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山河静阔>第131章 番外二、严客卿与宵别

  一、

  “殷老先生,以这样的方式把您请来,多有得罪了。”

  宵别立于床前,身后是昏迷不醒的严客卿,身前是被蒙着眼带来的殷实恭。

  “呵呵呵,这位公子客气了。”殷实恭一点儿不慌乱,“敢问公子,老夫可否取下眼带啦?”

  “还请殷老先生某要摘下眼带,失礼之处,请多担待。”

  “呵呵呵,无碍,无碍。”殷实恭和气地笑了笑,似乎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语态自然地问道:“患者在何处?”

  “请殷老先生上前来。”宵别小心翼翼地与殷实恭保持距离,示意阿乙把殷实恭扶到床前,将严客卿的袖子推上去,露出一截手腕。

  殷实恭很准确地摸到了严客卿的脉搏,但也半晌没有言语,嘴唇紧抿,似乎遇到了难题。

  “老先生可看出了,我大哥,是何病症?”

  “令兄已经昏迷数日了?”

  “七日。”

  “嗯……”殷实恭把了左手的脉搏后又试探了右手的脉搏,没有急于下定论,而是问了宵别几个问题。

  “令兄脸色如何?”

  “红润,正常。”宵别答道。

  “可曾有片刻清醒过?”

  “不曾。”

  “可否呓语?”

  “未有呓语。”

  “昏迷前可有吃下什么不干净的、不寻常的东西?”

  “不清楚。”宵别如实道:“找到我、大哥时,他已经昏迷了。”

  殷实恭闻言陷入思索,宵别等了一会儿,问道:“敢问先生,我大哥究竟是何病症?”

  “探诊讲究望闻问切,老夫虽不得望,然令兄的脉象,虚起伏隐,时断时续,血滞不畅……”殷实恭摇摇头,“只怕是已经回天乏术了。”

  宵别的脸上像裹了一层寒霜,他看着严客卿,那张平静安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将死的征兆,可是请来的所有大夫都说,严客卿没救了。

  殷实恭突然又开口道,“但有一方法,老夫认为可以一试。”

  宵别还是小心谨慎,克制情绪不外露,探究地看着殷实恭,辨别他话中的真伪。“殷老先生请说,只要能救他,什么代价我都能支付。”

  “公子言重了。救人,是医者的本心。”殷实恭摆摆手,“方才老夫探脉时发现令兄的五脏六腑似被封闭住,若施以金针,打开督脉使之畅通,定能使令兄苏醒过来。但是……”

  “但是?”

  “以令兄的身体状况来看,即使清醒,怕也是撑不久了,多则数日,少则几个时辰。”

  “若不施针,还能活多久?”

  “也撑不过半月。”殷实恭道:“还请公子速速决定,日子越是拖到后头,越难以施针。”

  宵别看着躺在床上的严客卿,久久不能做出决定。

  二、如果当下不施针,随着严客卿的身体逐渐衰弱下去,到时候便难以承载施针对身体产生的影响,宵别很是犹豫。

  但他不敢犹豫太久。掳走殷实恭已经小半日了,最迟明天,殷实恭的女儿和女婿便会发现殷实恭不见了的事实,临江镇并不大,到时候仅凭他和阿乙,再带着昏迷的严客卿,怕是难以逃脱。

  所以他必须尽快做决定。

  ——是让严客卿继续这样昏迷着直到死亡,还是让他得以几日的清醒?

  宵别坐到严客卿身边,托着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昏迷不醒的严客卿无疑比他清醒时温柔得多,这样的无回应比之先前的疏离更让宵别安心。

  “老先生,还请施针吧。”

  宵别做了决定。

  三、施针并不容易,更何况殷实恭目不能视。

  被掳走后殷实恭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对方是什么人?直到凑近严客卿的身体,闻到一股味道素雅的熏香,殷实恭才了然。

  这样的熏香并不常见,至少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也是多亏了一声笑,他才对熏香了解甚多,至少能辨识出这股淡雅的熏香,是宫里才有的东西。

  殷实恭第一个排除了仁王,仁王不是用熏香的人。而他他大胆地猜想对方是皇上,而自称弟弟的,可能是六皇子。

  但这个猜测很快就被推翻了。

  皇上和六皇子都离宫了,宫里不就空了吗?更何况皇上什么御医请不到,要以这样的方式掳走他?

