当他是小哥儿呢,他都嫁人咯,还长啥呀长。”

  “呀。我这两年没待老家,还不晓得这喜事哇?嫁到哪儿去了啊?那男娃子好不好呀?”阮六孃发出迫切想要吃瓜的问题。

  沈兰花帮他答道:“就在水暖村,就是那个几年前来我们这儿落脚的莽汉北狗咯。人挺老实的,脾气也好,宠他得很,我刚刚还在说三弟不懂事呢,愣是一点活路没给人家多做……”

  “哦哦,好哇,那男子汉好哇。肯吃苦,力气大,我还记得那哪一年,我家老伴儿还在,说去山上背石头回来修梯步儿,结果年纪大了,没背得起,还是他来帮了忙哩……人还是多对的嘛。”

  阮六孃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北狗给她家帮忙的事上,并不知情其他事。还觉得两人般配,一个劲贺喜。

  沈绰频频点头说是。

  沈兰花又问:“那六孃这是才从哪儿回来住了呢?还是有两年没看到过你咯。”

  阮六孃徐徐道:“我小那个娃儿,考起了「观山县」的县令,把我接过去养了两年老,尽哈孝心……”

  “哦,安逸撒,该你老的享福了哟。咋改又回来了哩?”沈兰花恭喜道。

  沈绰看向那位大婶,虽然还笑着,但眼睛里蒙了一层苦涩的沧桑。

  她道:“哎呀,他忙,我一个老太婆待在那儿,除了煮点饭,也没啥子用。还不如回来种田,老伴儿走了,屋头都荒咯,要是哪一天……”

  话语中断,沈绰好奇地眨了眨眼,又见那老妇人面带愁苦的思念,继续沙哑道:“要是哪一天我大娃儿打仗回来了,看到屋头成那个鬼样子,会以为没得家咯,我还要等他回来哩……”

  “啊……”沈绰一下酸了鼻子,这可怜的小老妇人现在只剩一个人过了,没人陪伴的老去一点都不浪漫啊。

  阮六孃自嘲笑了两声,也不多说了,招手道:“不说了,还要回去弄饭。”

  “欸,您慢走。”沈绰上前搀了她一把,看她有些腿脚不便的样子。

  “哦,对咯。前面坡坡上有棵桃儿树,是我屋头的。你们要吃,就去讨吼。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好多,挂在树子上,拿给画眉雀吃了,怪可惜的。”

  阮六孃快走了,又转头对沈绰提醒道。

  沈兰花连忙道谢:“好好,哎呀每年你都这样说,谢谢你咯六孃。你回去慢点哈。”

  等人走远了,沈绰两姐弟也来到那棵桃树下仰望,准备摘桃。

  柚柚两小孩眼巴巴望着,还想去爬树,被他制止了。因为那棵桃树没有修过枝,野长了好多年,实在又高又茂,够手能摘到的桃都压弯了枝桠。

  沈兰花帮他拽着枝桠,让他摘个够,笑道:“这棵桃树,还是有几十年咯。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最喜欢来这里割草不?就是为了吃桃呢。”

  沈绰依着原主的印象,笑着点头:“嗯。”

  “对了大姐,那个阮六孃的大儿子为什么没回来啊?”

  沈兰花摇头道:“回来?还有没有活着都不知道呢,当年跟着参军打仗,一走就是好多年,一直都没有音信,恐怕是回不来咯。”

  “啊?怎么会这样……”沈绰心里涌起一股心酸的惋惜,又想起那老妇人的一句“我得等他回来……”

  觉得更难受了。幸好老人家还有个小儿子养老,要是独子,岂不是要心痛死,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快走快走咯,回去做饭吃啦。”

  沈兰花打断他的思绪,催促道。

  沈绰捧着桃子,点头道:“嗯嗯。”

  ——

  “我们回来啦!”

  江小鱼拉着柚柚的手,欢快地冲进小院子里。

  还在院子里帮老村长劈柴的北狗,下意识放下斧头,期待地看过去。

  柚柚一个虎扑抱住他的大腿,叫道:“阿爹阿爹,我在这里。”

  “啊,哦……”北狗听见儿子的声音,才回神把他抱起来,悄悄问道,“你,你小爹爹呢?”

  柚柚眨眨眼:“在后面……嗝——”

  “吃什么了?”北狗睨了他一眼。

  柚柚捂着小嘴,嘿嘿笑:“小爹爹给我摘的桃。”

  站在一边的江小鱼望了北狗一眼,撇撇嘴:“可不可以也抱我?”

