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祭月节, 卫寒阅指挥卫宿闻去河里叉鱼,二人在河畔疯玩了一日,带月而归时,便瞧见了素淡月轮之下如同落了满身繁霜的萧鸣棹。
大约少年人长得格外快些, 只一年不见, 从十七岁至十八岁的萧鸣棹便似换了个人一般。
身量比卫寒阅走时显然又高了些, 肩背也更宽阔,仿佛迅速自少年成长为了气宇轩昂的男人。
只是或许因他骨相锋利的缘故,模样英俊,瞧着却有些病态的阴沉。
卫宿闻见到他的一刹那便将卫寒阅藏到自己身后道:“微臣参见陛下。”
话是这样说, 可双膝比秤杆还直,哪里是臣下对君上的态度?
萧鸣棹也犹如视而不见一般, 只直直望着被兄长保护起来的卫寒阅。
卫寒阅拍拍卫宿闻肩头道:“得了,又不是洪水猛兽。”
他行至萧鸣棹跟前道:“陛下此来, 是为带我回昌京?”
萧鸣棹却摇头否认, 嗓音哑得似吞了沙砾道:“我只是想寻到哥哥……寻到后,我便禅位于可堪托付之人, 永远留在此处陪着哥哥,好不好?”
卫寒阅有些意外, 哂笑一声道:“可卫家人都在昌京, 父母在不远游,我又如何能一辈子留在珮州?”
萧鸣棹轻「嗯」了声道:“那哥哥……咱们回昌京罢。”
这人瞧着总教卫寒阅想到曩昔的延陵铮, 那个在他昏睡七年苏醒后偏执疯魔的延陵铮。
他扯扯卫宿闻袪裼问道:“阿兄, 咱们拾掇细软回罢?”
卫宿闻低低笑了声, 当着萧鸣棹面将他抱小孩一样直接托起来, 意有所指道:“好啊, 昨夜给宝宝换下来洗的亵裤我还没收呢, 不急。”
卫寒阅:“……”
抽的什么风?
萧鸣棹闻言似乎僵了僵,可只是不发一言地跟在二人身后,卫寒阅见他瞳孔泛着暗红,好似浸透了殷红浓稠的血迹,一时心中打鼓——这人瞧着须得去佛寺抄抄经了。
——
卫寒阅一直对息国的刑罚畸重与刑讯逼供之事有些挂心,这次回了昌京,便欲着手纠正。
再度踏入大理寺狱,卫寒阅只觉恍如隔世。
幸而息国的大理寺狱建筑结构不似大阅那般曲折缦回,对卫寒阅这般毫无方向感之人倒很友好,他未曾通知任何人,只欲了解大理寺运作时最寻常的状态。
大理寺卿褚征帆险些被这一招吓出病来,须知摄政王离京,今上只能亲政,可卫寒阅时隔一年再度返京,局面便尴尬起来。
卫寒阅是会心甘情愿居于人下做他的百官之首,还是会与天子争权、继续做有息一朝实际上的掌舵人,朝臣们实在是不得而知。
可萧鸣棹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快,如同卫寒阅从未离去那般,他选择将权柄双手奉上,军国大事,仍由卫寒阅一力裁度。
因而现下卫寒阅亲临比萧鸣棹更教人战战惶惶,褚征帆见他一声不吭地在狱中走来走去,简直汗溻重衣。
卫寒阅转了一圈便察觉这狱中的囚犯少得出奇,按说以大息律的严苛重典,人数绝不仅限于此才对,便纵褚征帆能力过人,将积案清除一空,也不应是眼下情景。
他心中存疑,便也问了出来,褚征帆面上公式化的假笑也快挂不住了,道:“殿下,陛下他……没与您提过吗?”
卫寒阅眄视他道:“你如实交代便是。”
褚征帆耷拉着脸道:“牢内的死囚……都被陛下处决了。”
卫寒阅:“?”
「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目下尚未立秋,如何便处决人犯了?
况且……
他沉吟少顷,问道:“何谓「被、陛、下处决」?”