  所以对方是个见不得人的人。或者是很多人都认得的、都在找的人。

  ——严相。

  数日前京里追捕严相的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了,因着还扯上魔教,让殷实恭和女儿、女婿都大吃了一惊,没想到一直追查的人,竟是朝堂上那位赫赫有名的严大人。

  殷实恭没有因为这样的猜测而有一丝慌乱,手依旧很稳,全神贯注于金针传来的触感。

  “一个时辰后将金针取下便是,但令兄何时能清醒,得看他自己。”

  殷实恭沉着冷静,施针结束后也没有外露一丝情绪,仿佛只是寻常的出诊。但殷实恭没有定下回诊的时间,即使施了针,他也知道严客卿命不久矣。

  四、阿乙把殷实恭送走了。

  这回没有像上一次那样随便,而是带着殷实恭多绕了几圈远路,而后故技重施,把人丢在镇外。

  天色已暗,客房里点上了蜡烛,宵别用剪子把灯火挑亮些,又坐回床边。

  烛光落在两人身上,在墙上印出一团模糊的剪影。

  一个时辰到了,宵别取下严客卿身上的金针,默默坐着。

  蜡烛一截一截地矮了下去,在桌上凝成一滩红蜡,发黑的线头依旧顽强地顶着火苗。

  宵别倚在床头犯困,阿乙突然推醒他:“公子,有人来了。”

  把殷实恭丢在镇外是宵别的意思,目的也简单,只是希望能拖延些时间。

  但显然,他们低估了对方,不过后半夜,他们就找回了殷实恭,并找到了客栈。

  黎明前的夜色很浓,外头黑乎乎一团,什么都看不清。宵别瞥了眼自己在窗上的淡淡剪影,淡定地把条凳立起来放在床边,而后和阿乙带着严客卿,趁着夜色的掩映,逃出了客栈。

  这个计谋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才出临江镇,他们便被追上了。

  殷实恭的女婿黄向奎虽然医术不好,但是武艺高强,加之殷实恭的女儿殷韶云,夫妻齐心,对付分身乏术的宵别绰绰有余。眼看着还有帮手前来助阵,宵别没有犹豫,带着严客卿先行离开。

  五、出了临江镇,宵别一时也不知该去哪里。

  离开卓州时宵别并没有带走多少人,在逃离京城的途中几乎全部折损,像一把弓已经到了极限,宵别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还有银两,可以雇马车、雇人照看,买吃食住客栈全然没有问题。

  但正值风声鹤唳的时刻,一方面要躲避江湖人的追杀,一方面是躲避京中的排查,还要顾及严客卿的身体,宵别举步维艰。

  往东走的松江镇外有一破庙,里头盘亘了不少流民,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看起来还很是整洁,宵别把自己和严客卿的模样弄得更为狼狈些,而后低调地踏进庙门。

  “喂。”坐在庙中央的一个大汉冲宵别喊道:“要在庙里留,钱财需得有。过路费,三两。”

  宵别停在原地,他背着严客卿,不方便掏钱出来,而且他的所有银子都放在一个兜里,里头碎银不多,但有十几张银票。

  他也不敢抬头,怕他的模样勾起那大汉的注意,便低声道:“这位兄台,过路费好说,只是我大哥受了重伤,还请让我先把我大哥放下。”

  “重伤?”那大汉向宵别走近,宵别闻到他身上一股酸臭味。“快死了就丢出去,我的庙里不住死人。”

  “我大哥躺躺就好了,还请这位兄台……”

  “你跟谁称兄道弟呢!”大汉狠狠地推了宵别一把。

  背上驮着严客卿,宵别第一反应是护着严客卿不让他掉下来,他也不是一点功夫都不会的人,严客卿为他请过不少师傅,只是起步太晚,练不出太大成就。

  这几年宵别的脾气早就不同以往,再也不是那个曲意逢迎的小倌馆。所以他站稳后没忍住,狠狠瞪了那大汉一眼。

  大汉却一怔,宵别那一个瞪眼,竟让他心猿意马起来。

  “抬、抬起头来!”

  宵别没动作,死死低着头,“这位大侠,我与你十两银子,还请行个方便。”

  十两银子可不少呢。

  那汉子有些犹豫。他们已经在此站了好一会儿,庙里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往这里看,那大汉眼珠子一转,指了指角落的一堆干草:“去那吧……”

  “多谢大侠!”

