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府收到父亲信件时,林音一口茶水险些喷出。
父亲在信中先是好生忏悔了一番自己实无法违逆圣意,对不住她,隐晦控诉了一遭对成安帝逼婚的不满,又好生分析了一通岚青的人品才识,最后才道圣旨已下,婚期将定,让她速回京去。
书信写得酣畅淋漓,林音正逗着怀中的小猫儿,宋清许见她忍俊不禁的模样,“又是岚将军……啊不对,要叫王爷了,是穆王殿下写的?”
岚青倒是许久未同她写信了,林音撇了撇嘴,“是父亲写来的。”
“姨父写的……”宋清许凑上来,“写了甚么?”
林音嘴角扬起抑制不住的笑意,“表姐,我要成婚了。”
“同穆王爷?”
宋清许说着愣了愣,然后眼眶蓄满泪,“呜呜呜,小表妹,我不想让你走。”
宋清许越哭越厉害,林音只得把怀中的小猫放去一旁,顺着她的背,“我明日便去同姨母说,邀你去上京随我住一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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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林音便同姨母说起了自己的婚事。
叶槿的嘴角咧上耳根,“定是穆王殿下在宿州瞧见了咱们阿音的好模样,这才向圣上请了婚。真是好,姨母瞅着穆王殿下是位刚正不阿之人,值得托付,婚期可定了?”
“还未定下,但听父亲信中所说,应是快了。”
“真是好……”叶槿重复着,“你大婚那日,姨母定去讨碗喜酒吃。”
“姨母定要来……”林音亲昵地挽着叶瑾的小臂,“母亲也很是想念姨母,怕是阿音回去了,要不停念叨。”
林音顿了顿,“只是……母亲一直张罗着为阿音相看,择了不少上京城内人品绝佳、家世清白的公子,谁料圣上竟赐了婚,她闲了下来,定是不悦的。”
“倒也是,你母亲就得了你一个女儿,不能亲为你择婿,会有些难过也是情理之中。”
“便也可惜了母亲择好的才俊……”林音晃晃叶槿的胳膊,“姨母,让清许表姐随阿音归京罢,母亲手中攒了那般多好儿郎,便让表姐去相看一番?”
宋清许正在漫不经地的吃点心,脚胡乱瞪着,叶槿看着愁人的女儿,想了想,“我确然不想让她嫁太远,只是在这宿州内挑了一遭,要么是人家瞧不上清许,要么是我瞧不上人家……
这样罢,阿音嫁去皇家,定是要学规矩的,让你表姐随你去一遭上京,好生学一学规矩。若是真有合适的人家,相看一下倒也无妨,最好是能择个凶的,好生管管她。”
林音忍住笑意,只听叶槿又道,“万万别寻老实人家,以免这丫头嫁去无法无天,祸害了人家。”
“呃……”宋清许牢记着小表妹的叮嘱,便只吃东西,万不能说一句话,只好将反驳的话咽进了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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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音回京时,已是十二月初。
她来时卸下一马车的礼,回京时又拉了两马车回去。
同姨父姨母和表哥道了别,林音看着半夏往马车上放物什,叶槿正在交待宋清许,至了上京万不能给侯府惹事。
半夏打点好后,林音踩着墩子,欲上马车,便见沈睿策马而来。
“祁王殿下。”
沈睿下马,“听得妹妹今日要归,本王便来送上一送,好在未来晚。”
林音笑着应,“韶宁听闻圣上已择好了新人选,想是殿下很快便也能归京了。”
“那便借妹妹吉言了,一路平安。”
威远侯府的马车很是宽敞,林音、宋清许和半夏均坐进了最前头那辆。
自从上次表姐误会祁王殿下打了她,虽要拿榔头敲掉他脑袋时被林音拦住,颇有些不悦,但对沈睿再无迷恋了。
经过他身侧时,还哼了声。
宿州城内沿街已有铺子重新开张,乞讨的人也变得零星。
马车一路走着,车内放了暖炉,林音靠在软枕上看书册,宋清许晃晃她,“小表妹,上京有啥好玩的?”
