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见收, 整年头里也算是过了忙季，日子自然跟着松散闲渡起来，寒流如潮似的涌盖过来, 各家里都穿出了花棉袄、毛线帽, 这天气下少有出门晃悠的，非到万不得已，出趟门都捂得死死的。
而这日子掰手指头数，临着年关也没多少天了，按理这会儿还不到热闹的时候, 大队却格外热闹, 人挤人的围了一大片, 连着不爱出动的秦燕也挨不住自家娃儿的要求出了门。
能让大家伙大冷天的聚过来, 自然是有大喜事, 原是今年村里抓阄撞了大运, 中了张电视票, 队里出钱兑过换了电视，眼下邀着大伙儿过来看呢。
四四方方的电视机, 像是沉重的大砖头放在大队广场中央，大家伙拿着自家里带来的马扎、小板凳, 围着电视半圈范围坐着。
这会儿的电视机还是用天线接信号, 响应得不是很灵敏，时有时无的闪现的雪花屏让围观的众人有些着急, 七嘴八舌的指挥起来。
“小刘，再往高了举举，又看不到东西了。”
“我记着刚刚是在左边有信号, 往左挪吧。”
“什么左, 明明是右, 小刘快往右挪。”
嘈杂的声音如同魔音穿耳，被换作小刘的年轻人急得头上都有些冒汗，举着天信的手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动。
陈大年见状连忙出声阻止瞎指挥的村民，“都着什么急，新玩意哪个不是一点点试出来的，你们再这么指挥下去，还想不想看电视了。”
因为也明白这些人都是没见过电视，压不住情绪。所以，见大家伙收敛起来，他便没太多苛责什么，让小刘别着急，慢慢试。
没了魔音绕耳，小刘情绪跟着平静下来，手上的准头越来越好，直至四方的电视机里响过刺耳的撕拉声后，满是雪花的屏幕顿时跳出黑白画面。
在场众人先是一愣，随后传来欢呼雀跃。
“有了有了。”
“这画面，跟小电影似的，真有意思啊！”
“以后咱们也有电视可以看，不用再巴巴的羡慕镇里人了。”
欢呼后，众人目光尽数被电视机吸引过去，根本不用人阻止，场面便安静下来，小刘将信号塔固定好后，忙擦了擦忙活出来的汗，跟着在前排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刚坐下耳边就传来一道软乎乎的奶音。
“有人在里头哎，真有意思，要是咱能天天看电视就好了。”
天天看？小刘闻言不由得失笑，他可听领导说了，这电视精贵的很，估摸着这是头次开，所以才不过节不过年的召大家过来。
往后还想看，那就得等大日子才有机会，而且为的保护好电视，这次看完后会收紧主任办公室里，以主任那铁公鸡的性子，只怕要拿出来都够呛。
他本不想打破小孩的幻想，可却也不想人一直抱着期望。
于是，小刘转过头要开口，结果却撞见张明艳的面孔，原本要说出口的话顿时噎住了，看到对方疑惑的目光，他结声道：“是...是秦同志啊！”
此刻，他正好坐在秦燕边上，两人的距离可以说是很近，小刘哪里有见过这场面，脸上顿时滚烫起来，好在他平日里晒得黑，一时看不出窘态来。
“小刘同志！”
秦燕并不清楚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见人打招呼她也礼貌的点了点头，她笑着回应自家小孩的话，“以后会有的，咱现在先看别人的。”
“嗯，先看别人的。”
姜洋对秦燕的话深信不疑，妈妈既然说以后会有的，那肯定会实现的，这些日子秦燕的厉害在他心目中已经越来越高大，几乎不可能摇。
看着姜洋不再说这个话题，小刘不经想说到底是年纪小好骗，他爸妈前几年也是这样忽悠自己的，等过几年就会明白了。
小刘忙收回心神，目光看向电视，可看着里头的人，他不由得将秦燕跟里头的人进行对比，结果却愕然，他发现秦同志似乎比电视里的人还要好看！
大队的电视自然不会一直播，约莫看了两个多小时，陈大年就宣布此次观影结束，然后让着工作人员将东西收整起来。
秦燕牵着姜洋便往外走，路上碰到几个妇女，她们目光里带着些微敌意，这让她微微一顿，想起蒋立军给她说过那些乱嚼舌根被陈大年惩罚的几家，顿时将人对上号了。
