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四月是各地学子府考的日子, 虽然这与县学的学生无关,但也不是没半点关系, 因为不管是府考, 还是先前的县考,以至后面的院考,考生互结的同时都要找一至两名廪生做保。

  廪生是生员的一种, 由公家每年每月按时给以银子以及膳食的生员。

  去年岁考,秦学政根据生员成绩又从中选出一批廪生,蒙真他们这批生员中一共出了六名廪生, 其中两名成绩特别优异的被保送进了京师国子监。

  剩下的四名廪生被请去为今年县试府试的考生具结做保。廪生为考生做保多是通过自己曾经所读的书院的夫子从中搭桥牵线, 通常是廪生先联系好夫子, 夫子再将其介绍给书院的考生,两边约定好时间地点, 见面后各自简单问几句以做个了解,有的甚至问都不问。之后考生给廪生具保费, 廪生则随考生一道去报名地点为其填写具保单做保。

  到了考试那日, 廪生又要到考场为考生唱保,即考官点了考生的姓名后, 廪生唱廪生某某某为考生某某某保。

  这几日刚考过府试,为考生做保的几名廪生回到县学,不少学生围上这几名廪生问其为考生做保的感觉咋样。

  其中一名林姓廪生回道:“以前都是被别人做保, 如今也为别人做一回保,感觉就是翻身做了主人,那叫一个舒畅痛快。”

  “那林兄的具保费得了不少吧。”

  林姓廪生伸了伸手指:“差不多这个数。”

  “四十两?”

  “先前县试和这次府试加起来的。”

  “那也不少了。”问话的学生心中酸溜溜的,“接下来还有院试, 还能再得一笔, 不出意外的话, 你这一年轻轻松松啥也不干,就能白得六十两银子。”

  廪生为考生做保,一名考生需给为其做保的廪生二两银子,一人二两,十人就是二十两,这名林姓廪生在今次的县试和府试中一共为二十名考生做保,算下来所得就是四十两。再加上七月份的院试,一年至少能得六十两银子。

  六十两银子于一个普通家庭而言不算小数目,要知道好多贫苦家庭一年的收入连二两银子都没有。

  所以大家都非常羡慕廪生的待遇,不只是因为廪生享受国家粮食补贴以及每年的四两银子,最主要的原因是廪生每年都可以为县、府、院试的考生做保,从中获取一笔不菲的收入。

  不过羡慕归羡慕,得要有本事成绩好才行,人家也都是凭真才实学得来的,他们就是再怎么眼红,也得要在岁试中成绩一等一的好,那样才有被选入廪生的资格。从而像这名林姓廪生一样,每年轻轻松松啥也不干就能得六十两银子。

  “也不是啥也不干白得的。”这名林姓廪生说,“廪保有风险,若是被保的考生做假,我们也跟着遭殃,秀才功名会被除去,从此再与科场无缘。”

  这话倒是一点不假,廪生为考生做保,保其不冒籍,不匿丧,不替身,不假名,保证其身家清白,非娼优皂吏之子孙,本身亦未犯案操践业。

  如果被保的考生犯以上问题,为其做保的廪生会与这名考生一同受到相应的处罚,秀才功名被除去,从此后再不准踏入科举考场半步。

  好多廪生为了二两银子,一般都不会深入了解考生的情况,若真遇上了有问题的考生,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甚至被说活该,谁让他们只认钱不对考生做深入了解呢。

  林姓廪生和学生的对话正好落进坐在其后面的蒙真耳里,先前他只知道廪生待遇很好,没想到一年下来竟有这么多银子,而他只是一名增生,增生国家不给其发给粮食及月廪。

  不过他倒也不羡慕他们,廪生虽然挣钱来的容易,可就像方才那名林姓廪生所说,如果被保的考生舞弊做假,那为其保名的廪生这一辈子就与科举无缘了。

  凡事有利就有弊,有羡慕人的这时间倒不如多背两道题来的划算,况他们家既不缺粮也不缺钱,他可羡慕他们做什么,应该是他被羡慕才对。

  不过也不对,他这么年老,谁会羡慕他啊,怕不是嫌生命太长。

  学里的日子就是这样,每日除了听学生们各种八卦,剩下的便是读书写文章,日日如此,晴天雨日一成不变。

  四月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绿树浓荫,夏日渐长,不知不觉就到了盛夏六月天。

  蝉鸣声噪个不停,这日蒙真中午下学回到家用过午饭,躺在竹椅里小憩。

  阿青跪坐在他身边伺候按摩,一边说:“老爷读书辛苦,阿青给您捏捏,让您老人家适当放松放松。”

