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之前,郁月生冲着胃药、感冒药逼着齐倦喝了。可能是阴雨天天色昏暗,他总感觉自己心里像压着块巨石,很不放心。

  这会,到了少管所门口,郁月生也没忘让齐倦把24h心率检测仪的小牌子拿出来给自己看看。

  齐倦一手撑着伞,从口袋里将小牌子翻出来给他,低头看了看笑着说:“哎呀。80下,老师再离近点可能会更快。”

  这玩意的贴片那端是贴在心口处的,记录着他每分钟的心脏跳动。

  之前动手术的时候,齐倦的心脏骤停过两次。虽然现在来看没什么问题,医生也还是不放心他,担心会留下隐疾。

  郁月生也怕他在路上走动,会把贴片弄掉下来,那样医生的检测就没什么效果了。

  齐倦提醒他:“96下了老师。”

  郁月生凝着眉:“……”这么快?

  “老师,你头发乱了喔。”齐倦说完,微微弯腰,面不改色地抬手拨了一下郁月生额间微乱的头发。

  微凉的指腹划过额头的时候,像是柔风在眉间心上停留了一趟。

  郁月生盯着显示心率的小牌子上的数字已经冲到了106了,把小牌子塞回齐倦口袋:“没掉下来就行,走吧。”

  “好呀。”

  齐倦还在大厅填着登记表的时候,听到里面吵起来了。

  狱警瞧着他写表格,打量道:“你是4367号的哥哥?看着不像啊。”

  齐倦将笔帽盖上:“他是把人打伤了?对方情况怎么样?”

  “岂止打伤啊。”狱警咂咂舌说,“晚上吃饭的时候,4367号把筷子折断了,用断口把另一位脖子划破了。”他做了个划脖子的手势,“啧啧。缝了11针,差点伤到动脉。你们来了就快进去吧,里面都要吵翻天了。”

  齐倦看了看郁月生:“你在这等我还是?”

  “一起吧。”

  穿过长而昏暗的过道,声控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狱警走在最前面,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那就是他活该。”池隐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在空旷的地方还有一些回音。

  “警官,你看看他。这还有没有天理啊。”另一个声音响起,“他家长呢?他家长哪去了,我要跟他家长聊。气死我了!”

  “你放心吧。没人会来的。”池隐正说着,看到齐倦和郁月生走了进来,表情僵硬片刻。因被按在椅子上,他就只能将手铐挣得哐哐响,转而情绪激动道:“怎么是你俩?”

  齐倦扫了他一眼:“刚好我有空,看看你在玩什么花样。”

  虽然打脸速度有些快,池隐似乎挺乐意见着他,被束的双手搭在腿上,歪头打量着他们。

  对方家长一看来人了,又见两人挺年轻,而郁月生看起来稍沉稳一些,似乎更适合谈事情。

  他指着郁月生就忍不住了,抓起一个纸团砸过去:“要死啊到现在才来,我在这等你们几个小时了。”

  那家长年纪也不算大,估摸三十左右,这个年纪有个快成年的儿子的可能不大。

  大概是受害人哥哥或者小舅舅之类的,看起来还挺暴躁。

  郁月生让开了突袭:“……”

  冷着脸把纸团捡起来,丢掉。

  “你特么什么意思。”齐倦站起来,推了那人一把,“能来都给你脸了。”

  对方踉跄几步,扯扯衣领:“你你你怎么还动手。”

  门外的狱警拿棍子敲了敲铁门。

  “安静!”

  齐倦嗤笑一下学着对方说话,将声音压低了,但却清清楚楚:“被打的那个要死的呢?”

  对方白了他一眼:“滚。”

  齐倦心里也明白,估计是还在医院,他就是故意问的。

  郁月生直接开口:“医药费多少?”

  池隐插嘴:“谁要你说话,别出钱。我特么不需要你们给我减刑。”

  齐倦直接拍了他的头一下。

  “我侄子差点命都没了哎。”对方倒是在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去医院见他的时候衣服上都是血。”

  池隐肤色白净,毫发无伤,笑嘻嘻说:“那也是他先动手的。怪我咯?”