褚征帆闭眼咬牙道:“便是……便是亲自处决之意,还有宁王,数月前查出他贩卖私盐、招兵买马、勾结西羌……被陛下亲手斩杀于天顺殿上。”
卫寒阅沉默下来。
萧鸣棹的眼为何能红成那样,到底是有了答案——杀了那样多人,哪里还能保持清醒?
好在杀的是死囚而非无辜,否则卫寒阅恐怕当真要遵着先帝遗诏、另立新君了。
——
步出大理寺,却见萧鸣棹立在外头,卫寒阅打量眼前人,只觉他变了许多,以至于自己实在很难将他同十八岁的少年郎联系起来。
萧鸣棹见他静立不动,便迈步近前来,蹲下身用衣袍的袖口为他擦拭靴面上沾染的尘灰:“怎么到这里来了,狱中污秽腌臜,脏了哥哥的裙子可如何是好?”
卫寒阅伸出双臂道:“抱我回曙晖殿。”
现下正是薄暮冥冥之时,大理寺前虽不是熙熙攘攘,却也不乏放衙的官员。
皇帝蹲身为摄政王擦鞋也便罢了,毕竟他小摄政王九岁,权当是兄友弟恭,可一旦萧鸣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摄政王横抱回自己寝殿,那其中深意可便值得反复咀嚼了。
萧鸣棹几乎不敢置信,抱起卫寒阅时整个人僵成了榆木疙瘩,萧函谷不敢教旁人察觉自己的爱意,其实他又何尝不是?除了寥寥数人外,他生怕自己扭曲的情感会给卫寒阅光风霁月的人生溅上一滴污水,令卫寒阅被人议论与曾经的学生有风月之系。
可卫寒阅何曾在意过这些?他此刻唯一的感受,便是觉得萧鸣棹有些可悲。
二人进了曙晖殿,卫寒阅坐在罗汉榻上,萧函谷蹲下为他褪下靴袜,便听他轻声道:“取戒尺来。”
卫寒阅虽久不去尚书房,可当年用过的戒尺一直被萧鸣棹收藏着,登基后便搁在箱笼里。
卫寒阅手持戒尺道:“跪下,手伸出来。”
萧鸣棹跪得利落,而后戒尺便落了下来。
卫寒阅手劲不大,况且真攥紧了这戒尺还会硌手,因而萧鸣棹并未觉得很痛,只听卫寒阅问道:“为何杀人?”
萧鸣棹如实道:“见不到哥哥,我控制不住自己。”
卫寒阅又打了他一下道:“死囚终究有限,你无人可杀时会做甚?”
萧鸣棹不答,只顺从道:“我妄造杀孽,请哥哥责罚。”
卫寒阅拿戒尺敲了敲他前臂道:“将衣袖挽起来。”
萧鸣棹唇抿了抿,见卫寒阅坚持,便依言卷起衣袂。
不出所料,熟悉的、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痕重现眼前,萧鸣棹并未留手,道道皆是深可见骨的重伤。
卫寒阅将戒尺拍在一处乍愈不久、色泽尚浅的新伤上,萧鸣棹吃痛,却不敢出言,听卫寒阅吩咐取琵琶来,忙驯服地起身去拿。
卫寒阅仍弹了那曲《淮阴平楚》,与时下曲谱不同的是,他将《吹打》一段去掉不弹,正如许多年前在小桐村中弹的那般。
曲罢后,卫寒阅撩开锦衾,将赤足抵在萧鸣棹下巴处,带着他仰起脸来:“还不肯说实话吗?”
