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洛思早已离去,寒止靠在床上,正垂首看着手里的玉简,一头长发披散在肩上,稀碎的阳光穿过碎发,在脸上留下一条一条的阴影,他右手支着下颚,冕色陈宁,一动不动,宛如被时光凝固在琥珀里的蜉蝣。

  这时,突然有脚步声响起。

  和无妄的事告一段落后,沈连宇魂不守舍地回来了。

  寒止听到脚步声,从凝固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头也不抬:“回来了?徐晟之和你说什么了?”

  然而沈连宇有些走神,声音从左耳朵进来右耳朵出去,走了这么一个来回,却一个字都没进脑袋里,只是本能地“嗯”了一声。

  听到这句答非所问的回答,寒止这才抬头望去。

  眼见着少年失魂落魄地几乎要一头撞上床柱了,他有些好笑,开口提醒:“小宇,左转。”

  沈连宇本能地左脚迈出,转了个不怎么规整的弯,避免了撞上床柱的事故发生。

  ……然后一头撞进了绑在床边的帷幔里。

  “唔!”

  低沉的轻笑声响起,寒止愉悦地看着少年手忙脚乱地从帷幔里解救自己,等他甩开帷幔,气喘匀了,这才慢悠悠地问:“在想什么?话也不听,路也不看。”

  沈连宇脸上泛红,羞恼地嗔道:“师尊!你看我笑话!”

  寒止没有半分心虚:“是啊。”

  沈连宇:“……”

  要不要这么坦诚?

  他算是发现了,虽然平时师尊总是一副天下为公的淡漠模样,实际上性子里却有顽劣如孩童的一面。比如谁让他不爽了,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冷嘲热讽回去,再比如,在某些时候,他喜欢对沈连宇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这样的师尊,沈连宇并不讨厌,反倒觉得他身上多了几分人气。

  他走到师尊身边坐下,看了眼他手里握着地青碧玉简:“这是什么?”

  “传讯玉简,黎掌门托洛思交给我的。”寒止拿着那玉简刻意在沈连宇眼前转了一圈,然后手腕一转,干脆利落收回到储物器具里。

  沈连宇像嗅到饵食的猫儿一样,随着那漂亮的手转了一圈,好奇问道:“里面写了什么?”

  他突然想起,师尊和黎掌门好像有一些未说出口的默契,以前他还没发现自己对师尊的心思,碰到这种情况心里总有些泛酸,又觉得这酸意来得毫无逻辑。如今看来,师尊和黎掌门相处时的态度十分公事公办,委实不像有点什么的样子。

  当初的自己简直是乱吃飞醋。

  寒止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先说,你刚刚在想什么?说完了我就告诉你玉简里写了什么。”

  沈连宇噎了一下,一时无言。

  他刚刚在思考系统的矛盾之处,在担忧自己的存在是不是依旧会给师尊带来别的未知风险,可他本就不擅长抽丝剥茧,乱七八糟的线索陈列在眼前,勾结成一团缠在一起的毛线团,让他想找出线头都做不到。

  如今师尊问起,有那么一瞬间,沈连宇甚至想自暴自弃,直接和他说,自己并非他曾经救下的那个少年,而是另一个灵魂入主了这具身体。

  然而这种冲动一闪即逝,他并不了解师尊对夺舍的态度,也不敢去赌。

  于是,他只说了自己焦虑的前半部分:“师尊,我在想……如果我没有拜你为师,你是不是就不会遭到这么多灾难了?”

  沈连宇微微偏头,飞速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寒止沉默了很久,直到一声叹息幽幽响起。

  寒止的手再次落到了沈连宇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你怎么会这么想?”

  沈连宇抿起唇,低声道:“无论是魔修,还是无妄,他们全部都是冲我来的。正是因为我的存在,邢邰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我不愿意看到师尊也受到那样的牵连。”

  他有点无措,既想要远离师尊保护他,可又觉得自己一旦离开了师尊,这条命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交代了。

  而且他舍不得离开师尊身边,他不愿想象身边没有这个人的日子。

  原来是在担心这种事……

  寒止心底微微抽疼——他知道承认自己是个会带来灾难的扫把星是多么让人难过的一件事。他以为自己保护好了少年,他就不会再体会到这样的苦涩,可没想到……该来的总会到来。

  寒止微微皱起眉,故作不悦道:“小宇,我是你师父。你可知,师父这二字代表了什么?”

  沈连宇抬起头,似懂非懂地看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寒止语重心长:“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而修真界的师父与凡间的老师又多有不同,除了引领你走上正确的道途,更要在你未成长起来时为你遮风挡雨、提供庇护,若连这都做不到,又如何当得上一句师父?”

  他说的坦然,也真心实意,沈连宇心里残存的那点不安像尘埃一样被抚去了。

  “师尊……”少年桃花眼波光潋滟,动容地望向寒止。

  “嗯。”寒止应了一声,用安抚地视线看了回去。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凝固。

  然而下一瞬,二人近乎同时撇过头去,避开了对方灼人的视线

  不太妙,好像产生了一些不那么适合对师尊/徒弟产生的想法。

  沈连宇待脸上稍有降温,忙不迭地转移话题:“好、好了,师尊现在可以告诉我,黎掌门给你的传讯玉简里写了些什么了吧?”

