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秋坐在前世陪伴了他两百年的小屋内, 掌心漂浮着一枚黑色与红色交织的丹药。

  这枚丹药周围萦绕着淡淡的黑气,从药鼎中拿出来的时候,就让周围的家具直接化作了飞灰。若非程野秋及时出手屏蔽, 恐怕整座小岛都会被毁掉。

  丹药的品级和修士的阶层并不直接挂钩, 但这枚丹药显然具有元婴级的层次。

  程野秋默默地凝视着这枚由宋酒尘的躯体与元婴一同炼制的魔丹, 似乎有些出神。

  魔龙剑绕着程野秋盘旋了一周, 用那种带着诡异的声音道:“主人, 该吃药了。”

  程野秋回过神来:“还不能确定服下丹药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您是能容纳一切的天星骨,怎么会有问题?”魔龙剑劝道, “服下这枚丹药, 您一定能够晋级到人仙, 届时借助我,就可以对抗煌宫中的那一位了。”

  程野秋默然不语。

  魔龙剑看程野秋迟迟不动, 忽然问:“您该不会后悔了吧?”

  程野秋眉间轻轻动了动。

  “宋酒尘已经死了, 您现在后悔还有什么用?”

  程野秋垂下眼眸:“我当然没有后悔, 我只是觉得距离月蚀期还有几十年,而我现在只有元婴初期, 稳固一下境界会更合适。”

  魔龙剑提醒道:“煌宫未必会给您这么长的时间。”

  程野秋还没有说话,忽然感觉天色一暗。

  明明刚才还是午后, 这一瞬间却仿佛过渡到了深沉的黑夜。无穷无尽的幽暗与孤寂瞬间涌来,将世间的一切吞没。

  程野秋眼神恍惚了一瞬, 旋即反应过来——幻觉?

  他在原地消失, 出现在外面。

  天空已经被夜幕覆盖,而过去的夜空中点点璀璨的星辰竟然一颗也没有显现, 就连那轮明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让夜空变得无比诡异阴暗。

  而在大地上,也发生了变化。

  被宋酒尘净化的大湖颜色逐渐泛起幽暗的墨色, 一个个粘稠的气泡冒出,丝丝缕缕的魔气与瘴气飘散——在几个呼吸的功夫,清澈的湖水就再度变回了那个肮脏的毒兰沼!

  魔气和瘴气凝结,出现了一些虚影。如果不加干涉,很快它们就会变成新诞生的天魔。

  程野秋随手激发灵力荡平天魔,但也知道这只是一时之策,等他离开,这里依然会出现新的天魔。

  他抬起头,凝视着月亮应该存在的位置,脸色微微一变。

  那里有一圈明显比周围更加幽暗的轮廓!

  不是月亮消失了,而是……

  “月蚀?!”

  程野秋脱口而出,眼眸中闪过不可思议。

  明明还有几十年才会来的月蚀期,为什么提前到来了?!

  借着元婴级的灵识,程野秋感应到那轮被吞噬的月亮轮廓中,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但是坚定地出现。

  不用任何人提醒,程野秋就知道,那一定是煌宫所在的位置、吞月天狗的尸骸!

  魔龙剑出现在他的身边,似乎遭遇预料地叹息:“你看,我说吧,煌宫不会给您太多的时间……”

  程野秋迅速镇定下来,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丹药:“我现在服下,立刻就要开始渡劫——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当着煌宫的面渡劫,煌帝恐怕不会袖手旁观。”

  “煌宫让月蚀期提前到来,自身也承受着巨大压力,如今恐怕不能直接出现对付您,只能召集修真界已经有的天魔、或者派遣不算太强力的下属。”魔龙剑贴心分析道,“前者已经被您和宋酒尘差不多剿杀干净,后者可以交给我来对付。”

  程野秋看了魔龙剑一眼:“我能信任你吗?”

  魔龙剑哑声笑道:“当然,我一直是您最忠诚的武器。”

  程野秋盯着魔龙剑看了一会,忽然道:“你忠诚的是我,还是退光剑仙谢枕流?”

  魔龙剑毫不犹豫地道:“您就是剑仙大人,剑仙大人就是您——只是您现在还不完整罢了。为了您能够完整,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程野秋低头打量了一会手中的丹药,没有再犹豫:“等我交代一下。”

  说完,他的身影倏然消失。

  ……

  月蚀期的提前出现给修真界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原计划在月蚀期来临的前几年才让各弟子撤回门派,现在各地天魔开始诞生,弟子们还没来得及回来!

  “金丹境维持宗门大阵,元婴境拿着宗门灵牌撤回弟子!”