  北狗一愣,把差不多大的侄子也抱起来,莫名其妙地站在院子里等待。

  “哇。好高啊。”小鱼吃惊地对小伙伴说。

  柚柚自豪地哼道:“当然啦,因为我阿爹很高啊。”

  两小孩儿在肩膀处叽叽喳喳,北狗无奈地又把他俩搁在地上,独自走到院门口张望。

  沈绰刚一上石阶,就看见眼神巴巴的北狗站在那里,赶紧高兴地挥手打招呼:“北……啊,我的桃……”

  他一撒手,捧着的桃子就滚落一地。

  北狗蹭蹭地跑下来,帮他一通乱捡。

  “哎呀,本来都洗过的了,这下又脏了。”

  沈绰惋惜地把最后一个桃子丢给他。

  “我去给你重新洗。”北狗抱着桃去了水池边。

  沈绰挠挠头,纳闷道:怎么感觉半天没见我,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这时,沈兰花也背着草赶回来,笑道:“三弟,走,跟大姐一起去喂羊儿。”

  “哦,看羊嘛?好嘞。”沈绰兴致勃勃地被召唤走了。

  男人兴冲冲拿着两个湿淋淋的水蜜桃回来:“洗好了……”

  却发现人不见了。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郁闷地咬了一口桃子,饱满多汁,满满的桃子香充斥口腔,心里却道:不甜。

  ……

  来到羊圈,沈兰花利索地把剩下的青草一股脑丢给好几只山羊。

  沈绰好奇地张望,看着它们咀嚼得津津有味的模样,还有小羊冲他歪脑袋的神态,令他莫名地闻到一股孜然味,不由吞咽了下口水,喃喃道:“好多可爱的小羊肉串啊……”

  “什么羊肉串?”大姐困惑地看着他。

  沈绰连连摆头:“啊我我,我是说,大姐养的羊好肥呀。”

  “哎,养到过年,我还准备卖两头看看能不能把小鱼明年上学堂的钱凑齐呢。”

  沈兰花叹道,“要不是把钱借给了你二姐,我和你大姐夫也不至于这么困难。”

  “呃……没事,都会好起来的。”沈绰安慰了两句,心想,幸亏原主是个爱财如命的,半点钱不肯多借给他二姐,不然恐怕也没那么多嫁妆留着。

  ……

  晚饭便吃得简单了。

  大姐家一般农活多,吃饭晚,等菜做好了端上桌,天都黑了。

  一家人开始吃最后团圆的一顿。

  大姐拿了一个煮好的咸鸭蛋给沈绰:“呐,三弟,你最馋的咸鸭蛋,爹今年泡了几十个,还说要是你不来,就托人给你送去呢。”

  “啊……”沈绰受宠若惊地看了眼老村长的脸色,嘴里说着气他,心里想着怎么疼他,真是个口嫌体直的臭老头。

  老村长啧了一声:“哎呀,几个蛋而已,绰娃子爱吃,就给他管够。”

  “唔,谢谢老爹。”沈绰感动地低下了头,耳朵颤抖:天呐!不要再喊我绰娃子了。满脑子都是袜子袜子的……

  北狗似乎也是有点绷不住这个称呼的杀伤力,早上吵架的时候听,还因为愤怒能忍住,现在饭桌上听见沈绰的小名,莫名好想笑,不自觉弯了唇角,小声地重复念了一遍。

  正好被郁闷抬头的沈绰望见。

  两人一对视,愣了两秒,被对方放电的眼睛给电到了,沈绰破功地笑出了声,娇羞地扑到北狗的肩头,哈哈大笑:“狗子的,你是不是在偷偷念我的小名?你还笑了……烦死了!”

  一家人搁下筷子,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俩。

  村长纳闷道:“咋滴啦?这是。咋,咋吃饭哩,绰娃子你俩弄啥子嘞?”

  “啊哈哈,爹啊,你别喊我绰,戳袜子了……北狗他听不惯我们这儿的话,笑我,他笑我……”

  “不会哦?北狗兄弟来水暖村还是好几年了,咋子会听不懂喃?”大姐夫困惑道,更有些尴尬,要是他真听不懂,自己下午说干了口水,摆了半天龙门阵,不是对牛弹琴啦?

  沈绰想了想,越发笑得停不下来:终于知道北狗为啥不爱说话了,根本就语言不通啊!

  北狗憋得肺腑生疼,轻咳一声,淡定道:“我没笑他。”

  “你!”沈绰恶狠狠地瞪眼,哭笑不得,“哼。”

  “哎呀,三弟你又耍小性子,吃饭吃饭。”大姐教训地轻吼了他一声。

  沈绰咬咬牙,气鼓鼓地把脸埋在碗里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