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醉玉两人绕过前殿, 准备从湖底上潜,湖底有任如容,可以问问护山结界的极限在哪里, 若不冒犯,还能问问她画卷的事。

  可刚从铁门那冒了个头, 岸上唐书的声音穿透水面闷闷地传下来,“仙尊……贺楼……不见了……”

  晏醉玉骤然一停, 他回头看任如容, 任如容秒懂,一道水浪将他掀上了岸。

  上岸后, 晏醉玉抓了一下阻拦视线的湿发,望向唐书, 蹙眉道:“贺楼怎么?”

  唐书显然是匆忙跑来的, 两手撑膝气喘吁吁, 咽了一下唾沫, 勉强道:“贺楼……贺楼刚刚被草……拖走了,我们被困在驻点……陆百川和钟铭现在已经去找了,我过来给您报信……”

  晏醉玉这才反应过来,地面上杂草似的连心草已经生长出丈二高,几簇几簇盘旋交织, 变成结实的草绳,虽然无力地瘫落在草地里, 但从痕迹来看刚刚也是作妖过的,想来地底那条龙在钟关修补阵法时也并不是一个劲追着晏醉玉咬,还默不作声拼死反扑一番, 若不是钟关动作快, 这些草茎保准能拖一个下去。

  他一声不吭, 足尖点跃跃上屋顶,灵识以自身为中心,迅速向四周蔓延,很快便囊括方圆十里,还有再往外扩的迹象。

  钟关从湖水里爬起来,感受平稳又浩瀚的灵识波动,不由咂舌。

  晏醉玉平日不声不响,也不爱同人交手,若不是威名远播,实在看不出什么能耐,但这一出手,灵识覆盖百里的阵仗,修真界确实没几个能做到。

  唐书站在庭院间,眼巴巴等着,很快,晏醉玉睁开眼。

  唐书:“仙尊,找到了?!”

  钟关瞥了一眼晏醉玉的脸色,把唐书拉回来,“别吭声了。”

  找到了他是这个表情?安静点吧。

  晏醉玉无声地拧了下眉头。

  怪了,地面覆盖已超十里,难不成还能被拖到更远的地方去,如此短时间,贺楼又不是个任人宰割的,哪能跑那么远,更何况蝠龙闲着没事把人往远了拖做什么?

  他再度闭上眼,这次花费的时间更久了些。

  钟关在底下问话唐书:“贺楼怎么被拖走的?”

  唐书焦急得直跺脚,可急也没办法,只好一边仰头等着晏醉玉,一边斟酌着将来龙去脉一一讲清。

  那群闯山的凡人一行二十四个,是临城出门游玩的富家子弟,携带家眷,加上奴仆统共二十四个,途径虞云城,不知从哪儿听闻这座郊山上有座湖泊风景甚好,还有座山庄供人休憩,不顾一路警示牌也要上山,预备今晚歇在山庄,明早看清晨朝阳。

  他们计划得倒挺美,也是要命,一般凡人看见警示牌,必然就打道回府了,偏偏他们队伍中有位修士,吹嘘得法力无边,富家子一问,先生能走不?先生大言不惭,只要我在,邪祟休想伤公子分毫。

  然后公子就美美地上山了。

  结果醒来后见四处乱舞的草绳,头一个吓晕过去的就是那位仙风道骨的先生。

  贺楼四人回地面的时候,连心草还没动乱,他们抖开麻绳将醒来的没醒来的一概捆住,押犯人似的押回驻点,驻点四周有提前布下的符阵,能清神醒魄,再拿海棠花一熏,万幸,陆陆续续醒了过来。

  他们醒来后,钟铭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当着富家子的面拿剑尖写了个符咒,往门外空地一扔,轰地一声,炸出一个丈许的深坑。

  富家子拜服于仙长的神通,安分守己缩在小屋里,再不敢兴风作浪。

  到此事情还按着计划来,没出差错,可驻点安宁了没有片刻,屋外草叶子腾风而起,眨眼长得老高,触手似的往屋内探,碰到一个就地缠住,往屋外拖。

  驻点没有其他人能用,仅他们四个,钟铭一咬牙挡在最前,唐书陆百川辅助,贺楼没有灵力,闷声不响地绕着屋子洒了一圈火油,在离院子半丈远的外围烧出火圈,院墙边插满火把,这样即便草叶能突破钟铭的防线,也冲不进院里。

