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句话时, 他的表情显得十分随意,负手而立,无形透着上位者的满不在乎。
江泓一怔。
梁柏头也不回, 仿佛背后张了眼睛似的,淡淡道:“以你的人脉,打听出我的身份并不难。”
果然梁柏看出他的不对劲。
奉宸卫大将军, 日日出现在天后身边的心腹大臣,如此煊赫的身份,很难瞒得彻底。
也只有疏议司那些只会查案的书呆子, 才会对“阎罗”自然亲近, 把他当自己人, 自我介绍是一名无品无级的奉宸卫,这些书呆子也毫不怀疑, 非但不轻视他,反而信任他。
梁柏勾着没有温度的笑意,“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江泓一手妙笔丹青, 那日见过面后就将梁柏画出来, 多方打听, 谁知打听出的结果如此骇人!
他的道行到底还是差了点, 一下就被梁柏看破。
“请江郎中以后在意意面前,还只当我是意意的夫君即可。”
梁柏一语双关, 黑冰似的眸子看不出半点喜怒。
“不过,你以后还是少与意意见面为妥。”
梁柏笑了,很轻一声。
眼里看不出笑意, 带着淡淡的嘲讽。
“你是聪明人, 应该懂我意思。”
江泓再不敢装蒜, 叉手弯腰,低头道:“下官明白。”
被位高权重、杀人如麻的大将军夸“聪明”,江泓真不知该谦虚,还是该畏惧。
“那便好。”梁柏收起阴恻恻的态度,直言,“奉宸卫正去抓捕学堂六子,不出意外,江公子今日便可回来,江郎中不必过虑……”
江泓自惭,再次下拜,“多谢梁将军救犬子一命……”
“汪!”
话未说完,响起一声高亢狗叫声。
一头通体雪白的小狗跑到门前,冲着梁柏不停叫唤,边叫边龇牙。
若不是见梁柏体格高大,狗子很可能已经上来扑咬。
“银猧儿,你别乱跑!”
屋外远远地传来丫鬟隐约的声音。
银猧儿?
狗子小小身形顿了顿,耳朵一竖,扭头一溜烟跑了。
梁柏回身瞥戏犬图一眼,只见其上几行飘逸小字上写着:
金猧银猧,刍狗如人。
江泓已追出去,狗儿应是认得江泓,不敢反抗,小屁股撅起往后弹开,窜到了一株芍药下。
江泓一改斯文形象,大声呵斥,“畜生,过来!”
梁柏已从屋中出来,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看热闹。
边看还边颇认真点评道:“贵公子画工不错,狗儿栩栩如生,活泼灵动,不逊实物。”
那狗子灵活绕小树一圈,找了个十分刁钻的位置躲起来!
江泓大感尴尬,转身致歉,“管教不严,让将军见笑。”
梁柏淡笑,“护家良犬,何罪之有。”
江泓越呵斥,狗儿越躲,水汪汪的眼珠子哀怨地看着主人,圆球似的小身板瑟瑟发抖,发出“呜呜”哭泣的声音。
似在喊冤。
呵,刚才不是要咬人吗!
“出来!”
江泓面沉如水,尽显一家之主的派头。
但那是只有自己想法的狗子。
梁柏怀疑江泓是不是做学问做傻了,要动物听话只靠干巴巴地吼怎么行,得拿吃的哄骗呀。
江泓颜面大失,耳根都有些发红,奈何那只名叫“银猧儿”的狗子就是不买主人面子。
“老、老爷息怒……奴、奴来……”
丫鬟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
看样子也是狗太能跑,把人都追累了。
丫鬟眼疾手快,趁狗不注意,绕道其后,迅速将狗捞起,手法娴熟,看着就是专门照顾狗的。
果然人狗亲和,搂在怀里撸了撸毛,狗儿呜咽两声,不再狂躁,变得乖巧温顺。
江泓面露不愉,急道:“连只狗都看不好,没看见我这里有客人吗,还不快走!”
狗儿颇通人性,听见要赶它走,又呜呜咽咽,在丫鬟怀中乱扭。
梁柏瞬间想起戏犬图,眉心登时一蹙,“等等。”
江泓面露疑惑,梁柏也不同他解释,当即问:“不是有两只,另一只呢?”
狗喜闹,宫里贵人们的宠物犬时常成群结队地招摇过市。
江家只有两只狗,应该结伴才是?
戏犬图落款时间是三年前,画的金猧银猧已是成年犬,也就是说,两只狗如今年龄应在六七岁以上。
这个年龄的狗已不算年轻,多有疲懒之态,又是大冷天,趴在狗窝里吃了睡、睡了吃,不妙哉么?
