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口的坐骑越挨越近,霍利的枣红骏马不情不愿地咴鸣,鼻头打个响,头往一侧偏。

  摸一摸脖子,霍利略微安抚马。苦了它,周遭三匹全是亡灵化来的死物,活的生灵自然不会喜欢这股闻不见、却能感受得到的死气。

  它只习惯威尔默的灰马,相处久了,时不时还会凑上去倚靠。

  坐骑能离这么近,自然是因为两方的主人聊得火热。

  霍利和裂口在前面打头,威尔默和半皮紧随其后。四人已经骑乘上马,优游自在地慢行山野间。

  常过烤鹌鹑的手艺后,裂口可谓对霍利五体投地,一个劲地想贴上去搭话。

  他一想,便立刻行动了。不料霍利十分会接话,什么问题都能接得住,抛回去,讲话间或带点诙谐幽默,令裂口没法抗拒这个人类。

  他是个话痨,半皮嫌他嘴碎,可眼前的人类不会!

  “霍利啊,你这身材怎么练的?人群当中一打眼就能看见你,羡慕死我了。”

  裂口终于不禁问出这个问题,他喉咙里酝酿好久,憋得慌。

  “哎,我平时就一介耍大刀的。”霍利投去一个“有眼光”的眼神,伸出一条手臂,握紧拳头,肌肉瞬时鼓胀起来。

  自己这把身材,除了某两个莫名练过头的部位,其余的他都挺满意。男人向来不会拒绝他人对身材的夸赞,这是一种没有授勋的荣耀。

  霍利嘴里向他介绍着日常训练内容,还特别详尽地阐述要点,譬如吃哪些食物可以增肌,做什么动作可以撕裂肌肉……

  裂口的头就没停下来过,小鸡啄米似的不停上下点动。他听着那些要诀,感觉这名好心人类简直是在传授秘籍,心中大为感动。

  “我、我能捏一下不?”裂口一个糙面壮汉,说这话时有点忸怩,小心翼翼。

  他实在馋,这样薄布都遮掩不住的肌肉轮廓,叫哪个男人不馋?!

  “来!”霍利大大方方递去胳膊。

  裂口只碰了一下,便赶紧收回手。不是他故作矜持,而是刚一触到布料,后脖颈嗖嗖地凉。

  仿佛有刀子在后面戳他,再多碰两下,脑袋就要掉地了。

  虽觉奇怪,但霍利没多作表态;笑着收回手,继续和这名嘴巴兜不住料的亡灵套话……不,交流。

  “没事,等到地方,我教你怎么练。”

  “嘿嘿……好!”

  明明正值暖春,后面的半皮却快要被低气压冻死了。

  他咬牙切齿,想立马呼一把裂口的脑袋,给对方脑子里的水揍出来。

  到底是有多迟钝???意识不到老大已经要剁了自己吗?!

  半皮嘴里发苦,但也没招,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给威尔默讲述黑暗阵营的事情。

  起先,威尔默还会搭上几句,同半皮交换外界和内部的信息。渐渐地,随着裂口那货跟霍利愈加聊得起劲,一副相谈甚欢的场景,威尔默越发沉默。

  他面具下的血色双目凝视着前方二人的背影——如何展露笑颜,如何亲昵互动,他尽收眼底。

  灰马感受到高一阶的威压,开始不安地晃动马蹄,迈不稳腿。

  威尔默将马嚼子一勒,让它安定下来。

  谈得这么开心……有那么多琐事可聊?平日也没见他愿意如此热情地赶上去说话。

  手中的缰绳快要攥成齑粉,半皮的声音逐渐模糊,他心不在焉地应答,满脑子塞的尽是霍利此时的笑颜。

  他能分辨出对方什么时候是真心实意想聊,什么时候是礼貌客套。正因如此,威尔默才大感不悦。

  这二人才第一次见面,如果相识更久呢,会发展成什么样?

