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致咬得不是很用力, 秦华争也没有生气。

  秦华争用大拇指轻轻按住何以致的头,柔软的绒毛在指腹移动,温暖得像是被太阳炙烤过的被子。

  他动作轻柔地把何以致放在了桌子上, 毫不费力地把自己的手指从何以致的嘴里抽出去,又给何以致倒了点水放在一旁,之后便什么也不说,静静地离开了这间房。

  正准备装乖卖惨的何以致被对方的这个反应弄得彻底傻了。

  他想, 他的兽身是梦兽的事,除了何欢夫妇只有郅玙知道。别说是秦华争这种刚到府中的外人,就是霍隼这种入府多年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兽身是什么,也不可能做到像秦华争这般淡然。

  按照常理来说,秦华争入内见他不在,肯定会疑心他在哪里, 即便是看到了他的衣物还在房中,猜到了面前的这只小梦兽有可能是他,也不会在确定不了一定如此的时候这般平静的离开。

  其实秦华争此刻最应该做的是带着这只小梦兽去何欢那里询问。

  可秦华争没有。

  如果说秦华争不这样做是怕梦兽一事外传, 何欢有意杀人灭口, 那秦华争更不应该如此行事, 只该装作自己毫不知情直接去找何欢, 立即撇清嫌疑,而不是这样。

  秦华争如今这般做,显然是他知道面前的梦兽就是何以致, 所以他在看到梦兽之后不再寻找何以致,而是安静地退场。

  而秦华争这样的态度也表现出来他不怕何以致知道这事。

  那何以致就要自问秦华争是怎么知道的了。

  难道说……之前是他想错了, 秦华争真的是郅玙?

  因为是郅玙, 所以秦华争才会知道他是梦兽?

  是不是郅玙现在只想着复仇, 所以郅玙才能胆大妄为, 根本不怕这件事暴露?

  ——是这样吗?

  那秦华争跟霍隼又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说不过去。

  何以致越想头越大,只觉得凭他的脑子,根本无法揣测其中的含义。

  ——

  飞回房中的白鸟死了。

  上午还围着魏苏华转来转去,去了一趟清宗的灵鸟下午就没了气息。

  霍隼不想追问是谁杀了这只鸟,他站在窗前,身后桌子上的白鸟尸体还未处理,一黑一白,强烈的对比色彩让人看了只觉得胆战心惊。

  没过多久,负责收拾尸体的人来了。

  秦华争敲了敲门,低低地喊了一声:“师父。”

  霍隼知道他来了,但霍隼没有理会他,而是对着面前空下来的鸟笼垂眸沉思,一会儿转一下笼子,一会儿伸出修长的手指探入鸟笼缝隙,也不知在摆弄什么,看着倒是格外专注。

  而今天是入暑以来最热的一日。太阳炙烤着万物,即便天玄府中有寒冰晶石控温,那院中的树木也被太阳晒得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此刻,翠绿的叶子打折卷,在秦华争的身后散发着疲倦的厌气。

  秦华争顶着烈日带来的热浪,一双眼警惕地对着那扇紧关的门,任由汗水从头顶流下,润湿低压的剑眉。

  记不住过了多久,面前的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

  在寂静的环境里,秦华争眼睛转了一下,拿着剑的手开始握紧,心中有些紧张,但面上情绪不显,仍是绷着一张不喜不悲的脸。

  又过了一会儿,房间里传来霍隼平静的声音:“你最近都想做什么?”

  这听着是句轻飘飘的质问,可其中的分量如何秦华争自己心里清楚。

  秦华争低下头,道:“弟子愚笨,不知师父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句,霍隼掀起眼帘,转着鸟笼的手停下了动作。若是从窗外看去,他那张漂亮的脸一半在外,一半交叠在鸟笼的后方,就像是半装在鸟笼里,有种绮丽不实的邪气华美,艳丽得像是蛊惑人心的妖邪。

  “是吗。”霍隼按着鸟笼的手指加重了力气,他表情不变,像是真的相信了秦华争所言一样,冷静地说,“那你现在的行为在你看来,是不是不算给何以致提醒,只是闲着无事才选择逗逗家犬?”

