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穿过密林,秋叶交互摩挲,发出窸窸窣窣的低语,几点叶末游荡在半空中,忽而打了个转,轻轻地落到茶水中央,荡出淡淡的涟漪。
“乔姑娘,”盛余容声音清越,“莫要开这种玩笑了。”
裴湛折断了一支笔,大片的墨迹野蛮地横在白纸中央,丑陋至极。
仪贵妃见状,狠狠地拍下竹简:“若是不想给本宫抄佛经,那就滚出去,少在哪里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不就是去了烟雨小楼诗会吗,跟丢了魂似的,可真有出息!”
裴湛的薄唇抿紧,弯腰行礼:“那儿臣先行告退。”
裴湛转身要走,下一刻又被仪贵妃叫住:“裴湛,本宫警告你,别想着去诗会抢人,你不要脸,本宫还想要着!”
裴湛的脚步没停,把仪贵妃的声音远远丢在身后。
无论是激将法,亦或是警告,都对他无用,他想做的事,想握在手心的人,无需任何人提醒,都会拼了命抢回来。
但……裴湛被外头的日头刺激得不禁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日乔娇捧着自己脸的模样,眼睛又圆又亮,神色认真。
像在哄着苦恼的孩子。
裴湛心尖微颤,他在乔娇的眼底,看不见自己的身影。
得到裴湛帮自己扫平障碍的答复后,乔娇眼睛笑得弯弯的,只是脸上的温度一下子被收了回去,起身离开,毫不留恋。
裴湛出了焦兰宫,没走几步路,天色忽然暗沉下来,一声闷雷响彻云霄。
他恍然地抬头看着一阵狂风袭过,浓厚翻滚的云层吞噬了明媚的日头,忽然想到,以前也下过那么大的雨吗?
这个念头还没成型,窃窃私语之声从宫中的角落里传开,仿佛都被这无端端的一场雨败坏了计划。
宫人为裴湛撑开伞,出言劝解:“殿下,这风雨来得急,先回去长廊避避雨吧。”
豆大的雨珠砸得油布伞噼里啪啦作响,裴湛心里生出莫名的焦躁来,这种天色,站在烟雨小楼的高处观景,应当会是一件美事。
一想到这幅场景,裴湛的脸色黑沉无比。
宫人见这位爷站着不动,忍不住忧心起来,却也不该出口催促,忽而,有人隔着重重雨幕而来。
雨水从蓑衣间隙间流下,墨云的睫毛上沾上了晶莹的水珠。
裴湛看清了来人,还不等他皱眉,墨云单膝跪地。
“启禀殿下,乔姑娘上了西陵寺,如今在崖岸边,不肯回头。”
啪嗒。
积水地被踩上,混合着泥污的水泽染上上好绸面的月白鞋面。
裴湛宽大的衣袍划出残影,声线依旧冷冽,却隐约染上了难以辨别的颤音。
“带路”
墨云垂下眼,“是。”
山顶的风有点大。
乔娇后知后觉地搂了搂胳膊,忽然觉得雨砸得也有些疼。
墨七紧张地跟在身后,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见乔娇在山崖边停下,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蹦出来,“姑娘,下雨山路湿滑,还是后退到安全地方吧。”
乔娇抬手擦了擦顺着发丝流入眼睛的雨水,回头看见墨七:“你为何不打伞。”
墨七一愣,没想到乔娇说出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问题。
她迟疑了一会儿:“那姑娘为何又要折腾自己?乔姑娘的身子不大好,无论为了谁,都应该好好照顾自己。”
不知想到了什么,乔娇脸上突然露出大喜大悲的复杂神色,见乔娇心神沉浸在回忆中,墨七突然上前,把踏出从崖边带了回来。
等乔娇回神过来,已经被抓住了胳膊。
顺着手往上看,她才发现墨七是个女子。
对上她的眼睛,乔娇忽然问出:“你有喜欢的郎君吗?”