  蒙真闭着眼很是享受,天气闷热,让人忍不住昏昏欲睡。阿青捏着捏着,瞌睡袭来,一个没支住,一头栽在蒙真身上。

  蒙真被他咂疼了,一下子清醒过来,正欲骂阿青几句,但想着这么热的天气阿青依旧不辞辛苦伺候在侧,便于心不忍,叫阿青回自己屋睡去。

  阿青却说:“老爷,阿青不困,阿青刚才只是不小心打了瞌睡,现在没瞌睡了,这就伺候老爷,让老爷舒坦个够。”说着又要给蒙真按摩。

  蒙真看着他耷拉个眼皮,已是困的不行,生怕他再砸着自己,便说这里不需要人伺候,让他下去忙自己的事去。

  阿青得了这话,这回再没说自己不困,起身掀帘出门离开了。

  门上挂了竹帘,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做什么,里面的人却对外面看的一清二楚。阿青才刚掀帘出去,蒙真便看见一少年被人领着走了过来。

  待走近了,蒙真才看清这少年正是王秀才家的儿子王涣,不禁想,他来干什么,难道王秀才又出什么事了。

  自出了正月后,王秀才的身体由蒙清另找了一位大夫为其调理,蒙真听蒙清说,人恢复的还算不错,除了腿脚不如先前灵便外,其他与以前并无两样。

  下人在外面禀了一声:“老爷,王秀才的小公子求见。”

  蒙真便道:“进来吧。”一面从竹椅上撑起身子。

  下人掀起门帘,王涣走进来,与蒙真行礼道:“蒙伯伯好,王涣见过蒙伯伯。”

  蒙真点点头,正好旁边有张凳子,他指了指要王涣过来坐。这孩子年龄不大,礼仪倒是周全,蒙真见了喜欢的不行。

  “你父亲近来如何了?”待王涣坐下后,蒙真问。

  王涣回道:“有劳蒙伯伯记挂,父亲他很好。”说着从身上背着的包袱里取出几本册子来,“这是我爹托我给您送过来的,他说您科举考试中用得着。”

  蒙真接过来一看,见是王秀才平日里积累下来的读书心得以及数十篇八股文题,还有一些试帖诗,册子上的字迹沉旧,有些已经看不清,想来是被珍藏了许久。

  “你爹这是……”目光从册子上挪开,蒙真看着王涣,心中已猜了个大概。

  “我爹说人生苦短,意外总在不经意间发生,谁也不能保证过了今天是否还能有明天。他打算下半辈子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种种花养养草,偶尔写些字作些画,其他的再不多想。”

  果然被蒙真猜中了。

  王涣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有些黯然,他爹曾在他耳边经常告诫,现下这个社会爱富嫌贫,穷人家的孩子出头尤其艰难,若想受人尊重,唯有读书科举这条路才能行得通。

  他爹还说不论吃多少苦都要考个举人回来,那样才能有官可做。可如今他爹因为身体原因放弃科考这条路了,这让王涣多少有些惋惜难过。

  “身体要紧,你爹这么做没什么不好,人活着贵在闲适安生,功名利禄倒在其次。”蒙真这样开导王涣,少年人年龄尚小,有些事还不是很懂,便是他现在说的这些话少年人未必也能理解。

  然而王涣点了点头:“嗯,我知道。”正好下人端了瓜果上来,蒙真要他吃些果子降降温,少年人从进来到现在额上依旧还挂着汗。

  大概因着不是自己家里,王涣略有些拘谨,连说自己不渴,不用这么麻烦。蒙真捡了块甜瓜递给他,“不用客气,这里不是别处,就当是自己家里。”

  王涣不好意思接过,道了声“谢谢”。蒙真见他这样子想起上辈子他的徒子徒孙们来拜他的时候也是这样,规规矩矩,不敢有半点逾矩。

  他想定是因为自己是长辈,有这一层关系在,少年人束手束脚,有些放不开。王涣吃了一块瓜后蒙真又递了一块给他,他却怎么也不接了。

  王涣说他想去他姐姐那里看看,蒙真便叫了个下人进来带他过去,王涣起身的时候他又说:“回去代我向你爹问候道谢,说我改日去拜访他。”

  王涣忙应道:“蒙伯伯放心,您的话我一定带到。”说完便随下人去了。

  六月天气多不稳定,明明白日还是个大晴天,夜里突然就下起雨来。

  而且一下就连着下了三天,完全没有要停的迹象。因着雨大,蒙真被困在家里无法去县学,天气黑沉沉的,像是一块黑锅压在顶上。

  “老爷,您说这雨怎么还不停呀,这天跟要塌了似的。”阿青站在蒙真身侧,看着院子里雨水瓢泼,明明是在白天,天色却跟傍晚时候一样阴沉。

  蒙真负手站在檐下,有雨水斜进来,泼了他一身水,他却像没有感觉似的,瞧这雨势,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下来。

  “老爷,进屋里去吧,这雨大的吓人,受凉了可就不好了。”阿青劝说。

  “进去罢。”蒙真说,他这会儿才感到自己身上有些凉,打算进屋里换套衣服。就在他转身回屋的时候,蒙澈撑了把小雨伞跑过来,边跑边喊爹。

  待人跑跟前来了,蒙真见他被淋成落汤鸡的样子好不狼狈,嗔道:“下雨天不好好在自己屋里呆着,跑什么跑,被淋成这个样子生了病,一时半会儿到哪里给你找大夫去。”他一边说着埋怨的话,一边将蒙澈带进屋里,屋里备有小孩换穿的衣服,他叫阿青取来一套给蒙澈换上,自己也换了身干爽的。