萧鸣棹一颗心几乎在这一曲内被惊涛骇浪击碎,他目光沉沉望向卫寒阅,终是第无数次败下阵来:“阿阅。”
与卫寒阅分别是他唯一无法承受之事,故而再度被卫寒阅轻易抛弃时,回忆转瞬间地覆天翻,累世的痛苦、忧愁、甜蜜、悸动、思念……排山倒海而来。
加之脑海中的机械音时不时便做出无情的贬低与嘲讽——尽管它总声称自己便是萧鸣棹本人,以致萧鸣棹的自厌情绪在日复一日地无望等候中逐渐累积,而后在到达极限时彻底崩塌。
每一世都求而不得,每一世都生离死别,每一世都无能为力,萧鸣棹胸腔中那颗被剖得所剩无几的心压根无法负荷,除了以杀戮与痛楚平息之外别无他法。
卫寒阅缄默须臾,唤了声小克。
【怎么啦阅崽?】
【进度条现在怎样了?】
【还是100%,但是颜色……颜色好像更红了。】
【知道了。】
卫寒阅放下足尖,凝睇着跪在他身前的萧鸣棹,倏然鼻尖一酸,落下泪来。
后者一见他眼泪毫无预兆地漫溢而出,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登时手足无措,起身捧住他两靥道:“怎么了阿阅?是、是不舒服吗?还是我哪里伤你的心了?你别吓我阿阅……”
卫寒阅眼圈红透了,只是别过脸去,强忍着哽咽道:“萧鸣棹,我不希望……我不希望你为我活成这副模样……”
萧鸣棹迭声道:“不哭不哭,是我咎由自取,不怪你,不值得你这样伤心……阿阅那般好,无须为我驻足,只因我是个疯子,才会因你的离去而失控,是我拖累了你。”
卫寒阅很难被哄好,一壁呜咽一壁小声道:“你不准想着将我关起来。”
“我再也不敢了,是我不好阿阅,”萧鸣棹轻抚他湿答答的双颊,心疼道,“我不该想着约束你的自由。”
可到底意难平,萧鸣棹低低道:“阿阅,你会有一点爱我吗?”
卫寒阅轻声道:“不会。”
说不心痛是不可能的,可萧鸣棹心伤之余反倒生出庆幸,倾身吻了吻卫寒阅被泪水浸得咸湿的唇瓣:“那样很好,阿阅……一个疯子,不值得你的爱。”
——
大息帝王十八岁加元服,为了佩戴寓意祥瑞的耳坠,卫寒阅本打算提前为萧鸣棹打耳洞,可对方却避开他手中寒光凛冽的眼针,握住他微凉的手道:“我便不打了,没什么祥瑞好求,戴了也不好看……倒想再见你戴一回,摄政王可答应?”
卫寒阅一本正经地沉思了会,方傲娇道:“那便允你所求。”
萧鸣棹吻了吻他手背:“谢殿下。”
——
卫寒阅加冠时,萧鸣棹尚为黄颔小儿,可时隔九年再度回忆,一切细节却仍历历可数。
彼时卫夫人拿生姜片在卫寒阅耳垂上搓了好半天,搓得卫寒阅耳垂又热又肿又麻,直撒娇嚷着难受,方以烧过的、穿着红线的银针快准狠地刺入了耳垂。
大概是耳垂已没了知觉,那一瞬间似乎并不痛,直至卫夫人以绢帕拭去两侧耳洞各淌出的一小颗血珠,卫寒阅方后知后觉地喊起疼来。
这喊声半真半假,卫家人溺爱他,因而只顾着哄,无人追究他到底是否真疼。
萧鸣棹见卫寒阅小泪包似地被众人团团围住,只以为这穿耳洞定然十分疼,是以在往后一月内干脆宿在了令昭王府。
卫寒阅耳上插着茶叶梗,起初的几日内确然有些疼,萧鸣棹怕他难受的时候没人陪着,遂白日黑夜皆同卫寒阅形影不离。
本意是好的,奈何他是个九岁的小屁孩,卫郎君面皮薄,疼的时候便瞪他一眼道:“你将眼睛闭上。”
每逢此时萧鸣棹便晓得他要哭鼻子了,听话地闭上眼,又握住少年的手老气横秋地安慰道:“哥哥不痛了,不痛不痛。”
——
彼时尚未到生出绮念的年纪,可如今回忆起来,当奶冻似的耳垂被揉搓得通红滚热,原本那一小片滑嫩的薄肉软嘟嘟地肿了一圈,而后被利器破开,沁出红宝石一般的血滴来……十八岁的萧鸣棹,不可抑制地存了些畜生念头。
这倒令他忆及当年,卫宿闻的眼神一瞬不瞬地钉在卫寒阅身上……或许是耳垂上,他是否也与自己抱有同样的龌龊想法?
