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莫如男要他们上前做什么, 两个小男孩看起来有些紧张。
他们来到床边才发现,莫如男看起来也很紧张。
一个房间,一大两小。
三个人看起来都很紧张。
莫如男因为精神欠佳,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紧绷的神经, 很快就松弛下来。
她看了眼那个名叫唐纳的小孩, 有些困惑, “我早上那么生气地对你,刚才也那么凶,你都不介意的吗?”
听到女人疲惫又不解的声音, 唐纳抬起眼睛直视过去,很认真地回答:“介意。”
“那为什么还……”
“我当然介意。”小孩却话锋一转,“因为我没有把握好分寸,让你生气了。”
听到小孩的回话, 莫如男更加错愕,心头的困惑更加清晰,“你还能为我考虑?你怎么脾气这么好?”
“啊?”唐纳笑起来, “我脾气好吗?”
“嗯。”莫如男点头, “我生气的时候, 我父母通常只会更生气。我父母生气的时候, 我也会更生气。我们就是比谁更生气, 闹得越凶的人就越厉害。”
啊……
唐纳了然地点点头。
难怪她行事这么偏激冲动, 原来是从幼时就被养成了情绪的条件反射。
想到这里, 唐纳继续笑,面带春风化雨般的开朗,“可是, 生气难道不是别人用自己不舒服的方式对待自己, 而产生的情绪吗?”
莫如男眨着眼睛歪着头, 好像更不解了。
她先前就觉得这小孩能言善辩,目前交流起来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成熟得多。
小孩继续说:“别人用自己不舒服的方式对待自己了,就应该让对方知道。我们的每一个小情绪,都值得自己好好呵护、也值得别人认真对待!”
这话很有道理,莫如男却更不理解,“那你呢?你的情绪呢?我那么对你,你不会不舒服吗?”
“会不舒服,但这是我的选择。”唐纳眯着眼睛笑,小脸可爱得很,说出的话却温柔得要命,“你怎么对我都可以哦!因为是我选择给瓶子装水的。”
“瓶子装水?”
“嗯!瓶子如果是空的,就没办法帮别人解渴。我现在想把瓶子装满,满到溢出来,这样瓶子不会空,溢出的水也可以分给别人。”
“……”莫如男艰涩地咽了口唾沫,随后躺下去,将被子盖住大半个脑袋,背过身去,闷闷地说,“我困了。你们出去吧。”
“好。”唐纳没有再纠缠,拉着小竹马退出去之前,还细心地说,“我把灯关掉哦!”
莫如男没有回应。
唐纳当她默认,闭了灯,顺手掩上了门。
黑暗之中,谁也没有看见,床上的女人蜷缩成一团。
像是仍在腹中的胎儿,只有这样的姿势,能带给她安全感。
她的双眼在微弱的光线中荡漾着水汽。
那里流转着她不为人知的情绪。
……
莫如男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她是被渴醒的。
因为今天受了风寒,她感觉不舒服,体内的水分似乎随高温都蒸发了出去。
实在睡不着,她按亮床头的小夜灯,准备起床去楼下倒杯水。
灯光刚起,她就看见了床头柜上的一杯感冒药……
以及一旁的另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白开水。
显然,是有人在半夜的时候,特地为她倒了这杯水。
“哈……”
长长的一声叹,被哽咽的气息,曲折得千回百转。
莫如男端起那杯水抿了一口,发现里头有些柠檬口感的甜味剂。
那是小孩子的口味,原本是管家为了哄莫黎多喝水特地买的。
所以这杯水是谁按照自己的口味倒的……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人在生病的时候,也是精神最脆弱的时候。
如果一点敏感的小心思没有得到熨贴,最容易因此陷入自怨自艾的愁绪之中。
这杯浅淡柠檬味的水,因为放置了一段时间,温度恰到好处。
它的存在,它无声的存在,它在深夜里无声的存在,像拨片,温柔撩动她心上的吉他弦。
她的委屈烟消云散。
莫如男下了床。
她蹑手蹑脚走出卧室,穿过长廊,来到莫黎的房间门口。
这是六年以来,她第一次来自己儿子的房门外。
整个家中,唯一只有这个房间,她从来不知道里头的装修风格是怎样的。
她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她看到里头的儿童房,成熟简洁得几乎不像儿童房应有的样子。
她不了解六岁儿童的发育情况,不知道这种风格适不适合这个年龄的小孩。
她知道自己向来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因为她刻意为之。
可这天进入了这间房后,她才深刻地认识到……
她居然有这么不了解。
甚至比不上一个陌生人。
对待陌生人,她也许还会维持高贵的体面。
可对她的儿子,她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
进屋之后,莫如男看到她那年仅六岁的儿子,坐在床边,趴在地上睡着了。
小孩脚上还穿着拖鞋,不知道是刚从外面回来困坏了,还是特地这样为了方便随时离开房间。
莫如男看得喉间更加干涩。
她过去,小心翼翼地摆弄着孩子,想把他抱起来放回床上。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倒像是个从未生育过的年轻女孩,连抱孩子都生疏不已。
