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稷声音平缓, 一字一句, 清清淡淡, 便把一件残忍至极的事情勾勒在所有人眼前。

  杀人者七人, 主犯刑部尚书之子魏成,余犯六人从之。于大启天和元年四月十五晚子时将赵聘婷迷晕至城西竹林, 施以暴行,强暴折磨,直至殒命。过后迅速清理干净竹林自身踪迹, 蓄谋已久,绝非意气行事。如今魏成及三名从犯已招供, 无一隐瞒,另有三名从犯在逃。

  折子底下,是他们的画押状。

  魏荣在听到主犯名字的一刹那便变了脸色,等到听完, 面上已经是一片煞白,他上前一步,扑通跪下:“陛下,犬子虽愚钝,但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却是绝对出不来的啊!何况他因病闭门不出已有许多日, 不会是他, 其中定有误会。”

  魏荣为人正直, 朝上众臣着实也不信他的独子能做出这等事情,纷纷表示也觉得其中有蹊跷。

  燕稷听了,笑笑, 看向姜百里和林胤:“看来诸位大人对你们查出来的结果颇有异议,现在就看看,你们手中的证据能不能让人信服了。”

  “是。”姜百里答应一声,在大殿中间站立:“此事确已查明,魏成因着追求赵小姐不成反造奚落,在市井中脸面尽失,就上了心,正巧遇上了从凶六人,商量之下起了歹意,由此定下报复之策,只待时机。七日后醉酒后路过护城河,正巧看到赵小姐从城外采药归来,便将她掳到了竹林深处,行了凶事。”

  起因说完,他继续道:“若是没有证据,臣等也不会擅自拿人,便先说人证,如今三人已在大理寺地牢,还请陛下押他们上殿,让众位大人听个清楚。”

  燕稷点了点头。

  很快,三名囚犯带着枷锁上殿,这几人都是京中几家小门小户的纨绔子弟,平日里除了玩乐没什么大本事,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如今一上太和殿,腿立马软了下去。

  林胤站在他们身后,淡淡一瞥:“那天夜里你们做了什么,说说吧。”

  几人明显对林胤很是惧怕,闻言一抖,半晌,颤抖着声音把加害赵聘婷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和姜百里之前说的无二。

  只是之前姜百里说的再详细,到底也是外人所言,众人听着还无甚感觉。如今三人开口,那晚发生过的事一点一滴浮出水面,听在众人耳中,恍然间仿佛看到了那个漆黑的夜晚,竹林寂静深处,施虐人丑恶的脸,女子的凄惨哭声,遍体凌虐痕迹,还有眼里最后一点熄去的光点。

  三人很是慌张,说完后急急叩首:“陛下,草民与赵小姐无冤无仇,当时实属酒醉后受魏成蛊惑,行下歹事,并非本意啊!”

  他们神情言语都不似作伪,魏荣愣怔着,却依旧不愿相信这等恶毒之事背后的主谋居然是自己的独子,沉思良久,最终开了口:“林大人的手段满朝尽知,这几人的话,究竟能信几分?”

  言下之意,就是说林胤为交差,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林胤还是一副冷淡的模样,闻言抬头:“尚书不信人证也无妨,那便看看物证吧。”

  众臣有些好奇,毕竟之前刑部多次寻找也没找到半点蛛丝马迹,怎么突然间就有了物证。

  边上姜百里笑笑,命人将物证呈上,进来的却不是什么物件,而是一个人。

  魏成。

  魏荣皱眉:“这是何意?”

  林胤没说话,命人将魏成身上的纱布拆了下来,露出一片片长着红色脓包的皮肤,很是丑陋。

  姜百里笑眯眯:“不如你亲自说说你这身上的脓包怎么来的?”

  魏成眼里闪过慌乱,提高了声音:“已经请大夫诊断过,寻常疱疹而已,有什么不对么?”

  姜百里依旧笑着,却没说话,眼神朝门口看了过去。百官不由自主随着他视线看过去,几乎是同一时间,原本空无一人的殿门外远远出现一个颤颤巍巍的人影,缓缓走近。

  是吏部尚书赵宁。

  赵宁走进来,脸色苍白行了礼,转头看向魏成,视线接触到他身上脓包的一瞬间,变了脸色:“这样的脓包,是沾了小女的药粉后才会长的,你,你……原来是你!”

  他愤怒指着魏成,后者握紧手:“你胡说什么?!”

  赵宁指尖剧烈颤抖,额角青筋暴起,转身猛地跪了下去:“陛下!那药粉是小女几年前无意间做出来的方子,平日沾在旁人身上只会浑身发痒,洗浴后就无事,权当是个戏弄玩意,可是,这药粉只要和小女的血混在一起,碰触到的人就会长这样的脓包!他,他,他浑身上下长了这么多……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年过半百的老人,突然间泣不成声。

  众人只觉得一阵心酸,林胤看着,神色更冷,突然上前一步,将从犯六人的衣服向下一扯,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那样的脓包。

  林胤松开手,低头居高临下看向魏成:“现在呢,说还是不说?”