“发什么呆?”
卫寒阅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帮我瞧瞧这裙门正了不曾?”
萧鸣棹回过神来,便见卫寒阅已由人伺候着换上了明日加元服礼的正宾吉服,是尚服局特特按着他的穿衣习惯定制的裙装,朱色内衫罗裙外罩玄色广袖褙子,他平素衣色偏浅,显得容貌风仪清雅翩翩如仙人,此刻着这样颜色浓重的衣裳,反倒衬得眉眼秾丽,甚或平添了几分妖异。
萧鸣棹看直了眼,愣愣地又不言语了,卫寒阅正欲提醒他回神,便见萧鸣棹视线下移,落到他遍绣缠枝梅纹的裙摆之上。
为显得庄重矜贵,这罗裙做了最高规格的三丈摆,若卫寒阅此刻坐下,裙摆能铺成一朵伞状彤云,而他便是云中一朵莹润清绝的昙花。
察觉萧鸣棹神色有异,卫寒阅敏锐的直觉驱使他挥手命殿中众人退下,而后迷茫道:“中邪了?”
确然与中邪无甚差别。
萧鸣棹魔怔了似地将裙摆褰起,卫寒阅现下虽衣着正式,却赤着双足,足踝上竟绕着两条嫩粉色绸带,如同细韧的粉藤蔓,缠拢着玉管似的玲珑小腿。
皮肉也是粉的,遍布昨夜荒唐时捺下的暗红指痕,如映月澄雪为人摧折揉碎,而后贴花钿一般贴满了玫瑰花瓣。
卫寒阅眼见原本坐在榻上的人身子越凑越近,满腹疑问尚未出口,便见萧鸣棹双膝跪地,宽大的裙摆如云旗一般舞起又飘落,覆在萧鸣棹脊背之上。
卫寒阅:“……”
脑内小克「喵嗷喵嗷」地尖叫起来。
【他为什么#%^@@$$#&啊啊啊——%@∞#】
有些字符未能解码,系统语言功能紊乱。
卫寒阅哪里还站得住,半退半倒地窝进椅内。
窗外两朵西府海棠被顽劣的稚童采尽了花瓣,又将内层花瓣弃之不顾,反将外层花瓣贴着花蕊底端不像样地安回去,可外头的要受风吹日晒,终究不如内层的柔软细腻,粗砺的触感将可怜的海棠花蕊磨得瑟缩不止。
岭棠惊暖,寒玉初绽。亭尖覆霜,玲珑塔震,一声羌管悠悠,落粉簌簌。
——
卫寒阅险些没能在质明之时起身。
萧鸣棹晓得自己昨夜需索无度,跪着搓衣板表示可改日再加元服,被恼怒的卫美人砸了满头包。
服侍着卫寒阅穿戴整齐,只余雀羽南珠耳坠仍在奁内,萧鸣棹取出,凑近卫寒阅耳畔,寻着那细小的孔洞,捏住软乎乎的耳垂,将耳针一寸一寸嵌了进去。
暖热的气流在耳侧萦回,卫寒阅的耳朵未几便被烘得泛红,耳垂还被锁在萧鸣棹指间,被薄茧磨得微微酥痒,他不由生出小猫崽被野兽的利齿叼住后颈似的危机感,又迟迟不见萧鸣棹直起身,遂颦眉道:“另一只还没戴呢。”
萧鸣棹低声道:“我想亲亲哥哥的耳朵。”
卫寒阅:“……”
萧鸣棹又被砸了满头包。
——
疏风日朗,韶浸宫商。
萧鸣棹着绛纱袍跪在卫寒阅身前,卫寒阅取下他的空顶帻,朗声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言罢加以十二旒冕与簪缨,萧鸣棹穿好祝仲林捧来的衮服后,脑内的机械音骤然响起。
【确定是今日,不再后悔了吗?】
【嗯。】
光禄卿奉醽醁酒,卫寒阅搢笏受酒,祝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醽醁酒被授与祝仲林,祝仲林进奉萧鸣棹。
酒液清冽如绿波,萧鸣棹视线落在上头,一时有些沉默。
卫寒阅正疑惑间,萧鸣棹已擎着羽觞一饮而尽。
卫寒阅有些讶然——依礼这酒应先祭洒少许的,他怎么……
可不过几瞬后,萧鸣棹霍然闭目,启唇吐出大片殷红血沫。
他还记得将头偏向一侧,避免污血玷染卫寒阅的裙幅。