  齐倦看了看他:“……”

  在他的印象里,池隐是很少会跟人动手的,问就是怂,平时也就只敢在那会对他百依百顺的齐倦面前作妖。

  反正齐倦在外面再横、再怎么替池隐出头,回来了也是黑切白、当睡狮困兽。

  而折磨一个明明可以站在高处,却愿意为你自缚双手、死去活来的人,还会给池隐带来小小的成就感。

  也不知这次被挑中的“幸运儿”是露水情缘,齐倦的替代品,还是像池安那样的弱小可怜。

  郁月生说给“幸运儿”的舅舅听:“你们是要医药费,还是看他在这里多待个一年半载?”

  那人继续卖惨:“就因为这事,孩子他妈妈也都担心得病倒了。”

  郁月生听懂了:“再加精神损失费。”

  那人似乎有些心动,试探性问道:“多少?”

  齐倦问他要多少才行,对方报了个数。

  “够了。”齐倦把银行卡抛给他,“你去划吧。密码贴在上面。这件事就这样吧。”

  郁月生微怔,把齐倦拉回来:“你也不至于都给他。”

  “你会理财吗?”齐倦笑笑,理着他的头发,“你会就行,下次提醒我。”

  郁月生:“……”

  那人拿着卡,将信将疑:“我怎么里面知道够不够?”

  齐倦:“去门外取,我们现在还不走。”

  那人出去了。

  剩下池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手也攥紧,咬咬牙说:“齐倦,谁让你给他们赔钱,垃圾!”

  “忘了说,是蔡琪月给你赔的。”齐倦说,“你应该知道她是谁吧。”

  池隐气呼呼地盯着他,目光剜过齐倦熟悉的眉眼、过白的皮肤、还有口袋里露出来的一小截缠在手上的纱布。

  齐倦在他面前蹲下来,轻声说:“还是喜欢玩呢?找到下家了是吗?4367号。”

  他指的是被池隐用筷子划伤的那个。

  池隐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过去这么久,再听到齐倦同自己说话,他感觉心里像是被拧起来。

  可能就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怕齐倦,在他面前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没了这个人,还真觉得不自在。

  “这个下家行不行?”池隐忽然抬起腿踹了郁月生一脚。其实并不重,但他就是生气。

  “操。”但紧跟着,齐倦一拳给他脸上挥了过去。

  池隐本是坐在椅子上的,双手都被束着,重心不稳就连人带椅摔出去。

  “齐倦。”

  狱警听到动静时,就见着两人已经打起来了,池隐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

  地上的影子乱糟糟纠缠在一起,郁月生上去拉架也没把人拖开。

  慌乱中,齐倦脖子上的围巾也被池隐撕扯下来了,露出颈窝处红肿的牙印。

  “你俩玩得挺嗨啊。”池隐边嘲讽着,看着自己从齐倦那扯下来的软管,嚷嚷道,“手上,身上。这特么都是什么鬼玩意?”

  狱警赶紧过来,给池隐身上扫了一棍,拎着人往牢里塞,郁月生就去拉着气头上的齐倦。

  “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郁月生少见地在外人面前紧张起来,顺着齐倦的胳膊就开始摸索检查。

  池隐是肉眼可见被揍得鼻青脸肿,而齐倦不见明显的外伤。可他现在身体虚弱,哪里被撞一下恢复起来会很慢很慢。

  齐倦脸色苍白,抿着唇摇了摇头。

  池隐被推搡着,背着身子呸了句:“徒有其表。还当老师呢,咬牙印倒是挺牛逼。是不是床上咬的啊?啐。”

  郁月生虽然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扯住齐倦的衣袖。这里毕竟是在监控之下,真打狠了,齐倦估计也会被关进去。

  “说够了没有?”齐倦却神色一冷,缠着纱布的手拦住关门的空档。

  郁月生没拉得住齐倦,齐倦穿的外套的袖子都被拽得老长。袖口被铁门夹住后,他干脆把外套胡乱扯下来,

  门锁“啪嗒”一声,引得人心里一寒。

  齐倦已经钻进去了,他伸手就把牢锁的钥匙扯下来,利落干脆地丢进里头的稻草堆里,紧接着将池隐按进草堆里,直接一脚踹在人身上。

  “我天。反了这是。”狱警显然没想到,掏出对讲机,焦急地喊人去取备用钥匙。

  “好啊齐倦。”池隐也开始还击了。

  墙壁上的烛火摇曳着,发出着哔剥声响。结实的铁牢里,没有人能拦着,两人互揍着愈渐凶狠。

  郁月生抓着铁门,晃得轰隆作响。他伸手去够着草堆上的钥匙。虽然就在视线范围内,可是就差一点点,他怎么也够不到。

  最后就只能抓起掉落在地的心率检测仪,牢牢攥在手心里时,塑料的触感涩而冰凉。

  郁月生喊:“齐倦,你给我出来。”