是什么,让它在雪天独自激情狂奔到此?
梁柏英姿伟岸,神色肃然。
问话时站在台阶上,透着一股居高临下、不容违抗的气场。
丫鬟有些愣愣的,江泓便替她答。
“金猧儿丢了。”
“何时丢的?”
“两年前。”
“怎么丢的?”
“从府里跑出去,母亲未曾栓它们,跑出去后就不见了。此后着专人看管银猧儿。”说着手指了指丫鬟。
梁柏未有停下之意,江泓只好多答几句。
梁柏又问:“这狗一直这么调皮吗?”
这话江泓就答不上来了。
丫鬟:“金银猧儿是同胞,以前是秤不离砣公不离婆,许是思念成疾,自同伴离去,银猧儿就时不时会狂躁大作。”
“四处乱跑?”
“也不是,就只往少爷院子来。”
来自多次在危险边缘游走生出的本能令梁柏感到不安。
江家有点怪异——
江泓看似孝顺江母,却并没有真那么孝顺。
就比如江泓应该知道,江母的宝贝金猧儿压根不是跑丢了,而是死在家中,狗的遗体就埋在这院子里,所以它的同伴银猧儿举动反常。
伺候江承典的老仆看着像有事隐瞒江泓,而江泓也并非那么无知,他似乎知道家里正发生一些事,不说破而已。
这一家子,表面和睦。
实际上……
寻常人家的白墙青瓦,干枯的枝丫,恰有一只乌鸦停在枝头,嘎嘎嘎地聒叫,犹如报丧。
不会吧,寻常的五品文官而已,奉宸卫杀过的二品三品大员都不知几何了,区区五品文官能在他梁柏面前耍出什么花样。
眼前的人彬彬有礼,带着点常年做学问、傻兮兮的书生样。
梁柏的每个问题,他都回答得很认真、不作伪。
脸色白皙,身薄如纸,时不时掩面咳嗽,体弱病态,对他大声质问都算欺负弱小了。
对了,还有点痴情。
已不再是那个连自己婚事都做不了主的少年。
他是一家之主,原配故去多年,别说续弦,就是纳几房小妾都是应该的。
听说他去年还病着,若是没病,欧阳意待字闺中,他要娶她,再续前缘,以其深情款款,江家和欧阳家可能都不会反对吧。
也不是没人反对,江承典这孩子肯定会心里不舒服。
继子与后母,本来就是很难处理的关系,若继母再有生子,那就是竞争关系了,就像崔朔兴和他的弟弟们……
梁柏心中自觉好笑,他在担心什么乱七八糟,她已经是他的妻,终其一生的妻。
想起妻子,心跳忽然漏了半拍,继而“砰砰”狂跳起来。
“不好了!学堂六子均不在家中!”
急促的声音传来,声至人至,江泓只觉眼前一花,一条白色身影闪电般出现。
梁柏:“你说什么?!”
梁怀仁气闷,“这六个小崽子早串通好,以书童为替身,从昨夜便居屋不出。我们的人不知其相貌,只看有孩子在屋中秉烛夜读,白白盯了他们一整晚。”
“他们自家大人也不知?”
“不知,还以为在发奋做功课呢。看来不是第一次了。”
梁柏气势微沉,脸绷得紧紧的。
江泓讷讷问:“这……这可如何是好……”
*
马场。
眼看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线索却断了,换谁都会生气。
韩成则熬了两宿,眼睛全是血丝,瞪着林管事的样子怪吓人的。
“这这这……这多少年都没人敢从树林逃跑了呀……”林管事给自己开脱,说着就朝小马奴腿窝猛踹,“你们怎么看着他的?不是说病了,没人陪着他啊!”
小马奴被踹得跪在地上,眼眶一红就要哭。
任微称病,干不了活儿,他和任微同屋,不就得替他干,他容易吗。
工钱就那几个铜板,多干活也没多拿工钱,任微瞧不起他,累死累活帮同伴,还得不到一个“谢”字。
他才十岁,来马场已经第三个年头。
是马场年纪最小的“老”马奴了。
懂规矩,办事细,所有马奴里,就属他吃林管事的鞭子最少!
