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重生]雍高帝纪>第66章

  见主帅如此,雍军将士无不以一当十,朱成身上的箭更是拔也不拔,好像不知道疼也不知疲累一样,在赵军中往来砍杀,自己的血与赵人的血在他身上叠了一层又一层,让他看上去如同从血海中爬出来的一般。跟在他身后的雍军尽皆杀红了眼,在这种时候,疼痛与死亡已经不重要了,他们的脑子里、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杀!

  杀!只要鼓声不停,就向前杀!

  在这高望堡上,两军将士的血涂满了整片土地,将天地染成了同样的颜色。利刃割开皮肉,割断脆弱的脖颈,滚烫的血液喷溅出来,如同在这片土地上绽开的一朵朵血红色的花。这花只绽放短短一瞬,眨眼间便要凋谢、洒落在地上,渗进深红的土壤中去,成为永不被人提起的,无归处的灵魂。

  不计其数的人在这一战中死去,雍军与赵军的尸体交叠在一起,散落在原野上,一望而无际。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颜色,红色的天空、红色的土壤、红色的尸体、红色的血浆……是快意、是残暴、是仇雠、是生者仍在起伏的胸口,是这胸口中不可名状的空荡荡的悲凉——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

  刘符扔下鼓槌,直直落了下来。

  “王上!”李七稳稳地接住了他,托着他的后背,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见刘符嘴巴动了动,他立刻会意道:“赵军已退,王上,是咱们赢了!”

  刘符一笑,缓缓道:“我还是……没败过。”

  李七眼泪都快下来了,使劲道:“对!”

  刘符笑着,忽然面色一变,“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艰难道:“唤……众人过来。”

  “王上,不等撤军回去——”

  刘符嘴角挂着长长的血带,滴滴答答地落在前襟上,却还不忘抢过话头,呛他道:“你看还……来得及么……”

  “哥!哥……”刘景跑得连武器都扔在了地上,扑到近前,见刘符流得浑身是血,直似一个血人,一时间脑子一空,哆嗦着唇,直愣愣地跪在了旁边。

  “景儿,来……”刘符伸出一只手,朝着刘景的方向抓了抓,刘景回过神来,忙一把握住,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哥,哥你看不见我了吗?”

  刘符摇摇头,耳中听到众人的声音,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仍环顾一圈道:“我二子尚在襁褓之中,不足成事,我若不幸,王位传与左将军刘景,卿等当一心辅佐。”

  刘景哭道:“哥,你别说丧气话,回去让太医——”

  “刘景!”刘符打断他,厉声斥道:“哭哭啼啼,怎成大事!”

  刘景呜咽一声,随即死死咬住牙,不让哭声传出来,只无声地流着眼泪。他们刘氏虽然旁支众多,却毕竟不同于父母兄弟,他从小就没了父母,是靠刘符一手带大的,他们自小就生活在一起,几乎从不分离,若是刘符不在了,这天地之间,就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刘符面色苍白,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朱成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臣朱成领命!”众人也纷纷叩首,刘符点点头,面色却仍绷着。见状,赵援扯了扯刘景的袖子,小声道:“左将军,快说句话啊。”刘景沉默良久,才终于伏地哽咽道:“臣弟必不负所托……”

  刘符这才松开眉头,最后道:“速召丞相来主持大局。诸位,拜托、拜托了!”

  他说完这话便昏死过去,李七一直扶着他的背,这时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激动道:“还有气!”

  朱成两手抱起刘符,喊道:“快送王上回去,请太医来治!快!”

  他们将刘符送回大营时,李太医早就收到动静,等候在旁。朱成将刘符放在床上,扯着李太医的胳膊像提鸡仔儿一样地一把将他拽到床边,“快些!王上还有气。”

  李太医被他扯得脚下踉跄,差一点栽个跟头,却也没和他计较,还没站稳便伸手摸上刘符的手腕,片刻后皱眉道:“脉断了。”他又将手放在刘符鼻子下面,“气息也绝了。”

  “刚才……刚才还有气的啊……”朱成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来。刘景站在一旁,浑似站在云端,听闻此言,扶着床边一声不吭地缓缓坐在了地上。

  “可能只是暂时闭气。”李太医料理了箭伤,回头道:“牛牵来了吗!”