  齐倦就跟没听到似的,一点也没有留情。胳膊被池隐咬得鲜血淋漓,齐倦就抓着稻草往他嘴里塞,染着血色的稻草把池隐的嘴巴都堵了起来。

  对面的牢里都在看热闹,吹着口哨起哄起来,跟在围观擂台赛似的。

  呲呲声响过后,对讲机响了,声音埋在起哄声里都不怎么听得清——

  对面说:“钥匙在小王那。他去吃晚饭去了,我正在让他赶回来。”

  狱警一脚踹在墙上,吼道:“让他搞快点。我这边打起来了。”

  池隐见打不过齐倦,就拿膝盖顶他柔软的胃,齐倦痛苦地直接趴下来了,手也将身下的稻草攥紧。

  可是他也没多作停留,缓了几秒又挥着拳头往池隐脸上砸去。池隐也抬脚狠狠踹他。

  两人跟疯狗一样滚作一团,因为对方的激怒,下手也愈来愈狠。地上落下一滴滴血花,炉里的火苗也愈渐高涨起来。

  痛苦压抑的喘息声从铁牢里溢了出来,像是百足虫似的直往人耳膜里面钻爬。

  郁月生看到齐倦腹部的衣服,被池隐一脚下去,可怖地凹陷了一大块。

  他简直要疯了。脑子里都是齐倦刚做完手术陷入昏迷里,自己悄悄给他上药,拆开纱布时,看到齐倦的刀口处血肉模糊的场景。

  他抓着铁门拼命摇晃,心痛道:“齐倦你先别打了,把钥匙扔出来。”

  未果。

  他又喊:“池隐!他的胃才做过手术!停下来!”

  声音淹没在背后起哄的吵闹声里,微乎其微。就像是纽扣掉进了深海的漩涡,被迅速吞噬。

  郁月生无力地抓着铁牢的栏杆,缓缓蹲下身来。

  囚牢里,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齐倦抹了一口唇边的血:“原来你当时做的恐怖玩偶是吓池安安的,我就说后面怎么没见着了呢。”

  池隐实在是打不过他了,每次都往齐倦的痛处踢踹,想把齐倦翻下来压在底下狠揍。

  可齐倦还是将他箍得死死的,不给他逃走。

  池隐吐着稻草,求饶道:“哥,我错了。哥。齐倦,倦倦,你以前不是还说喜欢我……”

  齐倦说:“我不喜欢你。”

  “你骗人。”池隐胸口起伏着,眼睛里带着难过,“你还因为我去买醉,左子明都告诉我了。就开学前的那次。老报馆酒吧。我当时还让我朋友挽留你别走,小黄毛,你也认识他的。我是准备过去找你的。齐倦,我是准备过去找你的……”

  脑中像是电波跳跃而过,屏闪了一下。

  那日灯红酒绿之中,好像确实有个小黄毛跟自己说,我朋友待会来,介绍你们认识下。

  “嘶——”齐倦捂了捂胃,他怀疑刀口可能青肿了,轻轻碰到都疼得钻心,他虚弱道,“别说这些。要分手的也是你。”

  “我都解释过了啊。”池隐说,“当时是我妈妈不同意我俩在一起,我就只能当着她的面给你发消息。”

  “那后来呢?”齐倦想说后来见着池隐还谈了女朋友。

  但那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了,如果不是那些记忆,也不知自己会和池隐爱恨纠缠多久。

  他不知道重来一次,如果任其发展,池隐会不会像上次那般另寻新欢。但是至少,自己找到了更加合适的人。

  “……”池隐估计以为他说自己拍得那些视频,还是委屈着沉默了。

  齐倦将手撑在稻草上,说:“我本来想,对你要再狠点。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你也没对他们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

  齐倦说:“给你一点教训。是还给我妈妈、郁月生、池安安的。”

  他轻轻道:“池隐。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见了。”

  他用膝盖发力,是骨头清脆响起的声音,可能是对方的肋骨折了。

  池隐疼得抱成团哇哇叫,总算改口:“滚,你特么做梦。最多半年。老子出去就把你打死。”