  他喜欢这亡灵哪里?总不可能是样貌。

  威尔默自知人类皮囊对霍利有怎样的吸引力,他喜欢看霍利偶尔望着自己出神的样子:每当这时,他会由此奢想,霍利和一样他藏着感情,他们彼此实则有意。

  抛开皮囊,那又会是什么……性格,还是……

  啊,明白了。威尔默眉心一蹙,紧抿唇瓣,心底愠着的酸苦挣脱束缚。

  身材,是么?相较于霍利,裂口的身材其实只略逊一筹。

  而威尔默再如何努力,也没法达到霍利的程度,更莫说超越。

  精灵族的血统仍然在血液中流淌,和相貌一同带给他的,还有永远纤韧的肌肉。

  他没法企及霍利。这是经年累月不懈训练,梦寐以求,结果由现实残酷地击碎幻想,最后了然于心的事实。

  倘若霍利真是因为身材而对裂口感兴趣……威尔默牙根犯痒,他会用牙齿狠狠地咬去霍利的肩膀,要沁出血珠,才能发泄他的妒恨。

  再含着铁锈味,堵住霍利的嘴,攫住唇舌,让他不能随便和别人言笑晏晏。

  ……

  餐桌不留一点残羹剩饭,裂口和半皮从未吃得这么满足过。

  威尔默曾在营内给他俩开过数回小灶,厨艺也是队内公认的好。

  今天这口饭,与其说是找回记忆里的味道,不如说追溯到它原有的高度;以往吃进嘴的东西,完全无法和它比拟。

  “我以前嚼的都是泔水,喝的全是牛尿……”裂口肚皮滚圆,摊在椅背上,动弹不得。

  桌上的酒瓶数他面前堆得最多,但他连酒疯也没力气去撒,吃撑了。

  霍利起身收拾餐具,今天被带的兴致高,多给自己斟了几杯,眼里透着微醺。

  走到裂口面前时,他微微俯身。衬衣圆领宽敞,有些低,随着动作往下落。

  裂口眯着眼,目光如炬,定定地注视内里中空,却又满溢的领口。

  蓦地头顶和脚趾同时传来痛楚,他一声痛号,不知该先捂头还是摸脚。

  霍利被惊得一抖,锁骨处的项链跳出领子。

  “你瞎看些什么?!”半皮低吼道。

  他原本无意转向这头,结果发现这傻不愣登的玩意儿在乱瞄不该看的地方,酒直接吓醒一半。

  “你打我干吗,”裂口选择先摸头,捂着被对方猛敲的痛处,语气委屈,“我在看霍利的项链。”

  “项链?”霍利听到二人的对话。

  “是啊。老大的项链送你带啦?我以前在阵营里天天看他脖子上拴着。”

  霍利没有立即作答。

  裂口接着滔滔不绝地说:“老大对条项链珍惜得不得了。当时有人吃熊心豹子胆,想朝项链下手,无非是要看老大吃瘪……”

  “然后他们一个个被收拾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自那之后,不少人敬畏老大,许多人也不敢再打它的主意。”

  屋子安静下来,壁炉的燃火声在轻轻跳跃。

  似乎回忆起什么,裂口打个酒嗝,继续道:“哎,半皮,你还记得不……有回项链在战斗后被打落雪地里,老大直接上手去掘雪。那是我头一回见识老大惊慌失措……嗷——疼!”

  “你又踩我!”裂口冲半皮高嚷。

  半皮心说两回都不是我踩的你,但我恨不得就地宰了你。

  霍利复又开始收拾餐具,他嘴角衔着意味不明的弧度,贴心地没去看威尔默窘迫的神色。

  入夜,众人在酒坊的小屋里休息。

  春雨浇落屋檐,打湿地面,草木的清香混杂冷雨之间。

  裂口与半皮早已酣然入梦,屋外仍然点着烛光。

  霍利肩披青色外套,坐在廊檐底下,烧一壶解酒茶,侧耳谛听雨打叶片。

  一扇木窗前,威尔默半倚墙壁,将烛光所在的位置圈入视线。

  他们都能察觉到彼此的存在,观看同一片雨幕;他们各怀心思,思虑同一件心事。

  ……

  做客足有七日,裂口和半皮虽没能把遗落岛的风光全部览尽,但每天酒足饭饱,既填胃又养膘,快活得不行。

  终归只是休假来的,二人没法更长久地呆在遗落岛。霍利知道,几天之后他们便要启程离开。

  这些天他的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揉揉额角和鼻根,霍利放下各家店送来的账簿。既然没法集中精力,不如早早把“病根”解决掉,总拖着不是办法。

  他要去跟威尔默询问清楚。

  走出屋子,霍利伸着懒腰,忽然瞥见裂口正在马厩附近转悠,便上前问候。

  “早。看见威尔默了吗?”