  月蚀期中,金丹境外出都有不小的危险。

  程野秋出现在清尘宗宗主面前:“宗主,师尊那边如何?”

  按理说月蚀期修真界与九幽重叠,司阳等人仙应该能够回来了才对!

  宗主摇摇头,脸色凝重:“和祖师的联系紧密了些,但依然难以定位……以目前的情况看,怕是需要几年功夫。”

  没有人仙支撑的修真界,几年足够煌宫把有顶尖大阵守护的门派之外的修真界斩草除根了!

  程野秋脑内响起魔龙剑再度的催促声音:“无论为了什么目的,如今能够支撑的只有您了,主人!突破到人仙之后,您带上我,哪怕不能战胜煌帝,抵御几年足够!”

  程野秋嘴唇慢慢抿了起来。

  他没再说话,只消失在清尘宗内。

  清微门所在的洞天受过司阳的加持,弟子也不在修真界外历险,程野秋确定谢焦等人安然无恙,便准备离开。

  谢焦叫住他:“你要去渡劫升人仙了么?”

  程野秋一怔:“师祖看出来了?”

  谢焦没有多说,只从怀中摸出一枚挂坠:“这是司阳用凤凰羽、北海岩、迷雾星辰炼制的法宝,可以用来维持灵智——升级人仙面临的天劫不只是外头的天雷,还有内心的考验,你记着要时刻保持自我。”

  随后他笑了笑,“这些话本该是司阳教导你的,如今他不在,只能我来说了。”

  程野秋听出谢焦的言外之意,对谢焦恭敬行礼,随后消失不见。

  谢焦看着程野秋消失的地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相信就算他不说,程野秋也能察觉得到,月蚀期的提前有些过于诡异了。

  就好像……逼着程野秋尽快突破一般。

  ……

  程野秋依然出现在毒兰沼上空。

  他仰头看了眼消失的月亮,抬手拿出那枚魔丹,按了一下心口,仰头服了下去。

  魔龙剑自动地飞出,盘旋在他的周围,为他护法。

  很快,强横的灵力波动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毒兰沼!

  宋酒尘居住了百年的那座小屋,连同从毒兰沼内诞生的天魔一同灰飞烟灭,只在原地留下了巨大的深坑。

  就连魔龙剑都被那灵力波动推离了毒兰沼的范围

  程野秋已经体现出人仙级的灵力!

  魔龙剑不但没有吃惊,反而发出了喜悦的剑鸣。

  天空中平白出现了浓浓的乌云,酝酿出似乎要毁灭世界的雷霆。

  程野秋一步跨越到人仙,开始渡劫!

  ……

  天雷对于已经达到完美品质的天星骨来说只是大补而已,程野秋本来最担心的还是有人趁火打劫——实际上,确实有不少天魔被吸引了过来,试图干扰程野秋渡劫。

  然而魔龙剑盘旋在天劫范围之外,来的天魔有一个杀一个!

  哪怕魔龙剑处于被封印的状态,本质上依然是天仙级的魔剑,光凭品质就能直接穿透人仙以下的天魔的魔气,一剑毙命。

  程野秋尚有余力观察到劫雷之外的事情,看到魔龙剑这么卖力,内心闪过一丝诧异。

  老实说,直到现在,程野秋都没有信任魔龙剑。

  不只是宋酒尘屡次给他的提醒,更重要的是他压根就不信任根基是天魔魔龙的这柄魔剑。

  魔龙剑是用被谢枕流斩杀的魔龙锻造而成,中间必然夹杂着对谢枕流的怨恨,难道魔龙剑真的会对谢枕流一心一意,期待着谢枕流的复活?

  说不定解开封印再亲手杀掉谢枕流才是它的目的!

  魔龙剑刚刚催促他服下魔丹,月蚀期就提前来了,让程野秋更觉得古怪。

  只是无论如何,煌宫正在降临,他不得不突破到人仙。

  看魔龙剑真的在护法,程野秋定了定神,将心思转移到了灵识中席卷而来的天劫中。

  心魔劫。

  前世过往的记忆,清晰的、模糊的、甚至是已经遗忘的,都化作洪流向他滚滚袭来,其中甚至包括了他抽取的宋酒尘的记忆!