  半年……

  太久了……

  有人生命蓬勃,尚余诸多半年、一年、两年、三年、十年,囚牢之中,也存希望;

  有的人却是等不到的……

  “好呀。”齐倦思索后,脸色苍白地轻笑着说,“那到时候我还是藏起来比较好。”

  “啪嗒。”门锁终于开了。

  算是郁月生想了个法子,找着狱警抓了个偷过东西的小孩去开锁,给小孩找着钢丝扭了半天,门锁总算是撬开。

  郁月生冲进去就将齐倦抱起来。

  池隐滚在草堆上不敢乱动,额间冷汗涔涔的,迷迷糊糊见有人进来,嘴上还在说:“郁老师。齐倦刚跟我说,他就是跟你玩玩,打发时间的。”

  “……”

  “你说他跟我谈了这么久,都能说分就分,弃之如敝履。”池隐呛咳几声,“他这样的人,又会喜欢什么人呢?别看他今天说着喜欢你,明天就会换个人在你面前恩恩爱爱。”

  齐倦抬起眼睛,看了看郁月生。

  “关我什么事。”郁月生打断池隐,从两败俱伤的小孩里面,捡了一个要领回家,“我会相信他的。”

  “老师。”被郁月生扶抱着,齐倦急切地偏过头亲了他的脸颊。

  郁月生也没躲开,只是在把齐倦扶出来的时候说,压低声音跟他说:“回去再跟你算账。”

  “好呀。”齐倦用遍体鳞伤过后的气音说,“在哪算?病床上还是淋浴间?”

  说完他又轻笑起来,咳到发抖。

  郁月生:“没跟你开玩笑。”

  “咳咳咳。等下再说。”齐倦胳膊还撑在郁月生的肩膀上,没了牢里的暖光映衬,脸色虚弱苍白。

  他撑了太久,这会已经忍不住呛咳着将胃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黏糊糊的水状物,也不知是白天喝的药还是胃酸,哇哇就送出来一摊。

  吐完虚脱得厉害,整个人跌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了,完全没了刚才打架的气势。

  只是伸出一只手去攥着郁月生的,手也可怜巴巴、没什么力气地搭着。

  “陪我会嘛,老师……”他干脆仰躺在地上,漆黑的头发散开来,手臂垂搭在腹部,长腿都曲着。

  眼睫也濡湿,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人。

  “我挺生气的,齐倦。”郁月生说完还是蹲了下来,“为什么擅自做主?他骂就由着他骂,他都被关起来了,你还跟他打架。”

  齐倦舔了舔牙齿:“那我也不会放过他。”

  郁月生说:“你自己呢?”

  可是齐倦捂着胃,侧过身缩成了一团,用低哑的声音说着:“如果是你呢老师?他把你弟弟吓得五岁就留下永远的心病,骂你喜欢的人,辱他,拿他开低级趣味的玩笑,还狠狠踢了他一脚,你会怎么做?”

  听到齐倦每一句都是在列举着身边的人,却不会提他自己受到过的伤害。

  在被池隐蛊弄的那段时间里,明明他精神力比现在要好很多,为什么就不会反抗呢?

  就好像他从来没在意过他自己。

  郁月生有过短暂一瞬的心痛。

  郁月生说:“我会找证据。不和他纠缠。”

  因为疼痛,齐倦痛苦地挺了挺腰,咬咬牙说:“可是我不一样。如果不是有法律,就算只给我一根筷子,我也会用它活生生捅死池隐、程愿愿他们。”他大概是在说程愿愿逼得老师挨骂、离职那件事。

  “别这样齐倦。”郁月生说,“我知道你是在维护我们,别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我会很害怕。”

  “知道了……”齐倦蜷在地上,衣领微敞着,胸腹随着薄弱的呼吸微微起伏,一紧一放。

  郁月生垂着眼睫看他:“……”

  好像还是忘不掉齐倦在进来之前,那副歪歪头、笑嘻嘻的少年模样,可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路跌到现在这般狼狈残喘。想要攥紧拳头都用不上力气。

  郁月生说:“最后一次了齐倦。不能我也想好好护着你,你却把自己送出去,再伤痕累累回来。这个时候,我是骂你好?还是抱你好?”

  他想指责齐倦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是将齐倦的外套给他披上,准备将人扶起来。

  狱警拦住了他们的去处:“在这里闹事还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