  “来了、来了!”帐外有人应道。

  “将军,先帮忙将王上抬出去。”

  朱成这时自然乖乖听他使唤,闻言立刻又要抱起刘符,李太医忙按住他手,“别碰王上,几个人拉着下面的席子脚抬过去!”

  众人照做,将刘符抬至帐外。门口横卧着一只牛,前后两腿各自分开绑着,正在胡乱挣扎。李太医卷起袖子,取来尖刀,缓缓剖开牛腹,一滩内脏登时便流了出来,倒也没见太多的血。牛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却还未死,过不一会儿便要蹬一下腿。

  李太医回头道:“快将王上放进去。”

  朱成一愣,“放进哪里?”

  李太医急道:“当然是放进牛肚子里!快,再耽搁下去就真的救不活了!”

  众人便将刘符往牛肚子里塞,所幸这时刘符身体还未僵硬,朱成很容易便将他的腿蜷起来,和身子一块塞了进去,只露一个脑袋在外面。李太医席地而坐,将食指放在刘符人中处,身体一动不动,如同一块石头似的。

  十几双眼睛盯在他身上,虽然心中狐疑,但谁也不敢出声。也不知过去多久,突然听李太医喜道:“有呼吸了!参汤呢?”

  一旁药童立刻递来一碗汤,李太医用力捏开刘符的嘴,将一碗汤都灌了进去。大军撤兵之前便派人加急传来刘符重伤的消息,让他早做准备,他听过之后,料定刘符失血过多,因此让人提前用人参和附子煮好了汤,在一旁备着。这二者皆是猛补之物,能回阳救逆、稳固元气。

  喝过之后,李太医便让人将刘符从牛腹中取出,放回床上,这时再一探脉搏,果然恢复了脉象,只是仍微弱无力。见血已止住,他松了口气,转身对刘景道:“劳烦左将军去取些尿来,一会儿喂王上喝下。”

  刘景见刘符已抢救过来,好不容易恢复了些,手脚有了力气,自己刚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这时听李太医这么说,登时又觉得头晕起来,“你要喂王兄喝……尿?”

  李太医怕众人不从,只得解释道:“王上伤情险就险在受伤之后又剧烈活动,导致流血过多,已亡之血难以骤生,未亡之气应以急固,参汤固阳,虽暂时救了回来,但阴液暴脱,阴尽则阳散,还需喝尿补阴,不然仍是凶险。”

  刘景大致听懂,脸色红了红,却也知道此时不是推脱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应道:“好,那我去取酒杯!”

  “不,”李太医面色如常:“去拿碗,海碗。”

  刘景抿着嘴点点头,脚步匆匆地去了,片刻后,两手捧着一个碗回来。李太医接过,更不耽搁,又都倒进刘符嘴里。刘景忍不住错开视线,低声对众人道:“等王兄醒来,此事决不能教他知晓。”

  众人自然答应,若是教刘符知道了,不说刘景,他们这些在场的全都没有好果子吃。虽说也是事出紧急,不得不为,但到时候刘符肯定不管这个,定要在他们身上找回来。

  李太医回过身来,举着空碗问道:“还有吗?”