他一面咯血,一面艰难道:“阿阅……别怕……你再也、再也不会……”
吐息终止,未完的言语成了永诀。
变故陡生,祝仲林忙嘶声请殿中太医过来,可老态龙钟的太医院令把脉少顷后,竟至老泪纵横,声音颤巍巍道:“老臣无能,已是……宫车晏驾……”
九五之尊崩于加元服礼上,实乃旷古未有之事,那掺了毒的醽醁酒被褚征帆当场扣下,人人皆道天不假年,竟教歹人鸩杀圣君。
可实际上,便在萧鸣棹饮酒的前一瞬,最后一片心脏消失,心室里空空如也。
失去了心,自然是不能活的。
【阅崽!按钮出现了,我们可以返回时空局啦!】
卫寒阅只是怔怔望着已然身亡命殒的萧鸣棹,尚未做出抉择,蓦地有宫娥的尖叫划破本便乱作一团的天顺殿。
循声望去,只见座上空无一人,原本坐在那处的卫宿闻……凭空消失了。
——
康尚二年,海棠又开,杨柳堆烟。
大行皇帝两周年祭礼便在今日,可时任摄政王的卫寒阅却无意前往主持。
当年萧鸣棹一瞑不视,任凭褚征帆将禁中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未能查明究竟是哪个在酒中下了鸩毒。
自然是查不出来的……因下毒的便是先帝本人,大理寺再查十年也只能徒劳无功。
萧鸣棹将遗诏置于曙晖殿的龙床枕下,其间内容概括起来与先帝无甚差别,除了将卫寒阅捧得无人敢动外,便是予卫寒阅决定新君人选之权。
于是卫寒阅成了大息最年轻的三朝元老,再度牵着幼帝的手,一步一步登上了天顺殿的玉阶。
当日小克曾说这次的奖励异常丰厚,所获额外寿数竟有三百载之多,并问他是否离开此世,回时空局享受一番。
可卫寒阅却只点燃了灵堂的香烛,将一壶逍遥酿悉数洒在青玉龙耳香炉前,不疾不徐道:“离三十岁还有三年,届时再走罢。”
“殿下,程将军到了。”
祝仲林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卫寒阅将握槊局摆好道:“传。”
程汲冽躬身入内,依着规矩行礼。
他本是文州人氏,投军后因勇武过人而被提拔做了个五品千户,去岁在葳蕤原与西羌一战中率轻骑突袭敌军,为大息发起进攻制造了绝佳的机会,此后又屡立奇功,而今已被封为征虏将军了。
但卫寒阅今日传召他,却并非因赏识他的军事才能。
他随手掷了两枚骰子,恰好掷出一对五,遂将四枚玛瑙握槊子各移五点,一面移一面心不在焉道:“抬起头来。”
程汲冽仰首,卫寒阅这才偏回脸来,一见之下确然恍惚了一刹。
“郎君,”祝仲林附耳过来低声道,“果真是像极了。”
卫寒阅亦无法否认,这程将军五官轮廓、身形仪态,甚至眼神都与萧鸣棹如出一辙,包括方才他行礼问安的音色,亦如同萧鸣棹本人在此。
若非卫寒阅亲眼看着萧鸣棹崩逝、封棺停灵二十七日后入陵,确信萧鸣棹已在九泉之下,恐怕真要以为这又是一出金蝉脱壳。
程汲冽也在暗自端详卫寒阅。
这位年轻的摄政王瞧着实在不像年近而立,反倒脸容玲珑、肌肤细嫩、眼神灵动,如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一般,全无浸淫朝局半生的沧桑深沉。
靛玉色裙幅如水般迤逦而下,与程汲冽的靴尖不过咫尺之距,犹如一片涨潮时漫来的海。
祝仲林奉上热腾腾的牛乳杏仁羹,卫寒阅一张脸瞧着比碗还小,他低头啜了口,抬眼时唇缘黏了圈虚虚的奶沫,跟不会喝奶的幼猫崽崽一样。
执起一盏攒林云尖去了去口中醇腻的奶味,卫寒阅问道:“会打握槊吗?”