  “嗯。”寒止也有一点心虚,配合着讲了起来:“我最初以为,魔修之所以会出现在荆安镇,是因为无妄使了什么手段诓骗了他们……”

  “可黎掌门给我的玉简里却显示,魔修好像是在东麓洲大范围地抓捕修士和凡人。他们不仅突袭了荆安镇,几乎在同时,攻击了东麓州数个人口众多的城镇,掠了不少修士和凡人离开,现在仙门搞不清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想到我曾经从魔修手里救下你,这才想着问一问我。”

  提起荆安镇,沈连宇的眸子黯淡了一瞬——之前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猝不及防下,他好像被滔天的洪水裹挟着,无力反抗,只能沿着命定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就连拼尽全力的挣扎也因为毫无作用显得可笑起来。

  他挂念着荆安城里那家糖铺子的老板,可却连去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寒止抬眼一扫,就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才感到失落。

  “别担心,好人有好好命……那老板,不一定出事了。等我们离开时,可以专门去荆安城转一圈,再从那家铺子买点糕点。”

  “嗯。”沈连宇努力打起精神,勾了下唇角:“说起来,确实要再去买些糕点了。之前的那些,已经全部进了奶糖嘴里。”

  他有些后怕似的拍了下胸口:“这么说,大叔简直算是奶糖的救命恩人了!”

  说着,少年俯下身,在床角侧后方的一小块软垫处摸索了一会儿,把趴在那睡觉的奶糖捞进了怀里。

  奶糖骤然被捞起来有些不安,抬头看到是沈连宇后,伸出舌头舔了下他的手指,又继续睡了。

  少年抱着兔子撸毛,脸上出奇的温和,看得寒止竟是起了些好奇心

  这兔子真的那么好摸吗?

  像是被蛊惑了似的,寒止犹豫了一瞬,而后轻轻伸出手掌

  沈连宇看到他犹豫迟疑的架势,心底吃了一惊,随后喜悦骤然涌上心底

  师尊竟然愿意克服洁癖,摸奶糖一把了!

  这是不是代表着,他逐渐愿意踏入这滚滚红尘,而不再只是立于云端,无喜无悲俯瞰众生的道之化身了?

  沈连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短短一瞬间,想了这么多,但他只要一想到师尊这样的变化是因他而起,心底就丝丝冒着蜜意。

  沈连宇挪了挪屁股,侧身坐到了寒止身边,抱着兔子往前递出一点距离,用鼓励地眼神看着他。

  他眨眨眼,晶莹的眸子仿佛在说:摸摸看嘛,真的很舒服~寒止心底愈加动摇,最终,彻底被那丝好奇占据了上风。

  他克制住了心底的抗拒,宽厚的手掌落在了奶糖后背,学着沈连宇的姿势撸了一把,触手温热柔顺,毛乎乎,软绵绵。

  寒止心底软了一瞬,好像有点明白小宇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只兔子了。

  气氛一派温馨和谐,谁知,前一刻还窝在沈连宇掌心安静睡大觉的胖兔子,直接转过头一口咬在了寒止指尖。

  寒止:“……”

  沈连宇:“……”

  寒止身上有护体灵光,奶糖这一下不但没咬疼人家,反倒险些把自己的牙硌掉了,呸呸吐了出来,哼哼唧唧地往沈连宇怀里钻。

  被咬的人脸上阴云密布,取出帕子擦拭手指,语气阴森森的:“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这兔子本来要被洛思做成麻辣兔头?我看,你也别养它了,送给洛思,让她还我们一顿麻辣兔头,是不是挺划算的?”

  奶糖僵了一下,突然把整个脑袋埋进了沈连宇的臂弯里,只剩下一小团尾巴露在外面,疯狂颤抖。

  沈连宇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安抚哪一个。

  他好气又好笑地说:“师尊,你跟只没脑子的兔子较什么劲?奶糖应该也不是故意的,要么……我替他道个歉?”

  他想把奶糖抠出来,可这兔子花了死力气往他怀里钻,努力了半天也没能奏效,他索性捏住奶糖最显眼的尾巴对着寒止晃了晃,奶声奶气地说:“对不起嘛。”

  “叽呀!”奶糖发出微弱的抗议,可惜无情的主人要拿他讨好心上人,并没有理他。

  寒止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剜了他一眼。

  ——把谁当小孩儿哄呢?

  他虽然被哄得有些很舒服,然而还是记仇。

  于是,寒止微微眯起眼,趁沈连宇不备,突然眼疾手快地在奶糖尾巴上揪了根兔毛。

  “叽!”奶糖骤然从沈连宇臂弯里仰起头,叫出了公鸡打鸣的气势。

  沈连宇目瞪口呆。

  这个人……要不要这么记仇啊!连只兔子都要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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