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秒,齐漠的脸就开始涨红,被掐的那种。

  萧琰把咳嗽咽下去,挑起眼睫观察手里的“猎物”。

  连胡人中都没有的银灰色头发,蓝色的、打磨细致的、只流行于胡人中的宝石耳饰,和露胳膊露腿,一看就不是大陈子民的衣裳。

  胡人细作?

  我不是已经死了?或者其实还没有死透的尸身被这细作盗了出来,又活过来了?

  太傅不确定地想。

  但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细作要来有什么用?长得好看吗?

  不过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萧琰目光掠过一脸懵逼的陈盛,咳了两声,刚刚那种凌厉锋锐的气势瞬间荡然无存。

  他仿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扼住“胡人”脖子的手也松了些许。

  然后他等了一秒……两秒……

  太傅大人调整了一下姿势。

  世上怎么会有素质如此之差的细作,连机会都不会抓!

  或者他已经看透了我想要将他诱过去砍晕的意图?

  陈盛已经被这脱缰的野马一样的发展给搅得脑子木了。他一点没反应过来该救自家老板,没见老板不杠上掐他的人,反而还在用眼神威胁他,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吗?

  但萧琰不准备坐以待毙下去。他另一只手缓缓移动,手指在齐漠的战栗中移到了脖子后。就要捏下去的那一瞬间,一阵眩晕感袭来,强行清醒的萧太傅终于晕了过去。

  救护车正好到。

  齐漠被突然晕厥的人吓个半死,被掐着脖子都没变的神色惊慌得无法形容。

  他死死盯着医生动作,跟在担架旁边,在救护车里占了一个角落。

  陈盛苦哈哈地开着齐总的豪华跑车跟在后面,这配置一路上倒是招了无数眼球。

  救护车一到医院,萧琰就被送进了手术室。

  意识不清醒中,他感觉到周围很亮,而且有人,不止一个。

  “病人从麻醉中醒来了!”

  “备用方案。”

  眼球中只留下了些穿着绿色衣裳,打扮怪异鬼魅的身影,萧琰就再度陷入昏迷。

  第三次醒来间隔的时间同样不长。

  萧琰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没有光。

  很显然,他瞎了。

  将罩在脸上,摸不出是什么材质的罩子拿下来,萧琰摸索着身边环境。他实在很小心,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终于从床边匣子里找到一把藏锋小刀。

  指腹在刀刃上一按,瞬间出现了一道血线。

  萧琰却疑虑更重,将如此利刃直白摆放于此,是在图谋什么?

  这些人既然敢将他从秘墓穴中挖出来,难道不清楚他是谁?

  纵使弄瞎了,也绝不该如此轻乎大意。

  或者,这本就是意图之一?

  他把刀放了回去,没有再试图寻找任何武器。

  然后如同不小心,将桌上的花瓶碰倒。

  花瓶碎裂的声音惊动了守在外面的陈盛。

  陈盛这一晚上脑子里什么都有。一会儿是齐总怎么知道那里有人被撞了?一会儿是里头的人跟齐总什么关系?还有长达百万字的虐恋情深感情大戏。

  一个晚上掉了一个月的头发。

  里头响起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不是冲进去,而是找防身东西。

  没办法,那干脆利落的掐脖子实在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谁知道里头那位疑似受了情伤的小年轻冷不冷静。

  他谨慎地走进去,隔着三步远,慎重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萧琰听声辩位,估了估距离,在心底轻轻啧了一声。

  看来来的人是昨天两个里头的。

  终于学会防备了。

  但这防备也品不出多少恶意,会不会未必是胡人?

  比如说——政敌?

  他将脸转向那个方向,轻轻地说:“你是谁?”