  等父子两个换好衣服,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宋乳娘抱着蒙渊也赶了过来,蒙真心说,这两个是故意的吧,要不来都不来,要来都赶一起来。

  “老爷,孩子在屋里面呆不住,嚷嚷着要往外面去,我想孩子大概是觉着闷,便带他到您这里玩上一会儿。”宋乳娘将蒙渊放到地上,自己身上虽淋了个透湿,孩子身上却干干爽爽。

  蒙渊一挨着地就朝蒙真跑过来,蒙真顺势将他抱起,逗弄着玩了一阵。可蒙渊生性好动,没一会儿便觉得被蒙真抱着不舒服了,手脚挣脱从蒙真身上下来,由一旁的蒙澈带着玩耍起来。

  果然还是小孩带小孩好玩,蒙真看着这兄弟二人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玩的很是开心,便暂时不管他们,任由他们坐那里玩去。

  因着天气暗沉,屋里点了灯,蒙真坐在案桌前闭目小憩,没过一会儿便听见蒙渊哭嚷着要往外面跑。

  “五弟,外面下着大雨,不能出去。”蒙澈拉着蒙渊不让他乱跑,蒙渊虽然年龄小,脾气却是个倔的,人不让他干什么他偏要干什么,嚷嚷着非要到外面去,蒙澈险些扯不住他。

  蒙真走过来抱他到门口看外面雨水哗哗,小孩觉着雨水好玩,伸着手够要,在蒙真怀里一点都不安分。

  “不许动,再动打你屁股!”蒙真嫌他扭来扭去不舒服,作势吓唬他,蒙渊见他唬人的样子害怕,小嘴一瘪,似是要哭出来,蒙真便又继续唬说,“不许哭,哭出来也打你屁股。”

  “哇……”蒙渊被他爹吓的一下子大哭起来,在蒙真怀里更加不安分了,蒙真被他哭的烦躁,心想原身生这么多孩子干嘛,一个两个就够了,多了真是心累。

  “不许哭!”蒙真假意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这下非但没起到震慑的效果,反而让蒙渊哭的更厉害了。

  一旁的蒙澈看不下去了,走过来与他爹说:“爹,你怎么能吓唬五弟,他那么小,我看你还打他了。”

  嘿,这一个就让人够烦心了,还来一个埋怨他,他哪里是打蒙渊了,不过是假意拍了拍,拍打到的是他自己的左手背。

  “来,你来哄哄你弟弟。”蒙真将蒙渊往地上一放,对蒙澈说。

  蒙澈做了个鬼脸逗蒙渊,蒙渊一下子就被逗笑了,然后兄弟两个便又在蒙真屋里来回跑着玩,看到什么翻什么,不一会儿就把蒙真屋子弄得个乱七八糟。

  蒙真也懒怠管了,只要能哄着不哭闹就行,便是上房把瓦片揭了也无所谓。

  或许是今天赶了巧,大雨让大家都往蒙真这里跑,这边蒙澈与蒙渊闹的不行,那边蒙清身边的小厮阿兴急匆匆跑了进来。

  这些天蒙清和蒙鸿都不在家里,蒙真都好几天没见着蒙清了,见他的小厮突然跑进来,忙问:“怎么就你一个,蒙清呢?”

  阿兴禀道:“老爷,县城周边的一个村子遭了灾,大少爷被叫去救灾去了。”

  蒙真有些不解:“村子遭了灾该是官府救济,蒙清被叫去干什么。”

  阿兴解释道:“官府人手不够,县太爷就把大少爷也给叫去了。不止大少爷,还有其他非官府的人都被叫去了。”

  本朝兵制,州县不设正规的兵队,有什么事都是衙役官差着手去办,若是遭遇重大事件,需得向顺天府求助,到时府尹会派正规的兵员来帮忙救助。

  这次雨水大,几个村子受灾严重,县太爷已经派人去向顺天府府尹求助,只是府兵一时半会儿尚赶不过来,县太爷只得向县城里的一些熟人请求帮忙前去救灾。

  “老爷,大少爷要我来告知您一声,外面雨大,老爷和两个小少爷就呆在府里,雨没停之前千万别跑出去。”

  阿兴说完便撑开伞又急急跑掉了,店里的粮食还要他看顾,他可不敢怠慢了。

  很快天便彻底黑了下来,两个孩子在蒙真这里用过晚饭,蒙澈说夜里打雷他害怕,今晚想要歇在爹的屋里。

  蒙真没有拒绝,让他兄弟两个今晚都歇在他这里,许是下午时候跑乏了,上床后不久两个小家伙就抱一起睡了过去。

  然而这雨非但没停,夜里反而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