  干草不多,在地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看着很是寒酸。宵别先铺了一层衣服上去,又小心翼翼地安置严客卿。

  严客卿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不再是先前那般红润正常,但他依旧没有清醒,也不知道何时会清醒。

  宵别抓了把灰抹在自己脸上,取了十两银子给那大汉,又拿钱与旁人换了几口吃的。

  他一直低着头,尽管做了伪装,但细看,还是能看出他样貌的惊艳。

  特别是那个汉子,给他钱时,他一直盯着宵别的脸打转,还借机摸了宵别的手,说不出的下流猥琐。

  宵别很久没有受过这样的气了,但他忍着。以他的实力不难应付这个宵小,只是他不想引起注意,他们离京城、临江镇还很近,消息会传得很快。

  夜渐渐深了,这一夜没有月亮,外头乌云密布,庙里也没有烛火,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宵别不敢睡,一直守着严客卿,袖子下压着一把匕首。旁人不与他搭话,他也不去主动搭理,背对着众人,警惕四周的动静。

  那大汉还是靠了过来,虽然放轻了脚步,但他的呼吸声暴露了他。

  宵别假装睡着,摸到了匕首。

  那大汉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别装了……”

  宵别猛地睁开眼睛,迅速朝那下流汉子袭去,却没能一刀毙命,但也在汉子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深刻的伤。

  “麻的。”汉子一抹脖子,啐了一口,“给脸不要脸?嗯?我告诉你,这庙里,一半是我的人!”

  原本躺着的人都坐了起来,还有站起身的,颇为气势汹汹。

  宵别原本以为他们不过是各地的流民。不曾想,除了流民,还有一个小帮派。

  连日的奔波让宵别很是疲倦,但对峙的气势丝毫不弱。他索性抬起头,无所谓对方肆无忌惮打量他的眼光。

  “一百两,行个方便?”宵别道。

  “一千两。”大汉笑着,气焰嚣张。

  宵别却没有立即应下。他有一千两,只是这大汉摆明了贪得无厌,若真给了这一千两,怕也是人财两失。

  宵别扯出一个冷笑,毫不犹豫攻击上前,汉子往后一退,旁的人扑上来,宵别对杀人早已没了实感,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庙里顿时充斥着血腥味。

  那汉子被惊住了,却也被激起了血性,“你以为你逃得掉?”

  他早就看出那个躺着的人对宵别十分重要,不论扑上去几个人,宵别都没有离开身后人一步。“想想你的那位,大哥。”

  汉子故意加重了「大哥」两个字,像在暗示什么,示意他的手下攻击严客卿,“去把那个病秧子拖过来。”

  “你敢!”这无疑踩到了宵别的底线。

  他怒睁双眼,看上去明艳又生动,那大汉扬声大喝:“有何不敢?来人,给我上!”

  那些手下便扑上去,包围圈越来越小。

  担心会有暗器伤到严客卿,宵别索性把严客卿背到身上,吃力地应付数人,慢慢地,宵别被逼到了角落。

  “看你往哪跑。”那汉子笑了,伸出手擦去宵别脸上的污渍,为指尖的触感而惊艳:“看来我是捡到宝了……啊——”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严客卿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了那汉子的手,狠狠一拧,便听见骨头碎掉的声音。

  宵别也觉得不可思议,迟钝了好几秒,才怔怔地回过头去。

  “放我下来。”

  严客卿的声音有些哑。

  六、严客卿长时间没有站立,一时还站不稳,宵别忙扶住他,目光胶着在严客卿脸上,一脸的惊喜。

  “呦呵……”那汉子显然已经震怒了,几乎是在咆哮:“怎么,见不得你养的兔儿被别人吃啊?我偏要让你亲眼看看。”

  严客卿撑着宵别,勉强站着,闻言只是淡淡道:“我养他可不是为了让你吃的。”

  宵别支撑着严客卿,反复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闻言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哦——我可真是被你骗了呢。”手腕上钻心的疼,汉子觉得没面子,更是气恼:“都给我上!打死那个男的,至于这只兔儿——”

  汉子沉声一笑:“见者有份。”

  人们爆出哄笑声,说着猥琐下流的话,向着严客卿和宵别靠近。

  宵别有些紧张地把严客卿往身后藏,严客卿却摁住他的肩膀,示意宵别不要动。

  “大人……”宵别不解。

  只见严客卿咬破了手指,飞快地在空着画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看起来很是诡异。但紧接着,原本倒在地上的那些尸体,竟突然都「站」了起来。

  庙里的人都懵了。

  原本只是躲在一边事不关己的流民尖叫起来,害怕地往外头跑。

  汉子也吓傻了,不敢相信地呼唤他的手下的名字。

  但那些尸体非常明显地呈现已经死去的状态,甚至有一具走了几步,脑袋掉了下来。但他还在继续走——这些站起来的尸体,都向着汉子靠近。

  “不!不不!不——”汉子吓尿了裤子,向着严客卿跪下来磕头:“饶命!饶命!”

