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
皇帝摆驾,浩浩荡荡的仪仗从妙峰山斋宫往皇宫疾速回赶。
一路上金吾卫挎着剑当路开道,仪仗队伍从长安街经过的时候,冠盖云集,威仪赫赫,道路两旁有许多百姓夹道。
马蹄哒哒,旌旗飘扬,队伍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皇宫奔去。
百姓议论纷纷:
一路人疑道:“发生什么事了?往年二月二十九观音菩萨寿诞要过三日,太皇太后和皇上为何提前回宫了?”
旁边一人插话过来:“我家哥哥今日早上陪嫂嫂去古灵寺进香,妙峰山脚下被金吾卫围得水泄不通,连个苍蝇都飞不进,我家嫂嫂看着那刀剑吓得个半死,哥哥花了点银子打听了一下,听闻,是斋宫里有人要行刺陛下!”
路人惊呼一声:“天呐!大官人们行色匆匆,该不会是陛下出事了吧?”
人群中一阵骚乱,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此刻,宋珂躺在轿辇之中,陛下亲随金吾卫抬轿前行,太医署官员徐盛在轿内看守。
宋珂那双惑人的杏眼紧闭着,面色惨白带青,皂色的公主朝服被染成血红,生命迹象在不断地流逝。
“娘子,娘子,您看我一眼……”
绿萼攥着宋珂的手,呜呜哭得泪涕纵横,转身又拽着太医徐盛的紫红官袍,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又拖又扯:“徐大人,求您,千万救救我家娘子!求求您了!”
徐盛将一枚参片放进宋珂舌尖含着吊气,才空出手来从绿萼手里拽出自己的官袍袖子,低声宽慰道:“绿萼姑娘,莫慌,莫慌,那一剑并未刺中宋娘子的心脏要害,匕首拔出,血已被暂时止住了。”
直到此刻,他才能有片刻喘息,回想起方才的场景,他额间也不经冒出星星点点的冷汗。
徐盛出身医官世家,深得皇帝信任,太后的病体向来由他照料,每日都得去长寿宫请脉,这次太后出行,他自然也跟着去了京城外不远的妙峰山。
今日晨时,他先前听闻南岭的宋三娘子今日要在斋宫东暖阁举办认亲大典,于是早早便去了斋堂,给太后请了脉,经日太后思虑颇重,脉象显出肝脾虚浮之象,留了几句医嘱给林浅尚宫,他便回房中打算重开一副药方,为太后去一去肝脾虚气。
翻了一阵医书,东暖阁外鼓声便隆隆响起,不多久便喧闹杂乱成一片,他心下胆寒,踉踉跄跄走到廊下,远远便听见那狂徒刺客高声嚎叫。
甚么‘狗皇帝’,甚么‘大乘教’的。
直嚎得他心尖都打颤。
没半刻,陛下身边的高总管满面惊惶地跑到廊下,甫一见到他便一把拉住,一壁朝广场跑,一壁惊魂未定的说道:“徐大人,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快随老奴来!”
徐盛入宫也有五六年了,他还从未见过高泽总管如此失态,惊慌地一路跑到祭坛前,他惨白着一张脸,慌乱跪下问安:“皇上圣安,太后娘……”
话音还未落,便听见太后娘娘哭丧着嗓音急急地道:“徐大人,快来看看哀家的阿珂!”
