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阿奴所料,没过几日,他又被接回侯府。
虽然吕侯一言不发,然阿奴明白,六公子闹得这么大,定是王上亲自出面,敲定了他同吕侯之间的“私情”,正式把自己赠予了吕侯。
临别之时,燕十三失语哽咽,阿奴不舍的同时,却暗藏欣喜。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马车上,阿奴捏着自己洗得素白的衣角,突然嗤笑出声。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乃见……啊啊啊不读了!”云麓愤然把书一扬,“本郡主学这些酸诗作甚,往后求爱用么!”
“郡主!”教书的儒生鼻子都气歪了,“此乃圣贤修订之词,怎可说是酸诗!”
“酸,酸,酸,酸得不得了!我读这诗跟喝了二两醋一样!”云麓张牙舞爪。
“你!”儒生气急,正欲驳斥,岂料吕梁大步而来。
“苏苏不喜这些经书?这点倒颇像为父。那明日便随为父去军营吧,让文昂教导你。”吕梁笑道。
“真的?哦,爹爹,小女观您今天面色红润,定是大喜之相啊!”云麓谄媚地贴了上来。
“去去去,圣贤书没读多少,狂言诳语章口就来。”嘴上这么说,吕梁还是慈爱地抱起了云麓。
“侯爷!女子去军营,使不得啊!”一旁儒生赶忙出声制止。
“女子?这是我吕七独子!”吕梁瞪了他一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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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少年来的是风风火火。
“恭喜七公子,是、是个女娃!……”接生婆连忙谄媚地缠上来。
“好!抱我看……不,红玉如何?!”不顾女眷阻拦,少年大步流星闯入产阁。
床褥之间,一少女面色惨白,呼吸急促。
“她如何了?!”少年随手提起一医官,高声质问。
“此乃产后寻常之像,七公子莫急!”医官被吓得两股战战。
“吵死了!无关人等退下!”床上少女终于出声。
待众人退散,少年跪坐在少女跟前,满脸担忧,“红玉,你当真无恙?”
“岂敢,我刚从鬼门关倒腾回来……”少女虚弱地摆摆手,“再也、再也不生了。”
“你当初何必执拗嫁我,遭此罪过……”少年红了眼眶。
“我不嫁你,就得嫁你的好六哥!瞧六子那德行,是宜其室家的良人么!必须在你这个死龙阳和你哥那个臭纨绔之间二选一,我容易么我!”少女气急,伸手去掐少年。
少年连连求饶,少女方才松手,窝回枕上,喃喃道,“只求来生,不为贵胄。身着布衣,携君同游。”
少年一听,万般触动,竟久久不能言语。
片刻寂静后,少女猛的扭头,“对了,你不是备好了孩儿的名字吗?让我瞧瞧。”她一顿,瞪大双眼,“别告诉我你只备了男名!”
“怎么会。”少年笑笑,从怀中掏出一折纸。
千里奔袭,纸张完全被汗透湿,墨迹斑驳。
少女瞥了一眼,伸手点了点,“就这个吧。云麓云麓,一个山巅一个山脚,风马牛不相及。虽生编硬造不知所云,但以你的文化水平已是上乘,不高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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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老者将册子丢回桌上,颇为苦恼地按了按额角。
“陛下,奴婢以为,七公子此举乃利万民的好事。”大太监微微欠身。
“孤又不糊涂,开堰修渠,历朝历代都是天下归心,青史留名的事。不然那蜀地的二王庙供奉的是谁?”老者吹胡瞪眼,“只是这老七从不曾关心民生……事出反常必有妖。”
大太监思索片刻,“……陛下,大可擢世子去亲自办此事……”
老者顿悟,叹服之余又有些忧虑,“老七素来敦厚,然,还是实实在在握有兵权……此番揽功之举,只怕他觉得‘委屈’了。”
大太监但笑不语,只是提壶,缓缓注满老者手边的茶杯。
“如陛下所言,七公子敦厚老实,故而可徐徐图之……”
山峦叠嶂,密林之间,立着一座孤坟。
少年本长衫而立,却不畏泥泞,缓缓跪下,拥住了那块墓碑。
他薄唇微启,似在谁耳畔轻侬,“师父,徒儿前几日,碰到一奇人……明明是死相,却生龙活虎,甚至能看到气运。”
语毕,少年张开手掌,目光灼灼,似要洞穿掌心。
“这是否意味着……天命可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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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
“窥天机者必受反噬?徒儿不信!”
……
“师父!徒儿已然参悟天机!徒儿是不是聪慧过人?”
……
“师父,徒儿近来给自己看了相……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徒儿、徒儿……”
……
“师父,徒儿给您看个相吧。”
……
“不会的,这世上哪有命中注定,不过机缘巧合罢了!”
……
“师父,师父,徒儿错了,徒儿年轻莽撞,徒儿不知天高地厚,师父您别走……求求您……求求您……”
……
“天意难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少年沉沉睡去,这一闭一睁,竟是一甲子。
昔日同门俱往矣,到乡翻似烂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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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吕云麓欢欢喜喜地搬去了军营,阿奴的身份变得更加尴尬。
先前还能说是郡主伴读,此后,便真真正正只是……娈侍罢了。
下人依吕侯之言不再窃窃私语,然依旧神情古怪,阿奴并不在意,只是每日去藏馆借书,末了第二日归还,另借新书。
是了,也算是多亏郡主离开,阿奴不用读那些老生常谈的四书五经,可以读些自己喜欢的农书杂书了。
他唯独不能借的,只有兵书。
重回侯府后,阿奴便被吕侯安排每晚要去他的寝屋,看似侍寝,实则只是背书。
他背手而立,侃侃而出,吕梁则倚在榻上,捧着书听他背诵,背完还会提点一二,宛若一位真正的父兄。
屋内仅榻上一烛燃着,烛光明灭,映在吕梁侧脸,浮出坚毅的弧光。
阿奴一时之间竟然看出神。
“怎的?背不出了?”吕梁却出声。
阿奴立马收回目光,低头作揖,“阿奴愚钝。”
“算了,夜色也深了,早些休息吧。”吕梁放下书,吹熄蜡烛,反身把毯子一裹,滚在里侧睡下了。
阿奴会意,抱着小毯子,蹑手蹑脚地上榻,睡在外侧。
借着月光,他盯着那雄厚的背影。同榻而眠多日,他从不曾见过吕侯的睡颜,一次都不曾。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常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