而剖析出原因来，秦燕也没有跟这些人多废唇舌的意思，径直绕过她们。
那一刻，被无视的几人脸色不要太难看。
“呸，不就是生得一张好脸，拽什么拽。”
等着秦燕走远，其中一人忍不住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她是张家老三的媳妇刘娥，前些日子她因为背后说话被陈大年惩罚，这事闹得不小自然瞒不住。
她家婆得知原因后没少给她臭脸子，直骂她是丧门星，尽给家里惹事。就是丈夫也不愿意同她说话，这让她哪里受得住。
可她不敢找秦燕麻烦，怕再惹恼陈大年是其一，更怕的是蒋立军，那日对方的目光她至今还心有余悸。
今天没想到冤家路窄又碰上了，她一时没压住火。
而边上人闻言脸色变了变，连忙让其闭嘴。
“你还嫌事闹得不够大？”
“咱没必要为的这口气，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当。”
“是啊，她现在风光，可那妖精的作风以后有得苦头叫她吃呢。”
劝话的连连开口，她们回去自然也都挨了家婆的训，心里也都记恨着呢，可到底活了大半辈子，这点心气还是能压得住的。
正如老人说的，先笑的不一定赢，这事得看最后。
而有着边上人的劝解，刘娥脸色跟着和缓下来，似乎不想提起刚刚的事，她另起话头，将话引到旁的事上去了。
*
秦燕不找茬自然不是因为她心宽，而是对付这种人言语是没用的，只要自己把日子越过越好，她们自己就难受死了。
这样的心性可以说是脆弱得很，她根本不用多去浪费精力。
临近年关，这对于眼下来说才是要紧的，毕竟这是她来这的头个年头，万事自然是想办的完美些，以往上班都是到除夕夜前一天才结束。
忙活一整年，好不容易放松下来，谁有愿意多动，再机上家里长辈去世后，她自己孤零零的一个，整那么热闹也没用，基本每回都是糊弄事的过过。
现在自己成了家，小孩丈夫都在，年初二再去走走亲戚，这年味不会差。为此，秦燕早早就准备起来了。
她拿用着钱换了些布票，按着蒋立军跟姜洋的身量裁了新衣，这工程有些大，索性她准备的早，眼下就剩下些收尾的活儿，赶着两晚上就能完工。
过年自然要炼油以备着来年吃，她买了不少猪板油，板油切成小块，加了水在锅里熬，黄澄澄透亮的猪油被熬了出来，板油块熬成焦黄油渣，浮在最上头。
秦燕将热油用锅子盛放好，等凉了就会结成一整块白乎乎的猪油，用一点挖一点，这一锅能吃很久。
再有就是这猪油渣，这东西香得厉害，秦燕直接拿出些切碎，再拿出些腌好的梅菜干，和了面粉做煎饼子吃。
饼子里，梅菜吃去了油渣多余的油，除去油渣里的油腻味，再有咸香味混合着软乎乎的白面，秦燕倒是没想着滋味会这般好，她都忍不住一连吃了两三块。
姜洋跟在屁股后面，吃了两块还要拿，却被秦燕拦下来，委实怕他吃多了上火，好说歹说却劝了下来。
随后，她用拿出盘子装了七八块饼子，放进篮子用布盖好，这天太冷，要是不盖着，一会儿该凉透了。
“洋洋，给你陈伯伯送去。”
秦燕记着陈大年帮的忙，再加上他跟着蒋立军那层关系在，可以说是大洋村里少有的亲戚了，眼下做了吃的，自然是要给送去些。
姜洋平常经常去找陈鸣玩，路不要太熟，秦燕也不用担心他走错，看着他迈着小短腿，吭哧吭哧往外走，秦燕轻笑着继续忙活。
姜洋则拎着菜篮子，一路上不少婶婆问他篮子里装的什么，他都笑着回饼子，很快便就到了地方。
这会儿正好碰上陈翠翠在院子里揍陈鸣，后者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半大的身量跟泥鳅似的四处窜，让陈翠翠一时竟抓不到。
“陈鸣，你再跑，今天就不要进门了。”
“不进就不进。”
这威胁对于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的陈鸣简直等于没有，他直接做了个鬼脸，气得陈翠翠脸都扭曲了，抄起鞭子就要追，还没动身却被一道声音打破。
“翠翠伯娘，俺娘让俺给你们送饼子来了。”
突兀的声音让陈翠翠彻底停下脚步，她转头就看见姜洋软乎乎的站在门口，似乎有些害怕，小小的身子不敢进来。