  问题便出在此时。

  钟铭年纪小,境界不够,抵挡一阵便力有不逮,偏他是个铁骨铮铮的,愣是不肯出声让唐书陆百川把自己替下来,一不留神便被钻了空子,草叶缠住脚腕,拉得他整个人仰面翻倒,什么都来不及做,瞬间便在地上滑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唐书两人完全愣在原地,最先有所动作的,还是贺楼。

  他大约是从小打架打多了,身体永远比脑子先动,本能反应迅疾如风,猛禽一般扑在钟铭身上,发觉压制不住,从钟铭靴子里抽出短刀,利落划断草绳。

  两人滚了一圈停下来,还未歇口气,兔起鹘落间,两股草绳闪电般探出来,这下谁的本能反应都不好使,贺楼被层层缠住时知道挣脱不开,往钟铭屁股上踹了一脚,又将他踹回安全地带。

  钟铭眼睁睁看他被拖走,差点咬碎一口牙。

  直到群魔乱舞的草绳安分下来,他们才能顺着痕迹一路寻找,唐书前去搬救兵。

  ……

  唐书在院中说话,晏醉玉一字不落听进了耳朵里,思绪微微纷乱,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复杂的过往赋予的贺楼许多特性,晏醉玉刚在择徒仪式上见他时,少年身上那股冷漠就跟同龄人格格不入,陈家三年使他敏感又多疑,长时间深陷泥沼导致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开始,他嘴里当真没两句真话,心思重,晏醉玉总在想,要花多久,才能让贺楼像其他仙尊的小徒弟那样,每天只思考三件事,早上食何?午间食何?晚上食何?

  后来他发觉,少年和少年是不一样的,贺楼天性如此,多思是他的优点,不必矫枉过正。

  可他始终被系统一开始「亦正亦邪」的概念影响,一直将贺楼当成一棵需要细心呵护的小树,总怕他跟斜竹里院外那棵歪脖子桃树似的,折腾歪了。

  直至此刻回首一看,蓦然惊觉,贺楼早已亭亭如盖,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小树,在阴暗的角落笔直生长,不需要任何人投放养料,他也能长成遮阴蔽日的样子。你还在想他会不会长歪,他已经有了大树的风骨。

  晏醉玉睁开眼。

  “找到了。”

  晏醉玉说的找到,不是找到人,而是找到了一点痕迹。

  钟铭和陆百川循着拖行的踪迹找过去,毕竟天色已晚,难以视物,所以找寻的进度格外缓慢,等他们有一点进展的时候,晏醉玉早便到了。

  唐书和晏醉玉一起蹲在树根下,晏醉玉摩挲着树干的勒痕,他目力很好,微弱月光也能看清,唐书就不行,脸都快贴树上了还没看清有什么不对。

  幸好陆百川及时赶到,火把靠近,周围瞬间亮堂堂的,树干上一圈叠一圈的痕迹暴露在几人视线中。

  拖拽的痕迹,也是断在这里。

  晏醉玉从地上拽起一条草绳,比对一番,“没错,草勒出来的。”

  草没事不会去勒一棵树,看这摩擦的凹痕,更像是拖着重物移动过程中被树干横栏住,双方角力拉扯下,剐蹭出来的。

  那个重物,十有八九叫贺楼。

  晏醉玉试着以自己的思路推演贺楼的行动轨迹,如果是自己,飞速拖拽下要想自救,第一件事应该是强行降速,改变自己的轨迹将身体卡在树干另一端,是个不错的选择。

  卡住然后呢?应该是挣脱桎梏。

  树下断口整齐的草绳证实了他的猜想。

  这样一来,可以获得短暂的自由,但是贺楼没有灵力,他的短刀割不尽野草,所以自由之后,第一时间不应该是盲目奔逃,而是找到反击或者有效躲避的方案。

  怎么反击?怎么躲避?

  晏醉玉抬头四顾,这里靠近曲水湖,草地上泛着潮气,远处水面平静,浮光跃金,偶尔晃起圈圈涟漪。

  他忽然问:“连心草怕水吗?”

  “啊?”唐书茫然应声,钟铭愣了一下,笃定道:“怕!之前我们把富家子他们从湖里捞起来时,贺楼还说,水底好像没长连心草。”

  得到答复,晏醉玉外袍一揭,随手扔开,快步走近就要下水。

  陆百川:“仙尊,等等!”