一旁的祝仲林心里干着急——郎君哟您嘴上的奶没擦呢还。
程汲冽视线勉强自卫寒阅唇边挪开,低声答道:“末将无能,未曾见过。”
卫寒阅有些失望,萧鸣棹可是能与他有来有往打一宿握槊的——虽然每一局都是自己赢。
“劳烦祝伴伴去请个师父教教他,”卫寒阅吩咐祝仲林道,“再将衣裳换掉……鬓角与眉毛修一修。”
——
程汲冽被拉去拾掇,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不惯受人伺候,便自己按着祝仲林的要求换了螭纹袍,又将鬓角修得更锋利了些。
他身为武将,长眉入鬓,眉尾上扬,颇具杀伐之气,可祝仲林命他将双眉剃低了些,锋芒毕露的莽气淡了,现出几分温驯之态。
沐浴过后再度回到卫寒阅跟前时,他已新开了一局握槊,闻得足音,便执着琉璃子一睨程汲冽。
而后仿似称心如意地笑了下,将手边粉琉璃浦桃花盘往程汲冽身前一推:“给我剥橘子,要一根络也没有的。”
程汲冽一壁笨拙地以拿刀握枪的手去剥橘子,一壁听摄政王发布一些听来毫无道理的命令。
“如今天下承平不起刀兵,西疆大营能吃几年闲饭,你在昌京多留些时日。”
“往后不必称我为「殿下」,要唤我「哥哥」,或者「阿阅」。”
“从即日起,你不再是程汲冽,我会称你为萧鸣棹,或者……或者坏狗狗。”
萧鸣棹是何人,大息自是无人不晓,可卫寒阅将先帝的名讳冠与他是何缘故?还有……何谓、何谓「坏狗狗」?
程汲冽见他一面发号施令,一面将双足在裙摆下一踢一踢的,像只娇纵的猫儿。
最要紧的是他似乎并未着袜履,因而程汲冽眼前时不时便会闪过一道新雪似的冷光,程汲冽自觉赧然,忙略一偏头,不敢再看那双仿佛蹬在自己面上的赤足。
若换了旁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颐指气使,程汲冽只怕早已冷脸离去,可卫寒阅这样脆生生地一通部署,不仅未令他反感,反而觉得心尖有些麻痒,又在瞥见那双玉足时「怦怦」乱冲起来,教他既迷惘又慌张。
这样的感受,哪怕是往日在疆场上孤身诱敌、命悬一线时,也从未有过。
在此之前,程汲冽从未想过,能有幸获得与这样的人长久相处的机会。
——
可迷雾疑团总有散时,便纵要为人替身,也还想着做个没那么糊涂的替身。
当卫寒阅第不知多少次于燕好缠绵之时唤出先帝名讳时,程汲冽终于没能熬过蚀骨的酸涩与求知欲,悄悄趁夜潜入了奉先殿。
自与张后起,历代帝后的画像一幅接着一幅,直至见到最后一幅格外年轻的画像时,程汲冽才顿开茅塞,而后便尝到心底翻涌的无尽酸楚与苦涩。
居然当真如此……他与先帝,生得近十成像,但凡稍离远些,压根瞧不出二人相貌上的区别。
这数月内,令昭王府时不时便有新人进来,此时对照画像,便察觉那些人有的与先帝眉目相若,有的是身形相若,有的是鼻梁,有的是下颌与双唇……
程汲冽无法不嫉妒吃味,可今夜见了这画像,他竟生出几分奇异的安定感。
他是最近似的那一个,只要无人比他更为相仿,那他在卫寒阅心中的位置便是最不可撼动的……
仅次于先帝,除了先帝。
——
康尚三年正月初一,令昭王卫寒阅薨于王府,时年三十龄,追封敏圣德昭皇帝。
举国齐恸,昌京寺观一逾帝王三万杵规制,鸣钟五万杵,送摄政王仙魂归于四海六合。