  刘景神色尴尬地摇摇头,“没、没了,就这些……”

  李太医看他一眼,眼神中似乎颇为失望,随即便又将目光落在旁人身上,这时朱成上前一步,一面将手伸向腰带,一面对着床上的刘符道:“王上,我老朱这回可对不住啦……”

  众人自觉责无旁贷,也纷纷自告奋勇起来,义不容辞地一齐低头去解腰带,想要为救醒他们敬爱的王上出一份力。

  而刘符正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神态平静,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此时的洛阳城中正下着大雨,天幕如遮,雨落如帘,却丝毫不让人感觉凉快,反而一片湿热之气,大风在屋瓦间呼啸穿行,将窗户拍得啪啪作响。

  这样的天气里王晟自然是不好受的,胃里一直隐隐约约疼着,虽然不严重,却也忽视不了。若是放在平时,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忍过去也就罢了,但自从上次刘符喝醉酒后抱着他大哭之后,他不得不对自己的身体多留心了一些,让人备好温养的汤药,方一觉得难受便喝一些,但无论如何,放下政务、多休息些都是不可能的。

  在原本魏国的官署中,王晟正伏案批着东西,案旁放着已经凉了的药汤,忽然只听“啪”的一声,随即他后背溅上了细密的雨星。他转过头去,见是窗户被吹开,因着自己离着近,便挥去了正要过来的下人,顺手将窗户关好。

  他重新回到案前坐下,瞥见那碗一直被冷落在一旁的药,这时才想起它来,举起来抿了一口,见已经凉了,便不再多喝,却也没说让人再换一碗。下人们对他这种装模作样的养胃方法早已见怪不怪,见状便立刻换上了一碗热的,又摆在一旁,希望下次丞相能早点看见。王晟的注意却已又回到文书上面,刚刚提起了笔,身后便又是“啪”的一声。王晟顿了顿,放下笔,又起身关好窗户,回身坐好,见到一旁冒着热气的药,倒是仰头喝净了。

  “啪——”

  饶是王晟性情沉静,这时也难免烦躁起来,他不知为何,从今早起床时便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他站起来,看着案上的文书叹了口气,决心开一会儿小差,于是取来地图,对着上面的几个圈沉思起来。

  襄阳之围还未解,上党也未攻下,这一次的出兵算不上顺利。朝中的许多大臣都主张退兵救援襄阳,他却和刘符想法一致。南梁国内动荡,即便是让他们暂且拿下襄阳重地,数年之内也难有所作为,因此襄阳能守住自然好,若是守不住,也不过是先与后取,迟早都能拿回来。而上党则不同了,赵国腹地两面环山,上党是其唯一的门户,一旦取下上党,便是打开了通往赵国的南大门,可直驱太原,畅通无阻。因此,继续围攻上党,要优于此时中道撤兵去救襄阳。

  刘符在信中问他群臣都作何反应,众人早就议论过此事,因此他便将众人之语整理了一番写了上去,末了加上了这一见解。刘符的回信颇为简单,只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善”,连多一个字也没有写。

  王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真是惜字如金啊。

  他将地图和思绪收起,任窗户开着,重新坐回案边。但就好像故意不让他看完这一纸文书似的,一个人影忽然从门口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他浑身已被水浇透,刚一踏进门,便湿哒哒的在脚下落了一地的水。

  王晟有些不耐地抬起头,待看清来人是李七时,神色一变。

  李七是刘符近卫,等闲不会离他左右,他现在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里,只有几种可能……王晟走上前去,问道:“李侍卫,有何急事?”

  李七喘着粗气,“快,丞相,和末将走……王上急召!”

  “叫袁沐与蒯茂来此,我不在时,他二人共同主事。备车。”王晟毫不含糊,一面匆匆交代道,一面大步向外走去。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止住,见王晟走进雨里,下人忙在他肩头披了件蓑衣,王晟顺手拢住,脚步却不停,转头看着跟在后面的李七,细问道:“王上因何急召我去?”

  李七双眼布满血丝,他一抬脸,王晟才注意到他双目赤红,不禁心中一凛。“王上在高望堡重伤,恐怕……昏迷前急召丞相去主持大事。”

  主持大事。

  王晟猛地顿住脚步,直直站在雨里,两眼盯着李七,几个吐息后才算将这四个字逐字想通。片刻的失神后,他面色一整,将蓑衣扔在地上,高声道:“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