  长睫轻颤,接受质问的秦华争眨了一下眼睛,面不改色道:“弟子不知师父是指什么?”

  “不知?”听到这句不知,霍隼手上的力气加重,一下子抓毁了半个鸟笼。

  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脸上的情绪没有明显的变化,明明看着很平静,却给人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危险。

  紧接着,他侧过头,手没有离开那鸟笼却越过了白鸟的尸体,斜视着那扇紧关的门,以及落在纸窗上的人影,冷笑一声:“秦华争。”

  他说:“你是不是觉得你我的命如今绑在了一起,我就不能对你下手了?”

  秦华争闭上眼睛:“弟子不敢。”

  “不敢?”霍隼放轻了声音,“你不敢吗?”他一改之前阴晴不定的模样,和颜悦色地对秦华争说,“我看你不像不敢,倒像是不满。”

  说罢,霍隼转过头,一把扯下了变形的鸟笼,将那金笼扔到地上,突然厉声对秦华争说:“人都说翅膀硬了才敢走到不听话那一步,而你如今充其量只算一只嗷嗷待哺的幼鸟,又哪里来的底气阳奉阴违?秦华争,你是真当我不知道你的小动作,还是仗着我不能让你死,所以敢在这里随意的欺瞒我?”

  秦华争听到这里忍不住苦笑一声。他实在不知如何应对霍隼的质问,索性闭嘴不语。

  而他欺瞒了霍隼吗?

  ——他自己也叫不准。

  也许不去隐藏自己知道何以致是梦兽的事确实是在警示何以致,这个只有何以致和郅玙知道的秘密如今他也知道,但何以致能不能通过此举看出他的意思,他心里也叫不准,更不知怎么回话。

  他手中的剑没变,可在此刻却加上了不少的重量,拖得他站不起来。如今他留在这里,前方视线能够收入的只有已经看腻的门窗,却又像从这已经看腻的景色中窥见了别的风景。

  那些画面在眼前荡来荡去,一点点挤走了面前真实的景象,留下了让他无法在霍隼面前抬起头的过往。他忍不住越过那纸窗看向对方,就像是数日前在兽潮断崖旁看向对方一般。

  而对方没有看向他,甚至从未与他交代过来到何府到底是要做什么。

  这点与数日前不一样……

  如果当时的秦华争知道被对方救起之后要面对这些事,他也未必会选择拉住霍隼的手。

  但现在说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了。

  他已经随着「霍隼」来到了这里,亦如数日前他选择随着丹药商贩去兽潮来的地点。

  那日真的很热闹。

  虽说上界的兽潮会给下界带来损伤,但损伤之余,也会给下界带来一笔不小的财富。

  妖兽浑身都是宝,对于出身一般的散修而言,妖兽潮又是他们给自己采补妖丹,以供修行的最佳时机,因此妖兽潮来的那日,会有不少准备贩卖妖丹的丹药师,和一些准备抢夺妖丹的散修在两侧守着,专门去抓那些脱离了大部队的妖兽。

  秦华争出身不好,离开了幽河的他没有什么去处,就在贩卖丹药的商贾那里讨口饭吃。

  在幽河有句老话。

  你离了活地狱若是找不到去处,就去寻寻丹药师。

  丹药师采药抓兽,你给他卖命抓兽,他给你金钱住处,因此秦华争一出幽河就找了一个丹药师,而那个丹药师正好盯上了妖兽潮,准备带着手里的采药人去兽潮那里碰碰运气。

  而一个丹药师会养很多采药人,兽潮是大事,丹药师会要求手下的采药人都去捡妖兽。秦华争算是刚入行的新人,去的那日被人挤到最后方,因为生性冷淡不喜与人交流,落在旁人眼里就成了假清高。

  老人看不上他的做派,故意不给他饭吃,丹药师不会插手采药人的事,就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一行人来到断崖下的河边休息。