“我可没时间陪表姐玩了,皇家礼仪多,我得回去学规矩了。表姐也要学的,姨母给母亲带了信,我母亲定会牢牢盯着你的。”
“我才不学,我同半夏玩,表妹自个儿学罢。”
宋清许怏怏地,林音走前非要带着黏黏,半夏便将它也放进了马车,宋清许瞧着它在林音身旁认认真真地玩线球,更是郁闷,揭开帷裳透了透气,不禁皱起眉,“小表妹,你还带着那芸娘干啥?”
“哪是我要带她,是她不肯走,非要跟着。”林音也向后瞧了瞧,“许到了上京她便自己走了。”
宋清许切了一声,“我看她便是想攀高枝,她若一路跟去威远侯府,表妹还真要安置她不成?”
半夏递来一杯茶水,“姑娘,依奴婢瞧,她便是赖上你了。前几日还在同奴婢打听你的喜好呢。”
林音收回视线,“这个芸娘心思深沉,若惹了她记恨,平白给自己添个仇人,倒不值当,她想跟着便跟着吧,放到跟前儿盯着才翻不出甚么风浪来。”
马车慢悠悠行了数日,才至上京城门。
司鸾儿听闻她要回来,早早地便和蔚林琅等在此,等了有两三日了。
司鸾儿大手笔地包下了东府楼的雅间,因不知林音究竟何时才能到,便包了七日。
蔚林琅觉得很是可惜,“司姐姐,依我说,咱们在楼下的茶水铺里等便是了呗,这里委实太贵了些。”
“哎呀,这里烧着炭火,景致好,点心也好吃,外头天寒地冻的,受那罪干啥,阿琅,你那话本铺子赚了那般多银钱了,怎还这么扣扣索索的。”
“我那银子是要攒着还给三姐姐的,若有剩的,我还想着给母亲买处宅子让她出去住呢。”
司鸾儿眼睛不眨的盯着楼下,“阿琅,那是不是你们府内的马车?”
“是嘞!”蔚林琅眼前一亮,“咱们快下去。”
听得半夏说进了城门,林音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刚揭开帷裳,便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
“阿音!”
“三姐姐!”
林音瞬间清醒过来,令车夫将马车停在道路侧,慌忙跳下去。
司鸾儿揪着她的脑子转了转,“阿音,你无事了罢?”
“无事了……”林音拧拧她的鼻子,还朝她转了一圈。
司鸾儿眼眶一酸,抱住她不肯撒手,“我想死你了阿音!”
蔚林琅见司鸾儿哭,也跟着哭起来,“呜呜呜,三姐姐,我也可想你了。”
林音:“你们二人怎去一处了?”
司鸾儿:“我上次去南街买话本子,同门口那小和尚打起来了,阿琅来拉架来着,我一听那铺子是你帮着开的,阿琅又是你妹妹,那可不得去照顾生意。这一来二回,就熟稔了。”
蔚林琅也道:“三姐姐,我挣了有银钱,能还你钱了呢。”
宋清许见小表妹在下头说了许久,也晕乎乎的下了马车。
林音扯过宋清许,“鸾儿,四妹妹,这是我表姐。”
“表姐,这是司家大姑娘,这个是我四妹妹。”
几个小姐妹互相认识了一番,林音道,“咱们别在路边说了,边走边说罢,傻站着怪冷的。”
瞅着几个姑娘逐渐走远的身影,岚青才放下窗扇,坐下喝了盏茶。
苏子曾疑道,“浥尘,你干啥不下去接她?你在这里坐着,她又不晓得你来。”
“这婚事是父皇赐得,他素来不喜有人越过他去。更何况是对我这个并未处出感情的儿子。”
“我是不懂这些……”苏子曾又往下看了看,“那凶猛丫头咋着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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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姐妹一路走着回了威远候府。
听着林音说起在宿州城的趣事,司鸾儿拍拍宋清许的肩膀,“你是阿音的表姐,便是我的表姐。”
司鸾儿爽朗大方,蔚林琅也不作假,且趣味相投,宋清许很快和她们说到了一块儿去。
没说一会儿,威远侯府便到了。
叶榛和蔚缜已在门口等着。
今日的风有些大,叶榛裹着披风,脸已经被吹红了。
司鸾儿同她和蔚缜夫妇告了别,说过两日再来寻她,便回英国公府了。
叶榛瞧着女儿的小脸,眼眶酸涩,抹起泪来,“可想死母亲了。”
前些日子,夫君突然便说圣上赐了婚,她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皇家深似海,穆王风头正盛,她哪里舍得让姑娘受这般罪,同夫君生了好几日气。
但又想着那穆王品行上乘,相貌尚佳,也算是差强人意,这才缓了过来。
林音紧了紧母亲身上的披风。
蔚缜咳了咳,扯了扯夫人,“大门口呢,有话回家再说。你母亲非要来门口等你,父亲说甚么也拦不住。”
叶榛甩开他,“你少挨我,我尚气着呢。”
“这是清许罢,都长这般大了,真好看。”叶榛拉过宋清许的手,“走,进府。”
蔚缜摸摸鼻子,跟在几个姑娘身后进去了。
蔚林琅刚入府内,便被苏姨娘跟前儿的人唤走了。
叶榛扯着两个姑娘走在最前头,低声问了林音一句,“你这身后的丫头里,母亲瞅着有个眼生的?”