  陆百川指着三四步远树干上系着的麻绳道:“这里系了一根绳,尾端在湖里……”

  晏醉玉怔愣一下,找到隐没在草丛中的麻绳,望向湖面,轻轻一拉。

  沉甸甸的,竟真似缀着什么东西。

  唐书拉了一下,感觉到重量,精神大振,一边催促陆百川动手一边朝水面喊:“贺楼,安全啦,我们来救你啦……”

  晏醉玉往湖边走,一边走一边拉,某一时刻,另一端的力道陡然一松,身后三个小孩摔个仰倒。

  晏醉玉勉强站稳,心跳漏了一拍,矮身蹲下,湖面泛起巨大涟漪,下一瞬,有人破水而出。

  贺楼忽然冒头,跟半蹲的晏醉玉四目相对,他嘴唇有些发白,稍微抿了一下,湿漉漉的眼睫抖动着,眼眸明亮,乖乖地喊:“师尊,我没事。”

  两人距离很近,晏醉玉目光寸寸刮过他的面容,在右颧骨那道泡得发白的擦伤上停留片刻,缓缓地眨了一下眼,“没事就好。”

  他捕捉到贺楼身上传来的寒意,忙不迭将他从水里捞上来。

  贺楼一条腿无力地垂着,恐怕是折了骨头,怪不得他要拿麻绳将自己连在岸上,不然这往水下一潜,能不能上来都是两说。

  晏醉玉摸了一下他的脸,冷得似冰,不由蹙眉,“还有没有伤着哪里?”

  贺楼摇头。

  晏醉玉指挥小弟子把贺楼扶到他背上,背着人往回走。

  夜路难行,钟铭三人一人举着一个火把,一路上唐书的嘴就没停过。

  “贺楼!你都不知道湖有多深,万一水底有旋涡,那多危险啊!你太冒失了!”

  贺楼下巴搭在晏醉玉肩上,声音懒洋洋的,“试一试嘛,不然我现在就被拖走了。”

  唐书:“你不是带着那个海棠花吗?拿花熏啊!”

  贺楼:“你傻吧?当是驱蚊子呢?海棠花香能解连心草的毒素,又没说能驱赶连心草。”

  唐书:“那你也该试试啊!”

  贺楼叹气:“驻点里那些凡人不是有些还没完全解毒吗?海棠花就这么几朵,万一没用反倒折损了,可不值当。”

  “你管他们干什么!”唐书对那位「尊贵」的公子没有好感,那位刚醒来时见他们年纪小,跳脚叱骂他们无所作为,若不是钟铭一道爆破符震慑了众人,这群人不仅不会感恩,还要闹呢,怪仙门监管不严,害他们落入险境。

  “那群犊子!连心草攻来的时候吓破胆,喊我们卖命倒是中气十足,陆百川差点被推出去,他们还在嚷嚷,说我们是废物!”

  “……”贺楼欲言又止,他也讨厌那富家子,但当着晏醉玉的面,不好表现得太狠辣,只能轻轻提议:“那我们回去将他骂一顿……”

  “骂什么骂,不如直接把他套了麻袋打一顿,高低让他学会讲人话!”

  好主意!

  贺楼内心大赞。

  “你不要转移话题。”唐书顺着接了一句,而后不满道:“你啊,就是太心善。”

  贺楼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头一回有人说他心善。

  护着他们确实不是因为心善,但贺楼不知道怎么反驳这句话。想了半晌,埋在晏醉玉肩上,闷闷地说:“他们是凡人嘛,我们毕竟是修士。”

  唐书差点跳脚,想说你跟凡人有区别吗?!

  然后他顿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可能会伤到贺楼自尊,又郁闷地咽了回去。

  晏醉玉一直安静听着,并不插嘴。

  他在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里挣扎摇摆,他迫切需要知道贺楼的意愿,但眼下不是个询问的好时机。

  几个时辰前,他还不齿于蝠龙血脉,现在却犹豫起来,人不能,至少不应该,什么垃圾都往嘴里塞吧?他先前想,贺楼年纪还小,日子还长,总能找到别的法子。可刚刚贺楼的话,却给他敲响警钟。

  贺楼已然将自己当成修士,自觉背负起了修士的职责,倘若他始终无法修炼……这次尚能化险为夷,下次呢?下下次呢?

  若真如系统所说,蝠龙是贺楼难得一遇的机缘,那被他横插一脚后,会不会……此后的机缘,也因为这一环的差错,偏离原轨?