  裂口正拿腐肉喂三匹亡灵马,他顺嘴回道:“早哇!老大和半皮在蒸米那屋子边上说话。”

  裂口也不藏着掖着,主要是没什么好隐瞒的,直截了当告诉对方:“半皮问老大要不要跟我们走……”

  他清晰地看见霍利的笑容有一丝僵滞,话还没说完,霍利已道声谢,抬脚往另一头走远。

  “我和裂口打算先穿过南边竹林,再向西走。”

  “往西是一片沼泽地,那儿比较危险。”

  半皮的声音有些犹豫。

  “朝东吗?我事先打探过,东边的区域倒是平坦好走,只是得绕一段路才能到达……”

  二人的谈话声若有若无,霍利只需再专注些,肯定能够听完整。

  可他的脑海充斥着纷杂的念头,化成数不尽的铁丝,将他整个人绞缠起来。

  不知何时,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

  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朝霍利的方向款步接近。

  他一听便知,脚步声的主人是威尔默。他没躲,直直地站在原地。

  “你在这里……霍利?”

  威尔默的手被捉住,霍利把他拉到一处树荫之下。

  他手腕像遭受死结捆绑,挣不开,攥得极紧。霍利抓握的力气很大,仿佛要用虎口把他的手咬下来。

  威尔默由着他拽,直到远离酒坊,众多绿荫环抱他俩。

  ……果然,霍利的脸色十分怪异。

  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情绪在蓄积,眸光太过复杂,面上只有沉静和冷峻。

  “你听到了……”

  “你要跟他们走?”

  二人同时开口,旋即双双缄默。

  俄顷,霍利再度启唇:“偷听是我不对,这事暂且放在一边,事后我会向半皮也道歉。”

  “你又要跟他们走?”他再次重复问题,说到“又”时,重重咬字。

  威尔默第一次面临霍利这样的情绪——不是他年少力弱不懂事,非要逞能随行,对方严肃告诫和批评的神情。

  霍利鲜少对他动气,真正燃起怒火时,似乎仅有那一回。

  这是动怒的前兆……他本能地意识到。那双苍绿的眸中,还潜流着其他的东西。

  威尔默看不懂,他魂核在轻颤。他此刻只想捧起霍利的双颊,细细地去吻他的眼,吞没那些捉摸不透,令他心觉无比悲伤的东西再显现。

  陌生的恐惧,让威尔默没有第一时间捕捉“又”字,他轻声承认:“是的。”

  不出他所料,霍利的愤怒霎时于瞳仁内升起。

  “为什么……为什么?上一回你不得不走,我能理解,并且想方设法帮助你,保你的安全。”

  霍利压抑着嗓音,却抑不住肺腑中的怅惘。

  “你说,这回有什么理由?告诉我,你定要拿出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你已经是高阶魔法师,何人还能阻拦你的去路?谁也不能,包括我……是不是?”

  “我……”威尔默刚欲开口,立即被霍利所压下。

  “教教我,威尔默。”他眸里满满当当呈着苦涩,“以往都是我来教授一些待人处事的方法给你;现在,我要你教我,该怎么把你挽留下来?”

  “我寻不到办法,因为你长成了雄鹰,自能闯荡出一片天际。我由衷地为你感到自豪,感到骄傲……”

  “可我不知道该如何把你留在身边。”

  霍利声音平静,略带嘶哑,犹如一段平淡无奇的诉说,甚至连眼圈也完全不曾泛红。

  但他每一个字,皆是饱含着热泪。

  一场夜雨浇遍半座岛屿,雨露安静地滋润着树木、泥土、枝叶……

  一滴露珠汇聚成泉,叶片乘不住它的重量,弯下腰,任由它滑落。

  它没入淡金色的卷发缝隙,看不见影。

  威尔默以为霍利贴近身体,伸来右手,是想为他拂去发缝里的水渍,和往常一般,一如从小到大。

  他睫毛倏然一颤。

  ——他感到唇上一软,带着一点干燥和微凉。像身侧的木,像一阵清冽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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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A上去了A上去了A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