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秋眼前一花, 随后便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东海之上。

  天色昏暗,程野秋一瞬间还以为外头已经到了夜晚。

  很快他就发现,并非天光暗淡, 而是正片海域都被魔气染成了漆黑的颜色。

  程野秋被谢铭玉松开, 诧异地望着海面。

  海水中的魔气还是其次, 在海水下面, 似乎有什么令人极为厌恶的存在……这些魔气的浓度, 绝不是一两个天然的魔修能够制造出来的!那躲在海水中的存在,也和程野秋见过的、在修真界东躲西藏的魔修有本质的差别!

  仅仅只是遥遥望着它, 就让程野秋感受到来自灵魂上的压力, 灵识都有一丝涣散的痕迹。

  ——是天魔?而且还是擅长灵魂攻击的天魔!

  程野秋下意识提起灵力。

  比他更快的是谢铭玉。谢铭玉眉头拧紧, 厌恶地挥挥手。

  一股强横的气场从她身上绽放,将她所站立下方的海水中的魔气尽数荡涤干净。

  看到这一幕, 程野秋心中稍安:谢铭玉对魔修深恶痛绝, 想来不是和柳沧澜一丘之貉。

  若有一个元婴境的修士一门心思走邪道, 对他们来说才是致命打击。

  就在前方的海域上空,一群金丹境的修士围着一个手持漆黑长剑的蒙面修士。

  为首的正是柳沧澜, 他察觉到背后的异样,回过头看到谢铭玉, 脸色陡然一变!

  随后他的表情快速恢复正常,声音温和地道:“铭玉, 你怎么跑出来了?我们正在围杀捣乱的魔修, 你在家等着就是,我很快就回去。”

  谢铭玉扫了他一眼, 不说话,只轻轻抬手。

  一道强横的灵气洪流瞬间凝聚成巨大的半透明兰花,随后向着漆黑的海面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兰花入水, 转瞬融化。

  海水中那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魔气彻底消散一空。

  海中隐约传来一声尖锐的痛呼,随后很快消失无踪。

  方才那让程野秋不敢直视的神秘魔气来源,就在谢铭玉的手中烟消云散。

  程野秋略有些吃惊地望着谢铭玉。

  他认识的谢铭玉一直是那个温婉的新婚妇人的模样,以至于他下意识忽略了对方其实是一位元婴境的强者。

  而在修真界,除了寥寥无几的几个人仙,元婴境就是修真界最高的战力。

  驱散了下面的天魔,谢铭玉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只淡淡地道:“你怎么没有告诉过我,这里有一个九幽裂缝?”

  柳沧澜勉强笑了笑:“追杀魔修才刚刚发现。”

  谢铭玉盯着柳沧澜,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叹口气:“沧澜,当初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不介意你骗我,但你骗我的时候,最好不要让我发现。”

  柳沧澜嘴角的笑容都撑不下去了。

  周围那些东海世家的金丹修士似乎想说什么,看到柳沧澜和谢铭玉的表情,也谨慎地不敢再说话。

  就在这时,被围在中间的蒙面魔修忽然一扬手,一道剑气向上飞驰而出。

  谢铭玉皱眉,伸出手——然而她的出手却没能拦下,让那道剑气飞上了半空,炸成了一道绚烂的烟花。

  谢铭玉目光微微一凝:“魔龙剑?”

  那蒙面的魔修撤掉了面具,露出宛如植物一样的面容,声音诡异而奇特:“本尊花使,代表煌宫来清理叛徒,不想干涉你们东海世家的事情……如果你们执意将本尊留下,先问问自己撑不撑得过魔龙剑。”

  魔龙剑可是天仙剑仙的佩剑,哪怕在金丹境的魔修手里发挥不了完全的作用,也能够和一般的元婴修士抗衡。

  谢铭玉眸光冷了些。

  作为被煌宫制造出来的人,她这些年自然打听到了煌宫的信息。

  只是她根基空虚,硬要对上魔龙剑,且不说能不能赢,单说身边这些金丹修士,可能保不下来……

  谢铭玉略做权衡,收起敌意:“前提是你没有在东海捣乱。”

  花使阴森森地笑了一声:“煌宫怎会看得上小小的东海,还要费尽心思安排人来教柳少主炼丹阵?便是有那么一两个元婴修士,又怎会对煌宫造成威胁?”

  柳沧澜脸色再次一变。

  谢铭玉冷冷地盯着花使。

  花使见好就收,笑眯眯地潜入了海中,很快消失无踪。

  谢铭玉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柳沧澜身上,和柳沧澜对视了片刻,忽然轻轻叹口气:“沧澜,我听说,你在用失踪的散修炼制活人丹药。”

  柳沧澜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彷徨,随后抬起头,温柔而坚定地看向谢铭玉:“铭玉,你相信我还是相信外人?”

  谢铭玉道:“我相信我自己发现的东西。”

  她向背后的蓬莱岛扫了一眼,“要我现在去找那所谓魔鼎的碎片么?”