  年少时畏惧、胆怯的程野秋;

  对着温柔大方的宋酒尘动心的程野秋;

  被宋酒尘背叛时震惊痛苦的程野秋;

  重生后迷茫无措的程野秋;

  认真思考道路的程野秋;

  看着宋酒尘忏悔与赎罪时怀疑与猜忌、畅快与空洞的程野秋;

  浏览着宋酒尘毫无保留的记忆的程野秋……

  加起来数百年的记忆,差点就让程野秋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这还不算,来自天地万物的知识、记忆、道路宛如浪涛,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程野秋的心灵中,试图将他淹没在海水中。

  若是没有找到自己的道路,那此刻的程野秋便是灵识再强大,也无法支撑到天劫结束。

  唯有坚定自己的道路,才能稳守本心。

  程野秋看着那些自己的、不是自己的记忆,心灵凝成小小的一团,抵御着浪涛。

  他决定的道路、坚持的道路,宛如灯塔,指引着他的方向。

  记忆冲刷中,程野秋看到了很多过去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他曾以为谢若荷永远不敢为他出头,然而谢若荷在他第一次被生父取血之后,曾经激烈地与程壁吵过一次,那也是那时候还没有过往记忆的谢若荷第一次发怒。程壁甩了她几巴掌,掐着他的脖子,说“这个杂种现在就死,还是以后再死”——窒息的痛苦让他几乎忘掉了这些……

  他刚被宋酒尘关起来的时候,是关在黑屋中,激起了他童年对于黑暗的恐惧,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宋酒尘注意到之后,很快就把他转移到了更宽阔明亮的竹居中,并在他半昏半醒中问他“为什么要欺骗我,在我面前的你,到底是真的你,还是伪装的你”——他醒来之后回想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到底是谁欺骗了谁,又是谁在谁面前伪装?

  程野秋静静地看着过去的他和过去的宋酒尘,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前世的他问了很多次为什么。

  为什么宋酒尘要这样对他,为什么父亲要这样对他,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承受苦难的是他?为什么拥有天星骨的是他?

  如今他已经站在这样高的位置上,超越了过去的自己,却是在宋酒尘的记忆中找到的一部分答案。

  看过宋酒尘的记忆后,程野秋终于确定宋酒尘没有说谎。

  谢若荷是这一次月蚀期之前煌宫传送而来的伪天星骨。作为煌宫搅乱修真界的棋子,煌宫必然对谢若荷有足够多的控制,理应也不会有“失败”。

  失败,是因为司阳干扰了煌宫的安排,割裂了谢若荷与伪天星骨的因果,让谢若荷脱离了煌宫的控制,送到了凡人所在的城镇。

  然而谢若荷的运气不好,落入了程氏的手中,还在之后再次被煌宫的人找到。

  不幸的是,那时候程野秋已经诞生,被煌宫的人轻易发现了天星骨的存在;

  幸运的是,煌宫的手下分不清真天星骨和伪天星骨的区别,只把程野秋当作继承了谢若荷的存在,将程野秋当作棋子来用。

  煌宫在程野秋身上种下了隐秘的控制,在背后推动程野秋逃出程氏、进入了清尘宗。包括蛊惑程壁对亲生儿子下狠手、一路引导逃离的程野秋与清尘宗外出的弟子相遇。

  两千年前破坏煌宫安排、拯救谢铭玉的是清尘道人,因缘际会之下,天山宋氏的最后血脉宋酒尘、真正的天星骨程野秋在清尘宗相遇。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虽然程野秋不是煌宫的牵线木偶,但依然达成了煌宫的一部分目的。

  直到被宋酒尘发觉。

  之后、再之后,到宋酒尘在一片狼藉的煌宫中翻到那些安排,知道程野秋自始至终都无知、被动地承受着莫名而来的痛苦,崩溃在原地。

  程野秋闭了闭眼。

  他内心中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因为,你是谢枕流啊,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安排。当然,你舍弃这些弱者的痛苦,重新成为强大的、主宰一切的剑仙就是了。”

  魔龙剑的声音仿佛又响在了程野秋的耳畔。

  程野秋看着那些滚滚而来的回忆,唇角忽然轻轻扬了扬。

  他张开手,不再与记忆的潮水对抗,如同天星骨容纳天雷一般,容纳了所有的记忆。有他自己的,也有宋酒尘的。

  宋酒尘决定走上专情道路的瞬间的决心忽然与他此刻的心境微妙地重合。

  ——不!他不是谢枕流,也不是任何人。

  他是程野秋,痛苦、挣扎、坚韧、怯懦、勇敢的程野秋。

  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程野秋。

  “轰!”

  程野秋只觉得天光骤然大亮,虚幻的大门向他敞开!

  天星骨连同躯体一同破碎,与他的元婴融合在一起,成为真正的仙人之躯。从此再无神智、躯体、元婴等等区别,只剩下唯一的一个“他”。

  他抵达了人仙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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