他仓皇抬首,被高泽一路连滚带拖的拽上祭坛,直当他看见当今圣上铁青的面,紧抿的唇,皇帝满手满身都沾上了血红,他怀中搂着一位女郎君,胸口插着一柄匕首人已然晕厥。
直到这时徐盛才大概猜出了事情的始末。
微雨落下来,宋珂的血流淌而下汇成一滩血泊,徐盛疾步上前,脚下也沾上了血水。
“陛下,容臣先查看一下伤口。”
虞洮眼睑微抬,终于从那张惨白的芙蓉面上移开,他神色阴鹜,身上迸发的威势令人心悸,沉沉凝视徐盛开口道:“徐盛,你,必须给朕将她医好。”
陛下仿佛是害怕惊扰了怀中的女郎君,声音低沉而苍凉。
“是。”
徐盛对上那双哀恸地眼眸,他恍惚间似乎读懂了那双眸子中呼之欲出的隐痛——
陛下是将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托付给了他。
刺客狂徒已经被压下去了,可东暖阁广场之上依旧气氛紧绷,空气似乎凝结了,唯能听见细微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陛下对这位南岭宋三娘子原来早已情深难掩了……
归程的轿辇行得极快,虞洮在轿中坐着也觉着像锅里翻炒的豆子一样颠簸。
“高泽,叫仪仗行得再快些,再稳些。”
他整个人感到仿若陷入了风雪芒乱之中,内心的坚固被摧枯拉朽般的碎裂。
“陛下宽心,宋三娘子的轿子由金吾卫抬着,他们手上稳得很,必不会颠着娘子的。”
“她,怎么样了?”
尽管眼看着太医将匕首拔出,眼看着她胸前的血被止住,可不在她身边守着她,虞洮分分秒秒都焦灼不安。
“徐大人方才从后面轿子传话过来,娘子还没醒,眼下未伤及要害,但毕竟是刀伤,回宫后须得好好养着。”
“知道了。”
震怒、愧疚、不安和哀恸种种情绪掠过心头,虞洮心乱成一团麻,梦中的事情,活生生在眼前重现,他不知道宋珂醒来之后,他该如何面对她。
这时,高泽在轿外道:
“陛下,胡迁彻有要事禀报。”
虞洮吐了一口浊气,“嗯。”
得了准许,金吾卫副统领胡迁彻上前,躬身随龙辇而行,“陛下。”
“查得如何了?”
“回陛下,那大乘教的□□徒不知道怎么混进的斋宫,满嘴的胡言乱语到现在也没有招认。”
轿内传出一声冷笑,“交给刑部,让刑部尚书亲审。”
那声音森冷刺骨,胡迁彻已经可以想象得到,那□□徒之后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日子了。
他迟疑了一下,拱手接着回禀:“皇上,还有一处可疑……”
“说——”
轿内的声音给人坚不可摧的压迫感。
胡迁彻踌躇半刻,“臣带人将妙峰山翻了几遍,都没有找到统领的踪迹,真可谓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哦?金吾卫统领刘麟不见踪迹?”
虞洮眯了眯眼,“胡迁彻,金吾卫统领暂时由你代任,此事朕就交给你办,你继续追查刘麟行踪,并彻查他近日踪迹与密切接触者,再来回禀朕。”
“是。”
“记住,密查!”
胡迁彻退下之后,高泽上前跟随在轿辇一侧,开口提醒道:“陛下,这位刘麟刘统领,当初可是由右相力荐才任了金吾卫统领一职的……”
接下来的话高泽没继续说下去。
刘麟属右相一派,他如今莫名其妙失踪,且让□□狂徒神不知鬼不觉的顶替了他的差事,因而才会发生这次行刺。
恐怕,今日之事与金吾卫统领刘麟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而右相自然也逃不开牵连——
宋珂沉沉陷入黑洞洞的深渊,胸口火烧一样的。
不过是演一场戏,谁知道竟然成真了?
她这条小命她还是很喜欢的,怎么可能去帮别人挡刀,还以为是万全之策呢?一发千钧的时刻推开虞洮,或者抱着他贴地滚一圈也好,既拖右相下水,又能得一个救驾有功的名头,谁料到表哥底盘这么稳?!
她吃奶的力气使出来都推不开,眼睁睁看着寒冰的匕首刺进自己娇嫩的胸膛。宋珂只能万幸,还是姑母做事谨慎,寻来的那名宋氏的死士精通人体穴位,刺杀只是做做样子,没用大刀,没用长剑,否则…我命休矣!