  柳沧澜目光在谢铭玉背后的程野秋身上顿了顿,忽然像谢铭玉一样叹了口气:“不必了……铭玉,不知道外人到底在你面前怎样诋毁我,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包括现在。”

  程野秋皱起了眉。

  谢铭玉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只点点头,声音依然温婉:“我相信你。”

  柳沧澜脸上露出希冀的笑容,但转瞬就听到谢铭玉继续道,“但你能保证,不伤害那些无辜的散修吗?”

  柳沧澜沉默下来,片刻后才道:“铭玉,在修真界中,争夺资源、互相残杀是避不开的事情。”

  谢铭玉道:“自愿的竞争与非自愿的牺牲是两码事。”

  柳沧澜抬头看着谢铭玉,眼眸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铭玉,我只求你这一次——你不能当作不知道这件事么?”

  谢铭玉注视着他,没有回答。但是她的答案显而易见。

  柳沧澜再次沉默了下来。

  就在这时,程野秋隐约感知到东海中的灵力发生了些微的变化,随后便听到谢铭玉道:“看来你布置的魔鼎阵已经被人破坏了。”

  柳沧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看来是。”

  他仰起头轻轻叹息了一声,“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用那些人来炼丹了。”

  周围的金丹修士顿时露出了惊骇的表情:“少主!”

  随后,柳沧澜忽然撕开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胸膛。

  程野秋目光微微一凝。

  在柳沧的胸口,镶嵌着一枚漆黑的、宛如金属一样的碎片。

  胡萝卜喊出了程野秋的猜测:“是魔鼎的核心!”

  不光如此,柳沧澜的四肢、丹田出开始慢慢飘出了魔气,整个人身上的气质也从修士的正气逐渐开始堕落。

  谢铭玉慢慢伸出手。

  柳沧澜的魔化像被按了暂停,倏然停了下来。

  柳沧澜的眼眸已经泛起了红色,却在此刻流出了泪水:“铭玉、不要阻止我……我唯一的夙愿,就是想为你炼制出这枚延长寿命的魔丹。”

  程野秋抿了抿唇。

  这个答案,竟然没有让他觉得意外。

  谢铭玉脸上闪过一丝震惊,但随后就平静下来,怜悯地摇摇头:“我的寿命终结,是因为我的根基只有这么长,并非灵丹妙药能够解决的。”

  柳沧澜眼角泪水不断滑落,却笑了起来:“没错,所以我也不是炼制的普通丹药——当年拯救你的人,将天星骨打碎融入你的躯体,成为你活下去继续修炼的基础……但那毕竟是无根之水,消耗一分是一分。若你这些年从不出手,或许能活得更久;然而你走到如今,已经将你存活的根基悉数耗尽!想要让你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为你补充‘根基’。”

  谢铭玉凝视着他:“所以你和煌宫做了交易?”

  “他们教了我这个阵法,可以将其他人的根骨炼化成为你延长寿命的药。这些散修们过去受过你许多恩惠,现在为了你献出自己的生命,很公平吧?”柳沧澜低声说完,猛然抬起头,“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接受这种方式!既然如此,那我就拿我自己来炼!我在体内种下了五种天魔的躯体,至少也能为你延寿五百年!为什么你还要阻止我!”

  说到最后,柳沧澜的声音已经接近于哀求。

  谢铭玉表情平静地听完,缓缓开口道:“既然你知道我不会接受用别人的根基延寿,为什么会觉得我能接受用你延寿?”

  柳沧澜怔住,喃喃地道:“可是,若非如此,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谢铭玉眼神中泛起一丝悲哀:“我从未要求过你为我做什么。”

  “我倒是宁愿你要求我!”柳沧澜忽然脸色涨红,愤怒地道,“你一直在答应别人的请求、一直在满足别人的愿望,连对初见面的人的求婚都能答应,为什么不能为了你自己要求些什么?!”

  谢铭玉默然,随后轻轻叹口气:“因为这是我的道。”

  柳沧澜眼角再度有血泪滑下:“我只想让你能活下去。”

  他忽然笑了起来,“铭玉,你若不在这时杀了我,我入了魔,一定还会继续尝试同样的办法。”

  谢铭玉闭了闭眼,只看着柳沧澜,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疲惫:“既然是我的错,那就由我来纠正。”

  她松开柳沧澜,向着正在继续魔化的柳沧澜猛然挥手!

  “啪嗒!”

  柳沧澜整个人都被腰斩成两段!

  “少主!”

  那些金丹境修士们悲愤地看着柳沧澜,随后又惊骇地后退。

  柳沧澜断躯中涌出的已经不是人类的鲜血,而是不知道什么物质的墨绿色粘稠液体。

  强横的灵力自谢铭玉手中凝聚,向柳沧澜扑了过去。

  柳沧澜不但没有躲开,反而露出了欣喜中透着遗憾的表情,主动迎了上去,只喃喃丢下最后一句:“若要死,我真想成为能治疗你的灵丹的一部分……”

  灵力扫过,东海世家的柳少主再无一丝一毫留下。

  ……

  谢铭玉怔怔地望着柳沧澜曾经所在的位置出神,连那些金丹境的修士逃走了都毫无所觉。

  程野秋看得不忍,飞上前:“谢真人。”

  似乎被他叫回了魂,谢铭玉忽然猛然喷出一口血,竟然直接坠落了下去。

  程野秋连忙展开灵力将谢铭玉接住,拿出一件飞行灵器让谢铭玉坐下,“谢真人,您没事吧?!”