墨七被这个问题吓了一下,还未想好怎么回答,乔娇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葱白的手指掩着唇,指缝间露出点点血迹。
墨七心神一冽,顾不上其它的事,立马把乔娇往西陵寺中带。
如今大雨滂沱,山路难走,但鲜少人知西陵寺的方丈医术也是了得,如今事态紧急,想必方丈会答应出手相助。
只是乔娇的身体比她想象得还要虚弱,只是短短几步路,就发起高热来,人的意识也模糊不清,只是虚虚睁着眼睛,没有焦距。
乔娇不知道墨七是如何带自己离开的,只是再一觉醒来,就在床榻上。
她撑着床板起身,虽然没有留宿过西陵寺,但从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香烛味,乔娇也大概猜到自己所在何处。
乔娇呆坐在床上许久,两条腿搭在床边晃荡,失去血色的脚趾微微蜷缩,时而又上翘,似乎想去勾那远些的绣花鞋。
就在乔娇出神之际,脚背上的暖意让她的瞳孔逐渐清明。
是裴湛。
乔娇用了些力,想把脚从他的手心中抽出来。
“脏。”乔娇面色淡漠。
裴湛抓着的力道更紧了些,“阿娇不脏。”
乔娇缓缓地眨了眨眼,忽然笑了笑:“我是觉得你脏。”
裴湛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手指变得僵硬,任凭乔娇从他手中逃离。
乔娇忽然心里有了快意。像把所有的郁气都发泄在了裴湛身上。
裴湛一点点地攥紧了拳头,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在乔娇身上投下巨大的黑色影子,完全把她笼罩。
昏黄的烛火迸溅出火星的细微声响,两人的影子扭曲、重叠。
——仿佛在抵死缠绵。
乔娇看不清裴湛的神色。
“你就为了区区一个盛余容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
乔娇抬起细长的颈脖,优美的弧度仿佛是在盛上昂贵的珍宝:“殿下,我甘之如饴。”
裴湛背在身后的拳青筋毕露,面色却平静如初:“本王知晓了。”
自从乔娇暴露以来,裴湛以后甚少用上上一世的称号,如今的语气反常,若乔娇留心,自然是能够察觉到。
但此时她吝啬于分给他半点儿的心神。
裴湛:“若你想嫁给盛余容,那就快点好起来……也不要再做傻事。”
字词如尖刀般割着他的喉咙,搅动他的五脏六腑,裴湛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否则如何能说出这种话来。
可一闭眼,乔娇唇边的血色如同梦魇纠缠着他,一寸寸地缠上他的心尖,碾成泥,再缠上他一身的傲骨,寸寸粉碎在脚底。
不屑一顾。
裴湛终于低下他高贵的头颅,一个再三被重复的事实重重地压得他喘息不过来。
——他并非乔娇这一世活下来的理由。
裴湛抓不住乔娇,也留不住她。
乔娇只愿意为自己喜欢的人活下去,那个人不会是他。
“真的吗?”乔娇缓缓坐直了身子,看见裴湛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的脸色。
丧门之犬,不外乎如此。
“真的……本王会,帮你嫁给他……真的。”裴湛喃喃地重复一遍,像在说服自己。
上一世的五王爷,终于输得一败涂地。
乔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那殿下要如何帮我?”
乔娇眼睛盯着他,不许他逃避。
裴湛却觉得自己要生生溺死在那双眼睛中。
心口传来噬心之痛,裴湛的脸色也苍白得吓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本能却驱使他一字一句地回答:“本王会向母妃为阿娇求一个身份,只要母妃认你为义女,阿娇就是如今身份最尊贵的大家小姐,盛家不会不同意……”
裴湛已经喘不上气:“盛余容会答应的,因为……裴青会让他答应的,没有比你更好的——对付本王的剑刃。”
他要为心爱的女人亲手铺路,嫁给别人,而后,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来对付自己。
还有比他更可悲的人吗?
乔娇忽然落出泪来了。
蜿蜒的泪痕很快遍布娇美的面容,贝齿咬唇,乔娇起身举手,狠狠落下。
歇斯底里,像是要发泄出所有的怨气。
“裴湛,你到底把盛公子,把我,当成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