林音瞧了芸娘一眼,“宿州大旱,女儿瞧她可怜,便带着她了。”
“也成,过几日宫里的嬷嬷要来,你院里多个人手也好。”叶榛说起,叹口气,“说起你这婚事,母亲实在是不愿意,恨不得将你父亲打一顿……”
林音回头瞧着可怜兮兮的父亲,道,“母亲,皇命不可违,不论嫁谁人,女儿小心谨慎,同夫君好生过日子便是。”
叶榛这才宽了些心,在正堂坐下,又拉着宋清许问了宋府内的事情。
宋清许性子活泼,一时正堂传出阵阵笑声。
叶榛对宋清许越瞧越喜欢,拉着她的手,“许儿宽心,姨母定会为你好生择门婚事的。你表妹的婚事便未让姨母做主,姨母心中难受得紧,好在还能替你周旋,你便当威远侯府是自个儿家,万万别客气。”
“姨母,我不客气,我不急着……”
林音扯了扯表姐,“那就麻烦母亲了。”
“不麻烦,母亲可得好好想想,你不在府内时,琅儿时常来母亲处同母亲说段子听,母亲喜欢那丫头喜欢得紧,前阵子替她寻了几位郎君,都不得她的意,苏姨娘气得病了好几日。如今许儿也来了,母亲便两个一同看,定把这两个孩子的婚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叶榛说着倏地站起,对林音道,“母亲前些日子还备了本才俊的册子,这便去瞧瞧。宫内这几日便会着嬷嬷来,你可莫带着许儿乱跑,得了工夫还是绣绣嫁袍。”
“是……”
林音乖巧的应了声。
蔚缜犹在下头坐着喝茶,林音忙推推他,“父亲还不快跟着。”
蔚缜叹口气,“穆王殿下父亲瞅着不错,你这婚事,若你不愿……”
“女儿愿意,父亲快去哄母亲罢。”
蔚缜见女儿这般懂事,心虚地将那句「父亲也没甚法子」咽回了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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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跨院较撷芳院大了许多,叶榛想着两个丫头一起住,便还是收拾了西跨院出来。
林音也觉得西跨院好,主要是离后门近。
林音与宋清许回院中时,已经有些晚了,蔚林琅又跑来寻她,特意规规整整地把银票点好,还带来了好几本话本子。
献宝般地塞给她,“三姐姐,这些都是卖得好的,我一样给你留了一本。”
林音翻了起来,“都是你写的?你成日写话本子,还有空顾生意?”
“我不怎去,都是慧觉在顾,那家伙人小鬼大,机灵得很。三姐姐,自从他那师兄走大运成了国师,那小子起先挺不高兴,后来索性住进了铺子里,挣得钱我也都分他一半,现在那小家伙说书也好得很呢。”
“是么?”林音笑着,翻了几页,“四妹妹,你这写得还全是男人间的本子?”
蔚林琅自豪得很,“可火了呢。偶尔也写点儿老桥段,混着卖。”
“我今日听母亲提起了你的婚事……”
“别提了!”蔚林琅摆摆手,“伯母为我寻了几户人家,姨娘都满意得很,日日要去相看!我是要赚钱的,整日写本子,哪有那个空!”
