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小心脚下。”

  修士与侍从同时接捧宽松红袖下的手,搀扶着对方下船。那双手山一般宽大,手心的厚茧似泥土,背面盘虬的青筋和疤痕,乃是粗壮树根。

  “谢谢你一路来的照顾,基托修士。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在城内走走。”浑厚的嗓音中带着点疲惫,但语调轻快,兴致勃勃。

  基托修士看着面前的红衣主教:鲜红如焰火燃烧的长袍,被他的身形称得无比宽厚,仿佛衣里底下穿着盔甲。

  夏风一吹,长袍飞舞,此时红衣主教又似一张薄薄的纸片。他身形略微佝偻,下巴覆满白而蓬的长络腮胡。

  “需要为您配备马匹吗?”

  “不必,我随便逛一逛就好。”红衣主教正了正帽子,他头顶修得十分光洁,“我几乎半辈子前来的遗落岛,它与我印象中的样子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说罢,他跺一跺脚:“看啊,多么平整的地面。半年前,斯维亚的王城才铺上水泥地,而且仅仅是主干道,这会儿遗落岛连港口也有如此好的地坪。”

  “孩子,你在这里一定过得不错。”红衣主教双目矍铄,看向修士的眸光带着温和。

  基托修士心底软和,他从未想到,作为光明阵营长老之一的昆廷主教竟这般好相与。

  他略一思索,众人决定分头离开时,说道:“若主教不介意的话,游玩累了,我有一处休息地推荐给您。”

  “哦?快说说。”

  “念华酒馆。”基托修士微笑着说,“想必您在斯维亚听过它的名号,正是那家售卖蕴含魔法的白酒,和后续出现的果酒。”

  “事实上,他家不止有酒,还有各式菜肴、果汁和茶饮。店内环境不错,服务也很好……抱歉,我说得有些太多了。”基托修士有些羞赧地垂下脑袋。

  “没关系,反倒是我要感谢你,好孩子。我对它一直很感兴趣,一定会去看看的。”

  昆廷向他摆摆手,携着和蔼的笑容转身。背过身时,他唇角微扬,眼底的笑意却消失不见。

  一路上,因为装扮特殊,不少行人向他投来目光。持敬意行礼的,昆廷一一回礼;好奇打量的,他亦浑不在意,径自将形形色色的人群与建筑纳入眼中。

  “皮尔逊,这儿可真是个好地方。”

  在旁随行的皮尔逊侍从悄悄打量一眼昆廷的神色,见毫无异常,他轻轻点头,附和道:“是的,大人。”

  陪大人几乎把半个城区绕遍,皮尔逊脚底板开始有些泛酸,但他仍加紧步伐,落后一步跟随昆廷身侧。

  昆廷大人曾经不亏为最优秀的骑士——每当此时,皮尔逊不禁在心里感叹,老来不见暮色,怕是比好些年轻骑士更有精神。

  兜兜转转,仿佛看够奇形怪状的混血种,又好像沿着回忆走遍街道。直至正午的烈阳炙烤全身,昆廷才道:“皮尔逊,我在此处歇会,你先去念华酒馆帮我找个位置吧。”

  城中心设有一座漂亮的小喷泉,圆形的小广场十分洁净。周围几张长凳,有不少贵族坐到椅子上歇脚。

  大理石长凳光滑漂亮,昆廷非常喜欢这样贴心的小玩意儿。光明教会的教区太过宽阔,时而要来回走动,他再如何身体强健,终归年纪上来,没法受那样折腾。

  听来往路人说,喷泉早有设立;椅子搭建时,念华酒馆的小老板也出现了。虽没明说,但指挥建设的过程,不少人默认,长凳是念华老板的主意。

  昆廷浅褐色的双眸映着喷泉,他浅淡的眉毛,此时于阳光照射下,几乎不见形。

  霍利……霍利。他反复念叨这个名字,将一切思绪和疑惑化进喷泉,再像水花那般四溅喷洒。

  不管霍利什么来头,若能为光明教廷所用就好了。可惜……

  “大人,位置已经帮您安排妥当。”

  侍从气喘吁吁地跑回,随后躬身搀扶昆廷起身。

  昆廷看着自己小侍从的脸上仍带着恍惚,便开口道:“怎么了?皮尔逊。”

  从愣怔中惊醒,皮尔逊连忙把头压低一个高度:“抱歉,大人。是那念华酒馆……实在有些与众不同。”

  想起什么,皮尔逊继续继续说:“念华酒馆的老板今天似乎外出了。”

  “没关系。”昆廷撤回手,再望一眼长凳。不知惋惜为何,轻叹一声,然后往念华方向走去。

  “多和我讲讲,你在酒馆里看到什么。”

  两条将要垂至腹部的银制长链,摇摇晃晃,坠于昆廷身前。互相击打,发出清脆响声。

  它们形似锁链,尤为细长。项链击打声中,皮尔逊把所闻所见悉数告知昆廷。

  行至一条热闹的街道,店铺与摊贩的吆喝不绝于耳。二人穿梭人群,忽然间,昆廷似有所感,看向前方一处面包店。

  店前,一名炭黑短发,从侧脸看去,眼眶内嵌有绿眸的青年,正与另一名面带面具的少年说着什么。

  人群浪花推着昆廷向前,涌到青年身后。这一刻,仿若感应到视线,青年亦回身一瞥昆廷。

  四目相接,再一触即离。

  -

  “消息属实?”