看着乖巧的姜洋，陈翠翠身上火气顿时收了起来，她到底还是要脸的，如非必要，她也绝对不想在小辈面前暴露性情。
“是洋洋啊，你娘也真是的，大冷天的怎么还让你送东西过来，快进来，别在外头冻着了。”
话音落下，她恶狠狠的扫了眼一旁探头探脑的陈鸣，老娘等会再收拾你。
那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而喻，陈鸣哪里会看不出来，但他完全不在意，因为她知道姜洋来了，她娘一时半会不会顾得上自己的。
于是，他屁颠屁颠的出来跑向姜洋。
“洋洋，你怎么来了？”
到了跟前，突然闻到一股着香味，不由得看向姜洋手里挎着的篮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是来给俺送好吃的吗？”
一旁的陈翠翠听到自家儿子如此不要脸的话，脸色不要太难看，挨着天气冷的缘故，她带着姜洋便往屋里走。
进了屋，身上跟着暖和起来，姜洋这才回道：“是给你们家送的。”
言外之意，就是不是给陈鸣单独送的。
然而，陈鸣却不在意道：“给我家送，就是给我送，这没区别啊！”
这倒是把姜洋问住了，他愣在原地，看了看陈翠翠，又看了看陈鸣。
“滚一边玩去。”陈翠翠实在没忍住，抬手给了人一记后脑瓜子。
“你怎么能在我好朋友面前打我！”
陈鸣挨了这么一下，顿时抱头鼠窜的退离好几步远，目光幽怨的看向陈翠翠，这一刻，感受到姜洋看过来的目光，他感觉自己的形象崩塌了。
“你爹面前，老娘要打都照打。”
陈翠翠冷笑着打断自家泥猴子的耍泼，她伸手接过姜洋的篮子，翻开后看到盘子里装了好些个白面饼子，香味扑鼻，她不由得愣了愣。
这年头自家都舍不得吃白面，更别说是送人了，而且这饼子里还有明显的油渣和梅菜，不用说都知道味道很好，她自己烙饼都舍不得放这么足的料。
小蒋媳妇是真的大方，但陈翠翠更明白，对方会送东西来主要还是因为自家公爹的缘故，单冲着这些，公爹平日里帮着蒋家，她也觉着是应该的。
“你等等伯娘盘一下。”
陈翠翠说着将盘子拿进厨房，等将饼子拨过来后，她又在姜洋的碗里添了些自家腌菜，拿出来后重新替姜洋将篮子收拾好。
“伯娘这腌了点酸菜，也不知道你娘爱不爱吃，带回去让她尝尝。”
她也知道酸菜不值钱，但眼下大冬天的，家里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基本没有，这倒是显得她有些磕碜了。
“谢谢伯娘，您腌的酸菜可好吃了。”
姜洋哪里懂这些，他是来送东西的，见自己又得了一大碗菜，小脸上露出甜软的笑容，这一笑倒是叫陈翠翠那点磕碜心思瞬间消散，心里暖呼呼的。
“这小嘴真甜！”
她没有说要留饭，因得秦燕这会儿摊饼子，自己再留就有些不太好。姜洋见任务完成，挎着小篮子便就要回去。
“等等我去找你玩啊。”
陈鸣惦记着刚刚的饼子，没有跟平常一样跟人一起走，姜洋期待的点了点头，他也想跟着人一起玩，不过还是先把他娘交代的任务交代好。
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往外走，陈翠翠心里不由得感慨，秦燕还真会养孩子，看看把姜洋养得多懂事，哪里像自己似的。
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啊。
陈翠翠正感慨着，就听见陈鸣传来一声惊叹，“这也太好吃了吧。”
她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这小兔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去偷吃了，当下就往厨房里跑，脚步根本不敢慢。
她知道要是不拿下那小兔崽子，那一碗的白面饼子他都敢给你端走。
这死孩子要是觉得好吃，真会一个人吃完。
她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生得哪里是儿子，整一饿死鬼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