宋清许则翻得很有兴致。
“小表妹,咱们明日去四妹妹的铺子瞧瞧呗。”
蔚林琅应着,“成啊,那我明日也去铺子里。”
姐妹三人逗了会儿猫,蔚林琅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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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许对那话本子极感兴趣,翌日,起了个大早,姐妹三人便悄悄往南街去了。
林音想着南街上许久不吃的银丝酥,和蔚林琅排队买着。
宋清许坐在路边的小凳子上,瞧见有个人在路边蹲着。
宋清许凑过去:“你看啥呢?”
少年瓮声答着:“地上的土。”
“土有啥好看的?”宋清许没瞧出个啥,瞅着路边散了一堆石子,推了推他,“你会玩石子不?”
那人看他一眼,丢起一个,在那一个落下前,手快地抓了七个起来,又稳稳地将那一个接住。
宋清许叹道,“好家伙!你还玩得挺好!”
少年得意地仰起头。
林音和蔚林琅买了银丝酥寻出来,便见宋清许蹲在路边。
宋清许拿过林音手中的酥递给他一个,“在身上擦擦手再吃。”
少年十分不屑,“为何要在身上擦,我有帕子。”
少年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了把手,接过酥,食东西的样子,却像个三岁的孩童。
“子朗?”
有妇人的声音传来。
林音起先只觉得这少年有些眼熟,瞧见来人,慌忙行礼,“苏夫人。”
蔚林琅也跟着福了福。
上次在相国寺有过短暂的照面,武安侯夫人道,“韶宁县主?这位是?”
“是我表姐……”林音扯过宋清许,“表姐,此是武安侯夫人。”
宋清许低声嘀咕着,“那小白脸的娘亲?”
林音拧了他一把,宋清许终于老实唤道,“苏夫人安好。”
武安侯夫人瞧了宋清许几眼,点头应下,对少年道,“子朗,回家了。”
苏子朗对宋清许礼貌道,“姐姐再见。”
“再见……”宋清许笑着对他摆了摆手。
去铺子的路上,林音才说起那少年便是苏家四郎,因着幼时烧坏了脑子,行事宛如孩童。
宋清许想着那少年眉清目秀的模样,叹道,“倒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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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离得不远,宋清许坐进去便开始翻话本子瞧,坐在椅子上边吃边看,甚是惬意。
慧觉十分嫌弃,“你把册子弄得油哄哄得,我如何卖!”
“嘿,你这小光头,我看过的册子便都买了,不用你卖给旁人。”
“先付银子。”
宋清许气呼呼的将荷包甩出去,林音掩唇笑了几声。
慧觉这才出去招呼别的客人,宋清许看得津津有味,拉着林音讨论,“我咋觉得这册子里的小白脸……是咱们在宿州见的那个,表妹你觉着呢?”
林音:……
往日蔚林琅并不好露面,都是惠觉和雇来的人忙着,今日来得人多,蔚林琅也慌着去外面收账。
林音和宋清许正看得起劲,外头突然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我可算抓着你了,便是你这丫头,胡乱写册子,辱本王名声!本王堂堂铁血男儿,怎会有龙阳之好!”
林音听着这声音很是耳熟,探个脑袋去看,只见沈漠正气急败坏地堵着蔚林琅。
岚青面无表情地杵在他身侧。
瞧见林音的小脑瓜,登时跨进铺子,林音还未来得及藏手中的册子,便被岚青一把夺过。
岚青翻了几下,板起脸来,“你给我、回府去。”
林音撅撅嘴,“岚校尉自打当上王爷便将阿音忘了,今日难得一见,却吼人家!”
岚青脸色缓了缓,“我并未吼你。”
林音心虚地扯了扯表姐,宋清许忙道,“是我要看的,我表妹素来矜持,不看这些。”
岚青不信地瞧了她一眼,今日一早出了西郊,沈漠便说要来南街的铺子里堵人,岚青一路跟着过来,便见最里面是处话本铺子,不由记起答应母亲的事情,岚青吩咐小二,道,“把你们这里不一样的册子,各包一本给我。”
林音瞪圆了眼,“岚……岚校尉……你好这口?”
宋清许看着门外慧觉正冲沈漠骂骂咧咧,将蔚林琅护在身后,众人作鸟兽散,铺子前瞬间寂静非常。
门内穆王殿下正一本正经的付着银子。
小表妹一双眼睛汪起水来,学着话本子上的调调,悲痛道,“表姐,我的一颗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呃……”宋清许觉得这不是她想象中的上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