  在陈盛的眼中,抬起头望过来的青年容貌俊美不俗,但更不俗的是他身上的气质。

  如同遥远的天空,又如同深静的大海。像是恒久静谧的月光,又像是转瞬即逝的昙花。

  陈盛呆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

  他在病房外胡思乱想的时候,也曾猜测过,能叫齐太子做出一副情深不悔唯恐有失样子的人该是什么样。

  而在真正见到后,才发现远远超出了想象。

  没等他回过神来,这个超出他想象人眉目含着温柔从容的笑意,说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几乎是下意识地,陈盛的心口一痛,那是见到完美之物遭受破坏,人所会有的,下意识的反应。

  “砰!”比他反应更大的,是齐漠掉到地上的保温盒。

  一阵兵荒马乱后,在医生再三保证只是脑内淤血还没散,过一阵子就好了后,齐总终于放了人。

  陈盛很有眼色地跟随打扫完的护工一起退了出去。

  齐漠直直站着没有动,心砰砰跳的飞快,让他很想做点什么让它慢下来。

  比如说,抱一抱心心念念的人。

  萧琰率先打破了静默:“齐先生。”

  这是别人对留在这里的人的称呼。

  “可以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病房并不很大,若隐若现的香味传到萧琰鼻端,是他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掐住的人身上有的一种味道。约莫是种香料,应当加了一味月桂,多的萧琰辨不出来。

  齐漠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汗,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萧琰掌心握着的碎片染上了不明显的温度。

  他用划了道口子的指腹摩挲碎片边缘,借此驱逐死而复生的不真实感。他已经发现了,这个地方,这些人,或许和他最先所想的,有些不一样。

  虽然明知道萧琰看不见,齐漠仍然努力忍住颤抖,从脑子里拎出过去最受人称赞,引人仰慕的优雅姿态,放轻声音说:“你出了车祸,我正好从那里经过,就把你送医院来了。”

  萧琰语气温和:“多谢。”

  他略有几分迟疑,迟疑道:“我昨天意识不太清醒,不知道那位被我波及的人现在怎么样?”

  “他很好,我的意思是,并没有受伤,你不要担心。”

  是“不要”而非“不用”,萧琰敏锐地察觉了这点不同。

  “恕我冒昧,但你我素昧平生,齐先生为什么救我?”

  “这或许会为你带来麻烦。”

  他神情沉静,语调温和,任谁来都会觉得这是一位风度与品性俱佳的无双名士。齐漠的第六感却偏偏让他从中听到了一点冰冷的审视味道。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如同错觉,齐漠却下意识开口:“因为是我连累了你。”

  话出口他一僵,几分钟前还在想该怎么对心上人好,转头嘴巴就管不住自己撒了谎,怎么办?

  不行,他觉得自己还能挣扎一下,只要不叫阿琰发现!

  于是他开始掰:“我家里面不大太平,因为家产的一些事……”

  感觉实在是对心上人骗不下去,他含含糊糊迅速总结:“本来目标是我的,你只是被波及了,我很抱歉。”

  萧琰敏锐地察觉到一点不对。他掩在被子下的拇指和食指相互摩挲,而后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被忽视的地方。

  他辗转征战十多年,掌心早就被马缰绳和兵器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又怎么会是如今这样柔软脆弱的样子?

  手指也比他自己的短了不明显的长度。这是怎么回事?

  返老还童还是借尸还魂?

  因着面上冷静心里杂乱,齐漠的说辞和他有些心虚的语气很说得通,倒成功让浸淫权谋近二十年的萧太傅此时信了六七分。

  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撒了谎,齐漠心虚得很,也担心打扰萧琰休息,很快就出来了。

  但他没有离开,守在门外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现在齐漠依旧感觉不真实,他从来没想到世界上竟然真的有重生这回事,而他能有这样的好运气遇到。

  掌心盖在湿润了的眼睛上,上辈子的事情从眼前一一掠过,曾经混不吝了二十多年的齐漠由衷感谢老天,让他能有机会和萧琰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开始,能再次看到于三十二岁正当盛年时永远闭上了眼的人。

  只凭这一点,他就觉得苍天待他不薄。

  而病房内的萧琰垂下眼睫,将碎瓷片丢入床下。罢了,他既非圣人,也非大贤,却能从死而生,也算偷天之幸。而后抵不过身体的自我修复,慢慢进入睡眠。

  大概是知道自己不是被人从坟墓里挖出来,他这一觉终于不再挣扎着要醒过来。

  他做了两个梦,第一个是他带军出征,于旷野外仰望苍穹,只是这场景渐渐如水墨画晕开消失了。

  第二个梦是很多段记忆,属于身体真正的主人,萧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