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只是闷头赶路, 周身仿佛结了一层寒霜。见气氛不对劲,盛存也不想打破这份沉默。

  直到前方两个静默的身影映入眼帘, 盛存才重新活跃起来。

  “鲁拉姐姐——”

  他远远地大喊道, 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

  卡斯撇过头,看向盛存的眼神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 不过它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加速前进。

  盛存自然没有错过它细微的表情变化,不过既然人家没开口, 他也不好多想。

  鲁拉已经回来了, 先问问什么情况才是最重要的。

  鲁拉旁边那头抹香鲸同样向盛存投来视线, 昏暗的光线中,盛存看不清她的眼神, 但是产生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奇怪,非常奇怪。

  那头抹香鲸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口中“喝喝”低喘, 完全不似正常的探测声波,反而像是受到什么刺激, 情绪失控了一般。

  鲁拉也没有像盛存预想的那样,急切地与自己相见。它伸出前鳍,有节奏地拍着旁边抹香鲸的脊背, 像是在安抚。

  这个反应和卡斯好像啊。

  盛存狐疑地注视着卡斯的背影,速度不由得减慢。

  “别怕,那是我妈。”

  察觉到盛存迟疑的动作,卡斯没有回头, 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解释。

  直到距离拉近, 盛存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头母鲸身上, 一道血口触目惊心,刺痛他的眼睛。

  整个侧腹柔软的皮肤被掀起,露出暗红的肌肉,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白色的骨骼。伤口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已经微微泛白。

  创面非常整齐,一看就是被人造工具切割的样子。

  这是那种捕鲸枪造成的伤口吗?还是说……他们还有别的武器?

  恍惚间,盛存有一种在噩梦里的错觉。

  如果这真的是梦就好了。他想。

  几条小鱼在母鲸身旁鬼鬼祟祟,时不时凑上前啄一口。卡斯上前,张开嘴狠狠咬去。

  小鱼四下飞窜,但就是不肯离开,俨然已经把母鲸看成一块巨大的肥肉。

  从它们放大的黑色瞳孔里,盛存仿佛看见死神若隐若现的影子。

  他感觉胃里泛起酸水,忍不住干呕起来,很快感觉不妥,又赶紧闭上嘴巴。

  卡斯看也没看盛存一眼,只是静静地守在母亲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它的侧腹,专心致志地驱赶母鲸身上的小型鱼类。

  母鲸微微抬起前鳍,想触碰卡斯的身体。它显然已经很衰弱了,就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卡斯乖巧地低下脑袋,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鱼又回来了,母鲸微微抖动身体,但是它们并不在意这种微不足道的威胁。

  鲁拉扬起前鳍,水花把鱼群驱散,盛存听见母鲸口中传来一声短促的叹息。

  “动作轻点,你会弄疼妈妈的。”

  卡斯语气凉凉,眼神里骤然多了几分凶狠。

  “对不起。”

  鲁拉声音低沉,默默游开了。

  “你……咳咳……你是……”

  母鲸艰难开口,刚说两个字就被胸腔内的杂质呛到,咳得很是痛苦。

  “我叫盛存,是鲁拉姐姐的同伴。”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看到母鲸的眼睛亮了一下。

  “鲸群没事吧?”

  鲁拉的声音微颤,好像在努力压抑着某种巨大的恐惧。

  “目前还很安全。”

  盛存回答。他看见鲁拉长舒一口气。

  “既然没事了,那你俩一起回家去吧。”

  卡斯没有抬头,闷闷的声音从母鲸身后传来。

  “你在说什么啊,我去把大家喊来,他们会照顾阿姨的!”

  鲁拉睁大眼睛,急切地说。

  卡斯探出脑袋,深深地望着它,黯淡的眼神仿佛在质问:你觉得还有希望吗?

  鲁拉别过脸,无意中瞥见那道暗红的伤痕,又飞快地躲闪视线,眼神在卡斯和母鲸之间游移。

  “总之,我是不会抛下你们的,我相信大家也不会——对吧?”