  谢铭玉脸色白得吓人,只苦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我的根基彻底耗尽了而已。”

  程野秋瞪大眼睛:“那您……”

  “要死了而已。”谢铭玉反倒十分平静,“人固有一死,我能活到现在,从上苍那里多偷了两千年,足够了。”

  程野秋不由得问:“既然如此,您为何不要柳沧澜把自己炼成丹药?”

  柳沧澜死之前最大的遗憾,或许就是没能化作那枚延寿的药丸。

  谢铭玉道:“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若要了,岂非代表沧澜所做的一切是对的?”

  她顿了顿,有些自嘲地道,“沧澜落到如今的地步,也有我的错,我杀了他,油尽灯枯而死,也算偿还了他。”

  程野秋不由得问:“您当初为何答应柳沧澜嫁给他?之前没有人向您求婚么?”

  谢铭玉容颜修为都是一顶一的好,程野秋可不觉得谢铭玉第一次遇到追求者。

  谢铭玉沉默了片刻,轻轻叹口气:“沧澜有一点想错了……我答应他,并不只是因为他的请求。更因为我自知寿命将尽,因此确实想放任自己暂且放下那些担子,安安静静享受最后的人生。沧澜是世家嫡子,红颜知己万千,若在这样的人身边,多情之人必不专情,便是他真的动情,我死了,他自然有其他人安抚,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我忘记。”

  程野秋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想法:“这样岂非对您不公平?”

  谢铭玉咳嗽两声,笑道:“有什么不公平呢?我一声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自己的本心和誓言,从未想过要谁记得我。”

  程野秋抿紧了唇。

  同样是因天星骨遭受非同一般的命运,可谢铭玉却走上了和他截然不同的道路。

  谢铭玉这两千年一直在帮助别人,为了弱者赴汤蹈火,几次遭遇生死危机;而看谢铭玉的体质,每一次为了别人出手,都是在折损自己的寿命!便是临近寿终,谢铭玉想的也是不要给别人造成难以弥补的创伤。

  “为什么?”

  谢铭玉笑了起来:“因为这是我的道啊——那个人救了我,对他来说,或许拯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孩仅仅只是漫长修炼途中的随手而为,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切切实实改变了我的命运。这世间有多少在命运中挣扎的人,只需要这样的随手而为,就能踏上新的道路呢?既然我可以做到,为什么不做?”

  程野秋看着谢铭玉的眼神已经染上了一丝尊敬和茫然。

  谢铭玉似乎看出程野秋的心声,继续道:“你不必因此怀疑自己……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你只要能坚定不移地走在自己的路上,时时刻刻扪心自问,能够问心无愧就够了。”

  ——问心无愧。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程野秋抬起眼眸,看着谢铭玉苍白的脸色。

  明明是元婴境的真人,谢铭玉此刻气息却在迅速跌落,仿佛程野秋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杀掉她。

  他忽然吐了口气,唇角慢慢弯了起来:“您说的对。”

  程野秋伸出手,忽然按在谢铭玉的脖颈后面,灵力吐出,将谢铭玉震晕了过去。

  谢铭玉已经衰弱到了这种地步,在金丹境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程野秋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胸口。

  重生以后,他曾经在心中暗暗下过决心:绝不会再为别人贡献自己的天星骨。

  童年时被生父夺取心口血、长大后被宋酒尘剔出天星骨,他已经受够了。

  可是看着此刻的谢铭玉,程野秋忽然发现,或许他一直以来,都把过去的痛苦看得太重了。

  尽管几次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前世,可猜忌、不信任、自私……这些遗留下的毒,始终潜藏在他的心中,在他的心之外凝结成厚厚“壳”,将所有人都隔开遥远的距离。

  这或许不是他的错,可总归要他来解决。

  很多人都告诉他,要他寻找自己的道路,他也确实找到了自己想走的道路。

  可明里暗里、外界内心各种各样的压力,宛如乌云一般横亘在他前进的方向上,让他市场不知道该向哪里走。

  不如就在此时此刻,先破开他心中的“壳”,看看他能不能走上“问心无愧”的道路。

  程野秋眼前一花,忽然出现了宋酒尘的身影。

  宋酒尘深深地看着他,眼眸中尽是他不懂的表情,低声开口道:“我把煌宫的那个使者擒获……”

  “先等等。”程野秋忽然打断他,“宋师兄,帮我一个忙。”

  宋酒尘声音变得艰涩了些:“什么忙?”

  程野秋扬起唇角:“取我的心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