  魏成瞳孔一缩,面色一乱,下意识朝着魏荣看了过去。魏荣站在那边,眼睛赤红,手指狠狠攒着,注意到他的视线后,闭了闭眼睛,颓然别开了头。

  之后的话甚至都无须再问。

  站在朝堂的人都不傻,只看着魏成上殿后的反应,也知道林胤和姜百里所言不假。

  他们看了看垂头不语的魏荣,再看看伏在地上痛苦的赵宁,一时间也都不知道心里是怎样的感觉。

  燕稷看了看他们,出了声:“既然此事水落石出,众卿便说说,此几人应当如何处置?”

  众臣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沉默了下去,这样的寂静持续了很久,最后,谁都没有想到,居然是魏荣开了口。

  他走上前,身子绷成一条直线,声音带着怆然:“藐视律法,施以凌虐,加害人命,按律——”

  “当诛!”

  这两字仿佛花光了他浑身的力气,说完后整个人都颓然下去,魏成瞪大了眼睛,在禁军应旨上前触碰到他时猛地挣扎了起来:“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当年我娘去世前,你答应了她要好好顾着我,你难道忘了吗?!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魏荣闭上眼睛,浑身都在颤抖,却一直都没回头。

  魏成很快被带了出去,声音也渐渐散在了风里,殿上氛围一时间有些压抑,压抑中,伏在地上痛哭不止的赵宁在同僚搀扶下站起身,平复片刻,赵宁俯首,站了起来,又面向林胤和姜百里:“小女此番能瞑目,多亏了两位,老夫感激不尽。”

  “分内之事罢了。”姜百里摇头:“可惜现今仍有三人未能伏法,不过他们的踪迹藏的不算好,向来五日内能使其归案……大人,此三人您可能也认识,在吏部任职。”

  他把三人的名字说了出来,闻言,赵宁和燕周面上俱是一变。

  赵宁是因着这几人他确实认识,还是他平日委以重任,想要扶持的人。

  而燕周,则是因为,那几人分明是他方才就要推举代任吏部尚书的人选。

  “内贼难防,识人不清!”赵宁恨声开口,身子再度晃了起来,边上臣子急忙扶住他的胳膊。燕稷知道身子不佳,便吩咐人将老人送回府去,遣御医照看着。

  送走赵宁后,燕稷下旨定下魏成等人刑期,布下通缉令,对刑部及大理寺论功行赏。

  余事了结后,林胤和姜百里退回去,殿上就又是一片寂静。

  燕稷看了看,重新将之前的话题勾了出来:“之前说到推举长官吏部人选,如今这事是应当要放在心上了,众卿心中可还有人选?”

  百官不语,燕周黑着脸低下头。

  燕稷也不难为他们,只说了此事来得突然,思量几日后再议,就下了朝,临走时转头朝下瞥一眼,看到燕周依旧未动后,笑了笑。

  一切还没结束,更有意思的还在明天。

  你自己种下的果,还是要亲自尝一尝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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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

  宫城夜风习习,天边缀星。

  “今晚星夜,明日定是晴天。”燕稷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出声,话音刚落,身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他耳边探过去,将窗户关上,随即向下揽住他的腰:“别着凉了。”

  燕稷答应一声,被谢闻灼带着在床边坐下,顿了顿,问道:“温卿,你觉着今晚会如何?”

  谢闻灼面上又出现衣冠禽兽样的笑:“定会是,春宵帐暖,情事畅。”

  “……”燕稷叹气:“咱能正经点吗?”

  老不正经的谢太傅靠过去,手指轻轻拨开他耳边的头发,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那些事无须放在心上,陛下,你不用太疲惫,累了就回头看看,我一直在。”

  燕稷笑了笑,靠在他肩膀上:“好。”

  谢闻灼知道他今日累极了,没有动手,就那么静静抱着他,眼里的尽是柔软。燕稷耳边是谢闻灼均匀的呼吸声,鼻尖是他惯有的檀香气味,二者糅合在一起,无端让人心安,他这么靠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谢闻灼小心翼翼扶着他躺好,掖好被褥,轻手轻脚走了出去,外殿邵和站在桌边,见他出来:“太傅。”

  他嗯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交给邵和:“这份名单,你交给林胤,后面的事他知道怎么做,这些就别让陛下知道了……他已经很累了。”

  邵和点了点头,接过来放妥当,转身出了门。

  他走后,谢闻灼也回了内殿,半跪在榻边用目光细细描绘燕稷的眉眼,许久,无声笑了笑。

  春暖花开一般,温暖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