  鲁拉咬咬牙,说出一通豪言壮语,又悄悄捅了捅一旁的盛存。

  “啊,没错,一切都会有转机的啦!”

  盛存忙不迭地附和。

  “呵呵,那随你。”

  卡斯低下头,专心驱赶母鲸身边的小鱼,不再搭理他俩。

  母鲸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它急切地看着鲁拉和盛存,挣扎着挪动身体,想把卡斯推到他们的方向。

  “妈妈,别这样,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卡斯温柔地碰碰母鲸的额头,然后看向盛存:

  “你们怎么还不走?”它的眼神又变得冷冰冰的了。

  “好好好,马上走,你等着啊。”

  盛存连连点头,推搡着愣在原地的鲁拉往鲸群的方向游去。

  眼角的余光看见卡斯紧紧靠在母鲸身边,尾巴下垂,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

  盛存顿时感觉一阵心酸。

  “你是怎么碰到卡斯的?”

  “你是怎么和它们在一起的?”

  盛存和鲁拉同时开口,两人尴尬地沉默了。

  “咳咳,我先说吧。”

  盛存清清嗓子。

  “我本来出来闲逛,然后看到卡斯在追一头蝠鲼,想跟他认识一下,结果他说认识你,我就赶紧跟过来了。”

  “追什么?蝠鲼?这孩子已经这样了吗?”鲁拉的语气中充满遗憾。

  “什么意思?”

  “卡斯原先是一个特别安静的孩子,很爱黏在他妈妈身边,哪里像你啊,天天到处跑。”

  鲁拉嫌弃地看了盛存一眼,他选择性无视了。

  “可是自从出事以后,他就变得超级神经质,前一秒还在他妈妈边上,后一秒就自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很久才回来。”

  “有一次,他叼回来一只巨型乌贼,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吓死人了。”

  “现在他喜怒无常的,搞得我都有点怕他——有一次啊……”

  鲁拉碎碎念一大堆,全都是卡斯的日常。

  “所以是捕鲸船?”

  盛存终于忍不住打断它,准备直接验证自己的猜测。

  鲁拉突然噤声,盛存察觉身旁空了,一回头,发现它不知不觉已经停下,前鳍贴在身侧,骤然放大的瞳孔里映出黑漆漆的深海。

  “你在发抖耶。”

  盛存靠近它,鲁拉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甚至听见下颌的牙齿摩擦口腔的“咯吱”声。

  “詹南走了,它们收留了我,然后,他们来了……三个,比詹南还大好几倍……十五个……到处都是血!”

  “卡斯被吓坏了,跑错方向,我拉都拉不住……然后她就被拖过去了……船翻了,她带着我们跑,卡斯身上都是血——为什么我没拉住他啊?为什么啊?”

  鲁拉痛苦地摇晃着脑袋,盛存用前鳍抱住它唯有叹息。

  从它乱七八糟的描述中,盛存终于还原出当时的情景——

  鲁拉不出所料地被詹南抛弃,它在那片海域游荡,走投无路的时候意外被卡斯所在的鲸群收留。

  卡斯母亲是鲸群的首领,对鲁拉也很是照顾,很快,它就和鲸群的成员混熟了。

  有一天,远方驶来三艘大船,鲸群对这种可能会带来腥风血雨的东西很警惕,很快下沉到深海。

  三艘船在这块海域分散开来,就这么在小范围里兜圈子,就是待着不走。

  两个小时过去,鲸群的耐力已经接近极限,它们必须浮到水面上换气。

  它们尽可能远离那三艘可疑的渔船,偷偷摸摸地进行气体交换,连水柱都不敢喷。

  然而抹香鲸的身形哪里是可以轻易隐藏得了的,它们被发现了。

  鲸群紧急下潜,但是死亡的阴影已经悄然而至。

  就算是号称潜水最深的哺乳动物,抹香鲸也并非潜水机器。它们的身体需要缓缓下降来适应升高水压,匆忙的下潜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而捕鲸船已经在头顶收网,鲸群退无可退。

  它们摆出传统花瓣阵,把幼鲸护在中央。

  但是对于拥有俯瞰视角的人类来说,这种阵型拙劣的犹如孩童在过家家,反而方便了他们的捕猎。

  捕鲸船上放下小艇,每一个小艇上都配备装好火药的捕鲸枪。

  水手秩序井然,力气大的划船,眼神好的指挥,经验最丰富的瞄准海水中若隐若现的鲸鱼脊背——

  “轰!”