在马场奔走,每天不知要跑多少里路,脚底的泡破了又长,磨出一层比石头还硬的老茧子,靴子底在秋天就坏透了。
前几日下了雪,雪水浸进来,把脚丫子又泡出几个冻疮。
一年到头盼着过年,因为过年马场都给发新马靴,他最期盼的就是穿新靴,怀着这丁点儿盼头,一个人干两个人活儿的日子才不那么难熬……
今天怎么了这是,林管事发这么大火,小马奴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跪着直发抖。
林管事迁怒于他,抄起墙上挂的马鞭“唰啦”一鞭子抽过去,打得小马奴背上立刻绽出一条血痕。
“废物,你就是个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
小马奴瘦弱的身躯硬挨那一下,直接趴地上了,疼得直冒汗。
欧阳意这边正专心和韩成则商量,被吓一跳。
韩成则冷下脸,抓住林管事还要行凶的手,“你干什么!”
欧阳意不满,“任微既非凡物,何故迁怒一个孩子?”
林管事慌忙朝欧阳意行礼,无比谄媚道:“没注意,惊着久推官了,是小人不对,小人给您赔罪。”转头,对小马奴高声喝道,“小畜生,还不快给我滚!”
小马奴缓过劲,爬起来便跑。
欧阳意叫住他,“等等!”
小马奴吓坏了,转身就噗通跪下,双手合十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欧阳意瞧着孩子可怜,放缓语气说:“别怕,我不打你。你站起来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小马奴愣愣看着欧阳意,林管事不耐烦地伸出脚尖踢他,“久推官问话,还不快起来回话!”
欧阳意打量着衣裳单薄破旧的小马奴,身材瘦小,显得头又特别大,像个小萝卜头似的,也不知是哪家犯官家属,他的父母还在不在人世,不由心生同情。
“小人名叫张明尚。”
“明理尚德,好名字。张明尚,你刚才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张明尚神色挣扎,“啊?小人……”
林管事急忙道:“快说话啊!”
欧阳意提高声量,“你别凶他!”
今日她未戴面纱,世人久闻久推官大名,却少有见到久推官真面。
她亦未着官服,一身青衣,如寻常人家窈窕淑女,林管事第一眼见了还觉得不过尔尔,第二眼观其身姿如玉,妙目灵动,越发觉得有股仙人气度,矜贵不凡。
哪敢再将她视为名门闺秀、气质清雅的佳人。
分明是赏罚分明的判官!
欧阳意声音清脆好听,此刻板起脸色,压着嗓子,声线多了几分严肃。
林管事吓得垂手而立,再不敢插嘴。
“小人……在任微榻上捡到一物……”
张明尚不是很确定地偷偷看看欧阳意,在得到对方鼓励的眼神后,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
韩成则接过,“玉佩?!”
“欧阳意:这玉佩看着有点熟悉?”
顾枫一旁接话:“好像哪里见过。”
沈静恰好进来,定睛看了看,叫道:“江承典!昨日盘问时,他就一直戴着的。我记得,玉佩正面雕刻三青兽纹。”
沈静对他格外关注,连随身玉佩模样也记得一清二楚。
匆匆擦拭干净上面的污渍,玉佩背面的纹路也清晰了,是两行方方正正的楷字:
承祖之佑,典则俊雅。
首字连起,便是“承典”。
疏议司几人都颇有默契地凝眉深思起来。
基本判断是对的,任微的侧写也对得上。
高门少爷一遭跌落泥潭,性情大变,变得心狠手辣、孤僻狠决。
但又需要他人认可。
为学堂六子办事,除了满足自身古怪的某种癖好,最重要的,也是从加入这个小集体获得存在感。
对,心理需求的满足,无价。
韩成则召集人手布置起来。
“齐鸣沈静、陈理黎照熙,你们兵分两路到后山查看,任微刚走,应该尚未离开太远……意师妹,你且回疏议司,等奉宸卫那边的消息……”
林管事被完全撇在一旁。
张明尚也未立刻离开。
不知韩成则说了哪句后,张明尚忽然道:“任微并未去后山。”
韩成则:“何以见得?”
欧阳意:“别怕,说对了有赏,说错了,我们也不罚你。”
小马奴在得到她的鼓励后,急促地深吸口气才说:“后山险陡路长,需得依靠马力,小人经过马场时粗略数了数,马匹并未减少……”
韩成则立刻问林管事,“马场是否还有其他暗道?”
林管事连连摆手,“没了没了,我这马场山实土密,难以掘地……”
欧阳意踱步到小马奴前,凑近一些,柔声问道:“任微去了哪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张明尚已经比之前放松许多。
这一放松,思路就活泛起来。
张明尚快速道:“任微常常深夜出去,往马舍的西南方向。”
西南?
韩成则朝林管事怒目一扫:“快说,西南方向有什么!”
林管事忽然被问,脑筋急转几个弯,终于想起来,“是苏、苏公子!不是,兵部的小院子……”
“兵部司曹苏奎建的院子?”