  秦华争没有分到干粮,就想下河抓鱼,但那些人不许他如此轻松地解决麻烦,硬是把他赶出去打猎。而正是这个举动,在之后救了秦华争一命。

  山下的散修丹药师距离五大宗门太远。他们不知道上面的弯弯绕绕,也不知道为了争权斗法,霍隼他们在算计了郅玙之后,在断崖下放了几只食头兽。

  食头兽是邑珲中赫赫有名的凶兽,它虽然名字不如其他妖兽霸气,却是最暴躁易怒的凶兽,十分不好对付。

  郅苏他们打的算盘是郅玙掉下来不摔死,也要让食头兽吃了他。不承想在机缘巧合下,那些不要命的丹药师来到了这里。

  而在郅玙落下来之前,他们一行人靠近水边,闹出的动静正好吸引到了水中的食头兽。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水下世界里,漆黑的影子一闪而过,悄无声息地来到岸边。

  等着这些人把秦华争赶走,得意地在河边吹嘘着自己有多厉害时。碧水里的黑影不再满足于潜伏在水中,而是一跃而起,张开巨口咬住了靠自己最近的人。

  哗啦一声落下,水花四溅,水珠扑面。

  原本站在岸边的人都傻眼了。

  等着血色晕染了碧水,血腥味窜入鼻中的那一刻,其他人才缓过神来,看着面前巨大的身影发出了一声惨叫。

  远处的秦华争听到这凄惨的声音,顿时放下手中的兔子往回跑,可他回去的时候,除了一地的残肢,什么也没看到。

  秦华争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手按住了那把丹药师统一分发的刀。他看出了同伴都已经遇难,并未生出探究的心思,而是一边防备,一边默默往后退,企图离开这个不算安全的地方。

  可他没料到,当他走到河边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成了水中妖兽的目标。

  察觉到岸边的「猎物」有后退逃跑的意思,水中的黑影再次浮了上来,迅猛地朝仅有的猎物跑去。

  等着一个身影猛地蹿出水面,秦华争这才发现害了自己同伴的人是谁。

  那是一只成年的食头兽,身长约十五米,上半身像白色的鳄鱼,头顶却有牛角,下半身是黑蟒。

  红瞳,黑舌,瞧着十分的恐怖。

  而这东西秦华争打不过,因此在对方带出一道水幕朝他冲过来时,秦华争转身就要避开。

  食头兽哪里能让他逃掉,蛇尾一甩,一下子将他打飞出去,让他重重地摔在了一棵树上。

  就在秦华争头昏眼花,还未爬起来的时候,河里其他的食头兽也爬了上来。

  很显然,方才的那些采药人和丹药师对于它们而言并不够塞牙缝。

  秦华争知晓被这些妖兽包围的自己肯定逃不掉,于是扶着摔断的胳膊,狼狈地从地上坐起,冷冷地凝视着妖兽的眼睛。

  而在这时,山崖上的郅玙落了下来。

  因为郅苏和霍隼的算计,身受重伤的他没法像以前那样飞起,却在摔死之前给自己用水幕拉了一个屏障,做了一个简单的格挡,以此阻断了直接坠落的风险。

  只是因为实力受损,他的水幕拉得很勉强,基本上撑不住他下坠的身躯。

  他的身体很快穿过了那道水墙,径直落在了河中。但因为有之前的格挡,他不至于摔死在这里,只是他闹出的声响被河岸上的食头兽注意到,为此有两头食头兽前肢移动,掉头潜入水中。

  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地游动,没用多久就来到了郅玙的附近。

  郅玙这时也看到了这两只食头兽,他眯起眼睛,知道自己可能很难逃脱食头兽的围剿,而一想到方才何以致让他坠落的脸庞,他就不知为何,很不想寻找自救的方式。

  就如同何以致说的一样,他的身边确实没有真心盼着他好的人,不管是家人,还是师父、友人,对他来说都是另类的折磨。所以找不到归处的他闭上了眼睛,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疲惫得不想要继续挣扎,让人再看笑话。

  只是这个念头出现没多久,那在水中漂浮着、宛如尸体一般的他忽地睁开了那双漆黑的眼睛,怎么想都忘不掉自己坠崖前看到的那一幕。

  何以致就那样笑着。

  那么得意,那么畅快。

  他站在高台上俯视着他,嘲笑着他的苦楚,斩断了他自救的路,最后又要以懒散的样子在他的伤口上浇上热油。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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