  巨大的后坐力让猎手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他眯起眼睛,看见射出的标枪精准命中目标。

  标枪后端套着绳索,被击中的抹香鲸发出痛苦的悲鸣,松散的绳索骤然绷紧,勾勒出它挣扎的轨迹。

  人类划着小艇紧随其后,耐心地等待它体力耗尽的时刻。

  很快,失血过多的鲸鱼浮上海面,已经奄奄一息。

  它半睁开的眼睛里倒映出最后的画面——划着小艇的两足兽狞笑着,把尖锐的鱼叉刺进自己的要害。

  一个个族人倒下了,被绳索托在捕鲸船后面。

  水手把它们固定在船舷边,切下头颅,刨离鲸脂,用长矛探进肠道,试图寻找宝贵的龙涎香。

  等到搜罗完毕,剩下的残骸直接丢回大海,成群鲨鱼早已循着血腥味儿赶来,兴奋地钻进一片血海中,享受难得的饕餮盛宴。

  船上的炼制室内,火焰猎猎作响,那是在提取抹香鲸最具有工业价值的东西:鲸油。

  烤焦的脂肪脆片被随手丢进炉子里,很快化为熊熊烈火。

  鲁拉听见鲸鱼在自己产生的火焰中燃烧,发出爆裂般的“劈啪”声。它知道,那是它们最后的声音。

  鲸群早就散了,等到鲁拉在血红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发现只有自己、卡斯和族长还活着。

  幽灵般无处不在的捕鲸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道回府,大海从来没有这么空旷过。

  它迷迷瞪瞪地向族长靠近,想抱团找点安全感。

  卡斯到底是个孩子,早就被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吓破了胆,看见黑乎乎的鲁拉过来,惊叫一声,向远方逃去。

  这孩子选错了方向,前方正好有一艘准备收工的小艇。

  水声很快吸引人类的注意,他们当然不会错过送上门的猎物,枪头对着卡斯,射出冰冷的标枪。

  千钧一发之际,卡斯被撞开,标枪不偏不倚地射入母鲸的腹部。

  早已筋疲力尽的抹香鲸并没有剧烈的挣扎,船上的人类看到了意外之财,喜气洋洋地靠近,掏出器械准备切割。

  本来乖顺的母鲸突然暴起,扬起的巨大尾鳍凝结着仇恨,劈头盖脸地拍下,小艇瞬间粉身碎骨。

  船上的人掉入海中,狼狈地拍打水面,疯了一般地向大船游去。

  鲁拉冷冷地注视着他们被鲨鱼追赶,鬼哭狼嚎的哭喊声宛若天籁。

  能全部被吃掉就更好了。它心想。

  小艇被拍飞的同时,埋在体内的标枪被拔出,母鲸来不及处理伤口,赶紧带着仅存的两位成员潜入海底,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它们游啊游,哪怕早已探测不到捕鲸船的动静也不敢停下。直到母鲸伤口恶化,再也无法行动为止。

  一场浩劫,毁掉了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侵略者赚得盆满钵满,受害者被永远留在噩梦里。

  盛存默默伸出前鳍,拂过鲁拉朦胧的双眼。

  那里的水是温热的。

  他眨眨眼睛,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今天赶榜,写了好多!(骄傲脸)

  关于为什么卡斯它们的表现很奇怪:我主要是想表达一种pd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感觉,笔力有限,请谅解。(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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