  宵别也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下意识揪紧了严客卿的衣服。

  严客卿没有搭理那个汉子,对着宵别道:“走……”

  七、虽说走,但也不知该去哪里,又是这样的夜晚。

  出了破庙,宵别扶着严客卿,在严客卿的指示下往树林子里走。

  路不好走,宵别很是小心翼翼,他摸到严客卿的手,十分冰冷,担心严客卿的身体情况,想试试严客卿是否发热,被严客卿躲了开去。

  说不失望,那是自欺欺人。

  宵别收回手,扶着严客卿前进,与严客卿说他昏迷后发生的事,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严客卿眉头紧锁:“回京去……”

  八、决定了回京的计划,但两人并没有立即出发。清晨的时候严客卿发起了高烧,宵别寻了一户偏僻的农家,打晕了主人家绑起来,再把严客卿安置在床上。

  严客卿烧得厉害,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头发贴在脸上,整个人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宵别拧了帕子为严客卿擦汗,替他换了衣裳,但怎么也不退烧。宵别摸到严客卿的手,十分冰冷,他又摸严客卿的脚,一样的凉。

  严客卿甚至打起了冷颤,脸色发青。

  宵别犹豫了一下,脱了衣服上床,抱着严客卿,给他取暖。

  傍晚的时候严客卿退烧了。

  宵别睡了冗长的一觉,睁开眼时还有些迷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偏过头,对上严客卿的目光。

  没来得及羞涩,便听严客卿道:“下去……”

  九、在宵别还不是宵别的时候,也就是他还很小的时候,他叫俏娘。

  一个很女气的名字,是他那青楼的娘给他取的。

  他娘长得极美,宵别有一半想她,但另一半像谁,就不知道了。

  为了藏住这个孩子,他娘也是费了苦心,当做女孩儿养在青楼里。

  但这个吃青春饭的行业,哪容得下他们待那么久。于是他娘就带着他,嫁给了一个鳏夫。

  那鳏夫脾气不好,还酗酒,喝上头了就打人,他的上一个妻子就是被他活活打死的。他娘常说,要不是带着他这个拖油瓶,也不至于嫁这么个人。

  这时候俏娘也会回嘴:有本事你找到我的生父啊!

  然后挨一通打,但下回他还这样说。

  这样的日子很苦,没两年他娘就被打死了,他长得好,便被卖去了小倌馆馆。

  “你这样的货色长大了肯定随你娘,不如给老子换两个酒钱。”继父这么说。

  被卖了就被卖了吧,在哪不是苦日子呢?俏娘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一直赖活着,直到遇见严客卿。

  ——“下去……”

  想到严客卿平静得甚至有些冰冷的语气,宵别觉得心里一阵阵心酸。

  锅里咕噜咕噜地滚着粥,热气往上蒸腾,氲在宵别的脸上,有了几分湿意。

  他很多年没有在这样的灶上干过活了,生火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手,血流不止。

  随意包扎了,宵别搅了搅锅里的粥,看着米都煮烂了,一个个绽开了肚子,勺了一口,吹凉后送进嘴里。

  幸好味道还行。

  十、床上的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厨房里的宵别。

  严客卿倚在床头,看着厨房里忙碌的人。

  好像伤着手了。

  好像烫伤了。

  好像煮好了,好像味道还不错……

  严客卿看到宵别的第一眼,以为他看见了姜琦。但是的宵别瘦瘦小小,一点儿看不出是个男孩,但现在的宵别,拔高了身姿,眉眼长开后,越来越不像姜琦。

  严客卿皱起眉,他知道自己看的是谁。

  宵别把粥端进来,和着几块饼子,还两样小菜。他有些局促不安,一直低着头,“只能找到这些……”

  “嗯。”严客卿应了一声,宵别没有抬头,严客卿只能看到他的脑袋。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宵别了。自从宵别开始为他处理那些事后,宵别变得凌厉,张扬,像盛放的红色芍药,艳丽得让人过目不忘。

  严客卿垂下眼,看到宵别手背上红红的烫伤。

  十一、“手疼吗?”

  宵别愣了一下,“不疼……”

  “嗯……”

  十二、严客卿说他在庙里并没有让那些尸体真正活了过来,而是施了幻术。

  “幻术?”