令昭王遗愿其丧仪务必从简,切勿靡费铺张,因而镇国公府谢绝了前来致哀的文武官员并昌京百姓,只在家中设有几筵灵堂,起居皆涕泗不止。
镇国公夫妇早在去岁便被卫寒阅安排去了珮州隐居养老,无法第一时间获知独子撒手人寰之讯,而在二人知晓之前,关于卫寒阅的记忆已在系统操作之下清除。
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他不忍令双亲承受。
征虏将军程汲冽于卫寒阅尾七当日自戕于令昭王陵前,今上念其忠肝义胆,追封其为长信侯,随葬王陵。
——
【阅崽阅崽——】
卫寒阅醒转过来,见到记忆中的铁灰色舱门,便知自己已回时空局来了。
系统中四世百年,脱离后不过短短一日。
小克趴在他怀中,有些怅然地望着他。
卫寒阅三百年都不会再用它,难道还会将它留在身边吃闲饭吗?
小黑猫心中充满别离愁绪,可它不想要别的宿主了,宁可蹲进废物系统回收篮里,等着卫寒阅三百年后来捡回它。
卫寒阅望向怀里的流泪猫猫头,不禁失笑道:“你哭起来好丑。”
小克:“……”
【崽呜呜我会找个角落里的篮子,不会让他们把我拉走的,我等着你三百年之后再来找我呜呜……】
【什么篮子,你不和我一起回家吗?】
【你、你还养我吗?可是接下来我什么用也没有,只会吃了……】
【我有很多钱,而且我本来就想养只小猫咪啦。】
他一面将小猫咪感动得热泪盈眶,一面推开舱门走了出去。
他这样白月光似的人物,自然有无数人追求喜爱,故而卫寒阅一出来便碰上了乌泱乌泱的人群,男女老幼面上无不是担忧牵挂。
卫寒阅被人群簇拥着去了医院检查身体,结果自然与系统的预判一般无二,正待离去时,却见外头救护车停稳,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往里疾奔,同时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速度太快,卫寒阅未能看清患者面容,只见垂落的前臂上一片血肉模糊,担架车冲入急救室后,光可鉴人的瓷砖上却有……一朵海棠花。
浅粉色的西府海棠。
卫寒阅目光落在上头,若有所思。
——
卫寒阅本便留着黑缎似的长发,是以即便进入古代世界也不会违和,尚未进入小世界前,他总爱晨起后坐在窗前梳头,一面梳一面检查画稿有无可供润色之处。
日色如春酿般既嫩且晴,携着宠爱铺于美人周身,精细的丝质睡袍都不及肌肤柔腻光润,刚打发的奶油似的,沿着v字形襟口泼洒至一痕琼花色的前胸。
每到此时,卫寒阅总觉得窗外似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可推窗观察时又一无所获。
直至某一日,他在窗外见到了一朵小小的、半开的西府海棠,似乎被人匆忙遗落,卧在玫瑰丛间。
——
卫寒阅进入工作状态倒很快,赶完了积压的活儿便前往时空局与其他画师商议新系统的人设,可尚未进会议室便被另一位画师叫住了。
他不解询问,便听对方也同样疑惑道:“你不知道吗?这个新系统的工程师昨天住院了。”
对于这位工程师,卫寒阅也有过些交集,据说他有极其严重的社交恐惧症,从不来时空局上班,平日只闭门埋头科研,交流皆通过线上会议。
因而卫寒阅只听过经由数据处理后从听筒或扩音器传出来的声音,真面目倒是从未见过。
他随口问道:“怎么住院了?”