她隐隐听见有人在唤她。
“阿珂。”
“阿珂。”
那嗓音温暖详和,如靡靡佛音,令她昏迷前浑身火炙般的痛楚缓和不少,心中生出朵朵清净莲花。
她缓缓睁开双眸,听见绿萼喜不自禁的呼声。
“娘子醒了!娘子醒了!”
模糊间她看到许多人围在她的床边,有绿萼,有姑母,有林尚宫,还有……隐约好似还有一位着黄袍的道人……
她努力睁开模糊的双眼,待看清楚时,那黄袍道人却并不不见踪迹。
而刚刚那声音,是姑母,是姑母守在床边唤她。
“阿珂,可好些了?”太后握着宋珂的手,轻声问她。
宋珂想要开口回应。
“嘶——,啊!”
她胸口伤处仿佛有千万只手在拉扯,钻心的痛,那疼痛似乎要让她整个身体都爆裂开来了,肆虐到骨髓中,宋珂忍不住轻唤出声。
太后慌了,上前扶住她的肩膀道:
“福禄,快传太医署徐盛!”
微微张了张嘴,宋珂努力地发出几个喑哑破碎的音节:
“姑母,我……”
她久未发声的嗓子如粗糙的铁锈。
“阿珂,别说话,把身子养好,其余的事情先别去想它。”太后笑着摇摇头,眸光隐晦神秘。
宋珂躺在床上,呆愣了一会儿,乖巧的点点头。
太后慈爱的抚着她的乌发,那笑容如春日暖阳一般温柔又有力。太医署徐盛着急忙慌地赶来长寿宫,皇帝心尖上的人,他是半点儿也不敢怠慢的。
绿萼亲领着徐盛进到偏殿内室,太后坐在床边,他上前作了礼,又查探了伤口,在宋三娘子腕上垫了块绢子,探手诊脉。
片刻后,徐盛拱手回禀道:
“太后娘娘,宋三娘子既醒了,生命便无忧了,只是胸口伤处深达半指,必得好好将养,臣稍后开两副方子,一副内服,调理五脏;一副外敷,肌肤上才不留疤痕。”
太后满意地颔首,“有劳徐大人了。”
徐盛又留下几句医嘱,“还有,这半月宋三娘子伤口愈合前,还是尽量卧床少动,以免伤口再次撕裂,又得多受些那皮肉之苦。”
绿萼点头如捣药般一一详细记下。
福禄便跟着徐盛一齐去太医署取了药。
太后接过绿萼递来一个瓷碗,“阿珂,你醒了,哀家悬着的心才总算落地了。”亲手将送入宋珂口边:“来,饮些水润一润。”
几口清水下肚,宋珂总算缓过神来,昏天黑地的晕厥中,如今也不知晕了有几日了。
宋珂心中百转千回——
有些事情不去做,便永远不知道自己真的办得到。宋珂想都不敢想,她竟然会用自己的命去赌一个看不到前路的未来。
长睫如蝶翼煽动,她声音喑哑道:
“他……”
太后抿唇一笑,放下瓷碗,“他没来过。”
还是不行么?
她就算舍命一搏也还是不行么?
闻言,宋珂心中不悦,苍白的面上黛眉蹙起,抿了抿唇。
太后不出声,轻碰宋珂的臂弯,宋珂抬眸看她,太后眼眸闪烁,示意她朝门边看。
宋珂透过屏风望去。
目光从内室穿出,隐隐约约能瞧见偏殿门外一抹深蓝色的身影,宫中着这种颜色的衣裳者,一般都是各宫的内监总管……
是高泽!
这下子,宋珂的一颗心终于稳稳落定。
她扬唇朝太后微微一笑。
太后俯身在她耳畔,宠溺道:
“你晕了两日,他就日日叫高泽偷偷守在门外,这下你总能安心了吧。好好歇息,哀家明日再来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