  宵别很是吃惊。

  严客卿想了想,与他讲了关于严氏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宵别第一次了解了姜琦。

  生与死的爱恋最是刻骨铭心,尽管让死人复生这样的事听起来不可思议。

  但宵别还是很羡慕姜琦,甚至是嫉妒——毕竟她让严客卿这样念念不忘,甚至倾尽一切,想要去救活她。

  但想到自己这么久以来,似乎都在为他人做嫁衣,宵别不禁郁闷。

  他突然想到:回京是为了做什么?京城现在最是危险,能让严客卿回去的理由,是姜琦吧?

  宵别突然不想回京了。

  但休养了两日,他们还是出发了。

  严客卿看起来似乎很是健康,不像殷实恭说的那样随时会倒下,宵别便也有了错觉,以为严客卿真的恢复了。

  回京比想象中的顺利很多。严客卿稍微施展了幻术,两人便成功混进了京城,而后再简单地易容样貌,便在京城里畅行无阻。

  宵别为这样的能力惊叹,有这样的能力,很多事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吗?严客卿仕途的平步青云,与他掌握的这些秘术,到底有几分关系呢?

  十三、宰相府已经被封锁了,但对于严客卿而言,封条形同虚设。

  严府里到处可以看出被翻找的痕迹,东西乱七八糟地散落一地。宵别在前头走,手里提着灯,小心地提醒严客卿注意脚下。

  虽然严客卿没有说,但宵别知道他想去哪里,径直往主屋去了。

  姜琦的墓碑还立在院子里。

  严客卿蹲在墓碑前,擦拭上头的灰。碑下的土似乎被人翻过了,显出与周围不一样的颜色。他发出一声叹息,像是历尽千帆的辛酸与遗憾。

  宵别远远地站在后头,不愿看严客卿深情的模样。

  半晌,严客卿回过头冲宵别道:“我屋里藏着不少杏花酒,你去看看还在不在。”

  宵别闻言去了,回来的时候捧着两坛酒。

  他还找了个杯子,用酒涤荡了一遍后,斟了一杯奉上。那杏花酒酿了许久,开封后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光是闻着酒气,便让人有了几分醉意。

  “怎么只拿一个杯子?”严客卿望着宵别:“你不是最爱杏花酒吗?”

  ——那是因为你爱杏花。宵别没有说出口,站起身要去拿杯子。严客卿拦住他,把手中的杯子塞到宵别手里:“就用这个喝吧。”

  “那大人呢?”

  “我?”严客卿看着光秃秃的杏树林,声音听起来很是疲惫:“我就不喝了。”

  宵别只好默默地呷了一口。酒香的醇就证明了这酒的烈,方一入口,宵别便感到一股呛辣的酒劲。顺滑的酒液下肚,却让人忍不住想再来一口。

  两人静默无言,宵别自己喝着,不觉间一杯又一杯。

  严客卿一直在出神,等回过神来时,宵别已经喝光了一坛。他有些惊讶:“你这么能喝?”

  宵别闻言笑了起来。酒让他放松,他看着严客卿的眼睛,笑得肆意。

  眉眼弯弯,水灵灵的像含着汪水,也可能是含着酒,严客卿觉得自己也有了几分醉意。

  “我觉得我错了。”严客卿突然开口道。

  宵别不解,他大着舌头,便不说话,只是看着严客卿。

  严客卿也看着他,却没有解释。

  什么错了?是想要让姜琦复活的想法错了,还是让姜琦复活的方式错了,亦或者是一直以为自己会爱着姜琦至死不渝的想法错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眼里心里不再只有姜琦。

  荷花塘里死的那些少男少女,渐渐地,与宵别越来越像。姜琦的模样,他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

  “大人……这是幻术吗?”宵别傻傻地看着满院的杏花,方才还光秃秃的枝丫,怎的突然开了呢?

  “是吧。”

  严客卿看着满庭院的杏花纷纷扬扬,温和地笑了。

  宵别最是喜欢他这幅温和的模样,脱口说了心里话:“大人,你这样最是好看。”

  “什么?”

  “温柔地,笑的样子。”宵别痴迷地看着严客卿:“宵别最是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一直都很喜欢。”

  许是那酒的缘故,宵别看起来有几分傻气。

  “喜欢什么?”

  “喜欢……”宵别眨眨眼,眼睫像翅膀一样扑了两下,“你……”

  “好……”

  “好什么?”

  严客卿笑着,没有回答。

  ——有些话,就不要说了。他将要死去,尽管不能偿还他欠的那些罪孽,但至少他不想宵别与他一样,陷在对一个故去的人的执念中。

  那样的爱,太累了。

  愿来世,能早点遇到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