她有些慌乱,生怕弄醒小孩,也生怕被他发现自己在这里,而不知如何回应。
毕竟她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
就在手忙脚乱的时候,她感觉怀里的小孩胳膊往上一缠,圈住了她的脖子。
她险些以为是小孩醒了,吓得屏住呼吸、肢体僵硬。
但小孩喷在她颈后的呼吸绵长平稳,似乎仍旧睡得香甜。
莫如男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小孩抱得更稳。
怀里的孩子,曾来自于她的身体。
此时抱着他、久违地抱着他,莫如男竟真的觉察到一种奇妙的感应。
他的身体,柔软又娇小,内里却隐藏着无比的潜能和生命力。
他身上的气味,与自己的高度相似,这是他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家里的证据。
他与她明明那么陌生又熟悉。
仅仅一个拥抱,就足够用心贴心的温度,将冰雪消融殆尽。
莫如男将脸贴着小孩柔嫩的皮肤,轻轻蹭了蹭。
随后,她温柔地将他抱回床上,替小孩摘了拖鞋,细心地为他盖好了被子。
做完这一切,莫如男蹑手蹑脚地退出了儿童房。
她关上了房门。
她跪在了地上。
她掩面痛哭起来。
万籁俱寂的黑暗之中,她蜷缩成一个小小的影子。
远远看起来,似乎比门内的那个孩子,还要稚弱且无助。
她无声地哭着。
像过往的每一天一样。
哪怕脆弱,也要照顾到别人的情绪。
哪怕想哭,也不能吵醒正在沉睡的别人。
莫黎是从她身体里出来的人。
她骨子里、基因里,认定他是她最亲近的人。
也许,也许就因为这样,她才会那么对他。
在那么小的孩子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卑劣与恶意,让他承受了自己所有情绪的宣泄。
这是不对的。她不该那么做。
可她一直都是“不对地”长大。没有人教她,“该”怎么做。
原本这一生,她都该如此,身陷泥淖,活得生不如死。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小孩,因为她被狠狠伤害的儿子,主动来接近她。
那个小孩救了她。
因为她伤害了别人,而来救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
明明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和她的儿子一样小,一样脆弱……
出现的时候,却带着光和水。
照亮了她的陷阱,洗清了她的淤泥。
黑暗的长廊,莫如男背靠着墙,泪水打湿了自己的睡衣,甚至在脚边积累起一小洼水渍。
她好像,要把被封闭了数年的委屈,通过一晚上孩童似的发泄,彻底倾泄出来。
只不过,她很清楚。倾泄不完的。
那么多年的伤,怎么可能一个晚上就发泄完?
就像她已经习惯了冷脸对待她的儿子,整整六年……
怎么可能突然就熟练地改变,成为别人口中尽职的妈妈?
莫如男哭累了。
她抱着膝盖发着呆。
她不知道她在委屈什么。
她也不知道,委屈完之后,她究竟该怎么做。
她想起了那个拯救她的小孩。
那个孩子好像不知道什么是“迷惘”,总是很清楚自己每天的下一步是什么,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莫如男苦笑起来。
她本来还在犹豫,自己怎么能被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拯救?
现在,她想通了。
也许,她必须得由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来拯救。
……
叩叩叩。
叩叩叩。
唐纳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之间,似乎听到了某种木框被敲击的声音。
他混混沌沌坐起来,半梦半醒地品了半天,随后猛然惊醒——
这个声音,难道不是莫黎在敲窗户的信号吗?!
唐纳一个虎扑,冲到床边。
果然,对面窗户的莫黎本来等不到回应,有些沮丧地要退回去,看到他突然出现,又高兴起来。
唐纳忙翻出纸筒电话,扔了过去。
他听见小竹马的声音传过来,“纳纳,对不起啊,吵醒你了。”
“不会!”唐纳忙问,“倒是小花有什么事吗?”
莫黎向来懂事,如果不是大事,不可能三更半夜来找他。
听到唐纳的问话,莫黎小脸憋得涨红,随后才支支吾吾地说:“我实在是太开心了,不说出来,我感觉自己要爆炸了。所以我才来找纳纳。”
“是好消息!”唐纳双眼放光,“什么好消息?”
“我妈妈……刚才把我抱到床上,还给我盖被子了……”莫黎因这新奇的初体验,开心得不得了,脸上难得出现小孩才有的期待与稚气,“我因为装睡,全部都感受到了。”
妈妈抱他了!
妈妈还给他盖被子!
妈妈好爱他!!!
唐纳共情能力超强。
这事听起来不大,但他却兴奋得像中了彩票似的。
晴朗的夜空繁星点点,夜风也温柔。
寂静的城市陷入沉睡,无人出声,只有鸟雀还时不时传出几声夜啼。
两个孩子站在对开的窗户后。
他们隔空抱抱,隔空击掌。
他们无声狂笑,无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