“是、是……”
“你立刻带路!”韩成则对林管事毫不客气,又叮嘱疏议司诸人,“按适才的布置行事。大家路上手脚都轻些,切勿打草惊蛇。”
韩成则转过头道,“意师妹和我们一起去看看什么情况吧。”
欧阳意:“好!”
她是疏议司里唯一没有武力的,只能跟在诸人身后。
欧阳意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经过上次夜访卫宅的意外,谨慎是很有必要的。
“好。但是顾枫先等等。”
“怎么了?”
“去马车一趟,将装备带来。”
顾枫几乎立马反应过来,“你要现场给孩子们治伤!?”
欧阳意点头。
她原有一个随身携带装着缝合所需针线的羊皮小包,受到上次为沈静急救的启发,她升级了这个手术包,新增了些消毒用品、外伤敷料等。
搭配梁柏送她的外科手套,已经很接近于外科急救装备了。
手套她随身携带着,手术包太大,她放在沈静的马车上。
顾枫明白,应道:“我快去快回!”
她焦急而去,韩成则让林管事留个人在此等候顾枫,小马奴张明尚自告奋勇留下。
韩成则:“我们走吧。”
疏议司一行人在林管事的带领下,越过草场,往西南方向而去,在茂密的树林行进约半个时辰后,接近了兵部官员常常小聚的院子。
这个院子和林管事说的一样,和普通庭院差不多。更小一点,布局雅致,纵深较长,外面种着一片竹林,诗意十足。
推开门往里,有大片空地,再有抄手回廊,天井,有东厢西厢、厅堂书房、主卧客卧,家具齐全,不一而足。
院中空无一人,林管事提着的一颗心松下来,小声道:“小人之前说兵部的老爷们常来马场小聚,就是这里。”
韩成则问:“多久来一次。”
林管事:“逢年过节、休沐……这是苏司曹亲自监工造好,他平时也派人来洒扫,若逢聚会,厨子、小厮、吃食等皆是他们自己带来……兵部个个都是小人的上官,谈的也是军国大事,小人从未敢擅进,除了建好时来过一次,就再也未曾进来了……”
这里和以前有何异样,哪里能拘禁人,他也说不出。
只能疏议司自己从细枝末节处去查。
打前哨的黎照熙回来,脚步很轻,附在韩成则耳边悄言几句话,后者脸色立马变了。
沈静竖起耳朵,“院中有人?”
黎照熙点头,“陈理已将院子围住。”
韩成则不作声点头,直接走到厅堂西南角落,打开后窗,通过缝隙观察。
陈理远远地跟他们招手,又指了指一个方向。
原来,院子角落还有一个更精致的小房子。
欧阳意猜,“宴会厅?”
黎照熙难得神情严肃,“探查的兄弟说,听到里头有人声,但不敢靠太近,只能确定不止一个人,具体多少人尚未可知。”
一下子,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来。
任微果然没离开马场,他就在这里。
甚至很可能,江承典他们也在里面。
疏议司所有人的心跳不由加速。
宴会厅四面开窗,与主院建筑隔着二十步之遥,中间有许多花草,一看就是经人打理的。还
有池塘,池塘上假山错落有致,小水车装饰,现在深冬,池塘结冰,假山也积满了白雪。但若到春夏秋,可以观赏花开叶落、流水湍湍,想必心情极佳。
韩成则吩咐沈静,“你去探探。”
沈静:“好嘞!”
一炷香过去,沈静回来,跟着气喘吁吁的齐鸣。
“确定,宴会厅就是关押孩子的地点。”
“兵部搞团建的地儿还不错嘛。”顾枫调侃道。
不知她何时已经抵达,身后是小马奴张明尚。
韩成则:“这么快!”
顾枫拍拍身后小马奴的肩膀,欣赏地道:“他带我抄近路。”
韩成则瞥了林管事一眼,后者羞愧难当,脸涨成猪肝红。
欧阳意:“东西都带齐了?”
顾枫点头,弹了一下手里的包裹,“都带来了,放心。”
齐鸣感慨,“同在尚书省六部,刑部就没这待遇。”
沈静跟着“啧啧”叹道:“那假山多俊,那地上的鹅卵石多亮,兵部是大户人家啊。”
顾枫伸展四肢,边热身边说:“咱们这次运道不错,三天破案,够快的哈!”
欧阳意对此的反应只是略微扬了扬眉毛。
心情怎么说呢?
总觉得有点太顺了。
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
她面色平静,外人感受不到她的情绪。
韩成则道:“别贫了,人都来齐了,开始吧。”
是人是鬼,揪出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