同事也有些云里雾里,只道:“据说是某个系统有问题,交到他手中修改,他本是不接的,可不知怎么又接了,还亲自进去了,结果出来之后浑身是血,就剩一口气,不知道什么系统这么凶险……偏偏他还要硬闯。”
“而且……他分明不缺钱,根本没必要再入职时空局,我听财政部的同事说……咱们时空局的这几年的经费,汇款账户名字就是他!”
卫寒阅喃喃道:“昨天?”
“是啊……不过说来也巧,你也是昨天回来的……”
——
询问导医台小护士时,卫寒阅本是不抱希望的,可对方听闻他要寻在系统中重伤垂危的那位患者后迟疑了半晌,竟将位置告诉了他。
望着卫寒阅愈走愈远的背影,小护士怅惘地喟叹一声。
那个人……没有家人朋友来看护探望,赵医生说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今晚了,熬过去自然有惊无险,万一……至少没凄凉到无人送终。
——
时空局医疗技术空前发达,因而icu内唯有一位患者,大抵是当真已回天乏术。
即便不在规定的探视时间,值班医生也睁只眼闭只眼,允他进去了。
卫寒阅身着隔离服缓缓步入,梨花随月,宝光如银,床上的身影渐渐清晰。
一张完全陌生、又完全熟悉的脸。
卫寒阅从未见过眼前人,可他的长相似由无数张面孔融合而成,从顾趋尔、岑淮酬,到萧鸣棹、卫宿闻……每个人的容貌似乎皆有某处与眼前人相若。
或者……是他的相貌拆分开来,再融以其他部分,便成了这四世百年里的十数副不同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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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外伤已被包扎清理,缠着一圈又一圈厚厚的纱布,卫寒阅默然立于床侧,月光映入眼底,一时竟令人分不清那滢滢蓄于其中的,究竟是泪光还是月光,抑或二者皆有。
墙上挂钟走过十分,仅剩一点底的输液瓶彻底空下来,卫寒阅正行至门边去唤医生,床上的人便眼帘微动,而后张开了双目。
只听身后叮呤咣啷一通巨响,卫寒阅诧然回身,便见那人拔了手背上的针似是想向他冲来,可因内外皆受重创。
故而双脚一落地便不受控制地倒下去,可深邃沉暗的双目还紧紧盯着他,其中诸般情感翻涌,如惊涛骇浪,向卫寒阅扑将而来。
这一折腾自然惊动了门外的医生,对方本想与卫寒阅一道将人扶起来。
可那人闪身避开医生的双臂,只死死攥住卫寒阅身上隔离服的袖口,勉力道:“你……你怎么会来……”
卫寒阅只得先请医生出去,他扶不动这么个大男人,便任由对方坐在冰凉刺骨的地砖上,自己则蹲下身注视他。
“名字。”
“顾藏名。”
卫寒阅颔首,问道:“为什么偷窥我?”
顾藏名似乎惭怍至极,垂眼不敢面对他的目光,唯一没缠纱布的脸因卫寒阅的靠近而涨红着:“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情愿为你发疯,为你而死。
卫寒阅轻声问道:“假如我永远不会爱上你,你也能忍受吗?”
顾藏名哪里敢奢求他的爱,低声道:“能陪着你就很难得了,我从没敢想过你会愿意和我见面,更没敢想和你有什么……偷偷看着你就够了……”
卫寒阅伸出手去,搁在他头顶,打断了他的剖白道:“但我可以给你……”
他伸出食指,拇指抵在食指指腹的一半处,而后弯起眼笑道:“这么一点点喜欢。”
“顾藏名,我允许你,做我的专属狗狗骑士。”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春秋繁露》
祝词出自《明史·嘉礼》
真快啊就这么正文完了……
明天晚上十一点半更番外,零点要上夹子,倒v十万字,平均收益还没废纸值钱,算了下平均订阅,我已经不能呼吸了哈哈哈;
如果我在夹子垫底,请厚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