  晏醉玉暗暗叹了口气。

  他思绪万千,没注意几个小弟子又聊了什么,只是回神的时候,听到钟铭别别扭扭地靠近自己身侧,几不可闻地说:“谢谢。”

  停了一下,又补一句:“对不起……”

  声音微弱如蚊子哼唧,晏醉玉若不是耳力过人都听不见,他跟钟铭一起等着贺楼回应,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偏头一看,贺楼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钟铭:“……”

  将贺楼送回驻点,看着擅医的飞燕弟子给他接好骨,晏醉玉才出门,回到山庄跟守在原地的钟关汇合。

  结界未补,他们不敢都走,钟关有风刃大阵的前车之鉴,也不敢随意修补结界,晏醉玉赶到时,任如容浮在岸边,扒着鹅卵石,而钟关盘腿坐在她面前,拿着晏醉玉走前扔给他的几幅卷轴,跟任如容嘚啵嘚啵。

  “不要脸,确实不要脸,骗人感情的男人,比畜生还不如!”

  任如容深表同意,拿着树枝在地上龙飞凤舞地写字,钟关忙提醒她:“慢点慢点慢点,我看不懂了。”

  任如容不耐烦地用纯黑的眼珠瞪了一下这个没用的男人,压着火气,慢吞吞地写起正楷。

  晏醉玉看她题字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她的字不丑,笔锋有力,就是太过不羁,跟她这人似的,一旦写快了,笔划连成一团,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任睿风的字都比她的好认,虽然歪斜不正,但至少一笔一划都是清晰的。

  钟关看了一眼地上的字,怒而捶拳,发表意见:“难为你这么多年还能忍耐,要我,无论有多凶险,定要先将那混账恶揍一顿出气!”

  任如容呆了一下,似乎震撼于这种绝顶妙计,当即给钟关比了个大拇指,扭头就往水底游。

  晏醉玉看着她没入水中,问钟关:“聊什么呢?”

  钟关刚正不阿的面孔微微扭曲,怒斥:“畜生!”

  晏醉玉:“……”

  还以为你骂我呢。

  钟关克制了一下怒火,与他细细道来:“七小姐可怜,她执掌任家的时候,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日日奔波,不小心,就误了议亲的年纪,本来以为此生觅不得良人,余生也就一个人过了,后来机缘巧合遇到心仪男子,郎有情妾有意,还一直感念上天恩赐,却不想,那男子,根本就是骗她感情,虚情假意!”

  晏醉玉:“是她那位未婚夫?骗她什么了?”

  钟关:“哦那我不知道。”

  晏醉玉:“……”

  不知道你骂得这么起劲?

  钟关摊手:“我们刚要聊来着,你打断了呀。”

  晏醉玉略作沉吟,心念微动,“这些事……串起来看,你有没有看出点什么?据我所知,闺阁女儿的墨宝是隐私之物,不会随意赠人,怎么会流落到一条龙手里?”

  还有些细节,也怪得不得了,任老爷等人在香取山庄失踪后,任家的生意就江河日下,余下亲眷好友也风流云散,就连宅子也在不久后被变卖,短短三个月,任府衰落,这其中有一个重要人物,始终没有存在感。

  比如任如容的未婚夫。传言里说,未婚夫也是大家公子,那任如容失踪后,他做了什么?他的家族又做了什么?就是如今去查,竟然查不出任七小姐当年那门亲事定的到底是哪户人家,那位未婚夫更是在任如容失踪后一块儿没了消息,也无人找,身份背景苍白至极,简直像是虚构的。

  他这样一说,钟关也隐隐有所感觉,将地宫中抢出来的几幅画卷一一展开比较,指着上面有题字的那幅说:“七小姐说,这幅是画的她自己,那这个……”

  钟关捞过来一幅男子画像,“这应该是传闻中她的那位未婚夫。”

  晏醉玉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反倒是捡起另一幅,正是蝠龙悬挂在书架上,日日瞻仰的那一幅仙修图。

  “不晓得你有没有听闻过,百年前有座仙门,叫阑干书院。”晏醉玉伸出指尖,饶有兴致地点在仙修额间的朱砂印上,“似乎从哪一年开始,仙会也不参加,委派也不接,连宗门的殿宇都找不到,原本的仙山,不知何故草木荒芜了许多年,很多人猜测,书院应该是潜心修道,举门避世了。”

  “书院的院长有些特殊,是名花草半妖,生得一颗菩萨心肠,最怜惜世间生灵,貌若好女,姿容绝艳,最好认的是,他额间,有一道朱砂色的花印。”

  晏醉玉在画卷上的那抹朱砂停留片刻,重重地点了两下。

  “你猜,这是谁?”

  作者有话说:

  这章完毕,还有一章蝠龙的事情就算落幕了,本来没想写这么多,但想着要把逻辑梳理清楚,絮絮叨叨……竟然写了这么多(猫猫流泪);

  下一章大部分是任如容,微量晏晏,慎买!防盗比例90%,跳一章没关系。我在下一章把尾收干净,也不影响下下章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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