  一抹淡金色的顺直长发垂落信上,遮挡角落沾血的字。

  “属……属实。”

  半跪地上的人身形微颤,瑟缩着回答问话。

  他的眼睛好似要瞪穿地面,不敢往上挪寸缕视线。但他脑海已不禁涌现对方发怒时的姿态。

  “为什么我这时候才得到消息?”

  鼠蚁窜动的动静于四下蔓延。

  “是属下办事不利。”他面容悲戚,那窸窸窣窣的响声宛若恶魔的低吟,一下一下,昭示着他生命的流逝。

  “威克里夫,你应该死在三年前。”杜鲁门语气轻缓,噙着寒意。

  不等威克里夫的辩解,杜鲁门继续道:“卓娅·尼赫迈亚也应当已经在我手上。”

  “三年前你办事不利,你说你有办法将她完整地交托予我。”

  威克里夫彻底跪地伏趴,他像接受罪行陈述的囚徒。喉咙开始呜呜咽咽,眼里充斥惊惶。

  他用余光看见房间角落有藤蔓缓缓攀爬墙壁,宛若无数蛇虫,盘踞墙上。

  “你再次捉到她,我本以为,三年时间,足以将她带回斯维亚。”

  “是……是巨龙族那边发现了她的踪迹!”

  “闭嘴!废物!”

  杜鲁门碧蓝的双眸,混着快要眦裂的眼眶,变得赤红。

  墙壁藤蔓游动的速度迅速加快,威克里夫立马噤声,再不敢多言一字。这时,藤蔓才稍许变缓。

  “你浪费了我的三年时间。”杜鲁门的声音十分沉重,“浪费了我投注的资源,我的机会。”

  屋内除却地面,所有的角落遍布藤蔓。宛如置身仙境,无边无际地,尽是绿色。

  而藤条在鼓动,像心脏和脉搏那样涨鼓。由脉搏之处开出满墙花朵——粉色、白色、金色……大的小的,比春天还要姹紫嫣红,不谈处境,简直美不胜收。

  当花苞绽放,花芯深处,细密的蕊在飘荡。

  威克里夫识得这些鬼东西,看似人畜无害的花朵,实则以血肉为生。那可爱的花蕊,在他看来,无疑是血盆大口。

  ——就像面前的人。

  斜面一处墙角,细长的藤枝,慢慢地爬向他的脚。

  “我该怎么交代呀,威克里夫。”杜鲁门沉沉长叹,他手中的信件不知何时化为齑粉。

  “哦,我忘了。”杜鲁门稍一抬手,止住爬行的藤蔓。

  高阶法师便是如此,他们无需依靠任何外物作为媒介,轻易能够指挥外物。

  他什么时候……威克里夫忘记冒犯,猛一抬头,惊恐地瞪大眼睛。

  “不用意外。多么可惜啊,对不对?若你办成事情,跟着我,你想要的,最后都会有。”杜鲁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柔和的八字撇眉,此刻却显得轻蔑鄙夷。

  “说吧,你还有没告诉我的话。”

  威克里夫的下颌脱臼一般合不拢,唇瓣不停颤抖,和他瞳珠一样。眼泪和鼻涕仿佛失禁,一刻不断地朝外流。

  他感到藤蔓爬上自己的脚踝,像一条黏腻的蛇。

  而他就是将要被绞杀的弱小猎物,条件反射地浑身激灵,踹开藤蔓。本以为还有一丝反抗的余地,如今被彻底掐灭希望,明知自己不过垂死挣扎罢了。

  难得没有当即狂躁的杜鲁门,漠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连嘴唇也未动,几条藤蔓伸向威克里夫。见他如见肥肉的狗,飞扑过去。

  威克里夫惊叫一声,被提着脚踝,倒悬空中,匕首武器等物品全部掉落在地。

  一枚银币珠子似的弹落,骨碌碌滚到藤蔓墙角。即将穿过缝隙的一瞬间,缝隙口一只花猛然绽放,吞没银币。

  杜鲁门绝不会放过他……威克里夫眼里倒映银币,悲哀地想。

  “我派去的人,有两个没有回来。”威克里夫彻底放弃挣扎,眼泪流去耳朵。

  “什么意思?”

  “他们很可能已经被多诺万抓到。”

  “……”

  沉默,无尽的沉默。威克里夫倒吊着,脖子与脸通红。他眼泪不再淌了,绝望将它们尽数堵住。微弱的呼吸仍在,他却像个死人。

  所有花朵嗅到一丝血腥气,开始躁动。藤蔓把人类的脚勒出血痕,接着轻缓地移动,将重物提到墙上。

  感受死亡降临之际,威克里夫依稀瞟见,杜鲁门褪去白手套时,指甲似乎是黑色的。

  但他没法再说什么,眼前骤然一黑,剧烈的疼痛后,意识彻底涣散。

  杜鲁门望着自己被甲尖刺穿的掌心,正有血滴淌落在地。

  满是黏糊血肉的花墙蠢蠢欲动,一株花束试探地摸向杜鲁门的肩膀,下一秒,被杜鲁门狠狠撕断,碾碎。

  花墙瞬间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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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来了,第二更稍晚一点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