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不对劲。
苏玉舟自打靠近这山再入了这山洞,就有种熟悉又厌恶之感。
当年苏家葬身的活人坑,祭坛亦是开在一处孤山之内,孤山的周遭亦如此处,寸草不生。
身边的人突然凑上前来问,“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苏玉舟下意识伸出手捉住人的胳膊。
被突然抓住的沈韶春,心觉二人此时是两个大男人,这么拉拉扯扯定然不好看。
于是她挣了挣,不仅力量悬殊没挣开,反而还让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又收紧了力道。
感觉骨头都在咯咯作响,沈韶春痛得轻嘶一声。
二人这一来一去,顺利引起了身前人的注意。
人回头来瞧,视线定定落在他二人的一抓一阵的胳膊上,那表情,震惊,惋惜,鄙夷,一言难尽。
反正她此时示人又非真貌,未免引来更多人,沈韶春果断放弃挣扎,忍着痛随突然发神经的某人去。
直到点香之时,某人才放开她的胳膊。
这点香,点的其实是一人高处搁置的火盆。
五大家族各执一个方向,用火折子点了浸了黑油的火把,以火把的火去引燃火盆里的东西。
火光照亮了山洞,沈韶春才隐隐瞧清了,圈住五个火盆的这块地上,原来竟是一个什么阵法。
阵法莹莹闪动,带着股叫人不大舒服的威压,她和点火的苏玉舟互递个眼神。
为了证实是否只有他们能瞧见,沈韶春特意去询问了其他家族的近侍,得到的回应都是摇头,还叫她莫要胡说。
沈韶春扫视一圈山洞中的大家。
几大家族的主仆包括苏鸿爷爷在内,无一不对这阵中几个灯柱躬身行礼。
他们口中皆念念有词,一边表达着对庇佑的感激之情,一边又对来年气运虔诚行祈。
唯有她和苏玉舟,瞧着这山洞中的阵法,在随着紫烟的缭绕升腾而越发显出粗壮和耀眼的光亮来。
而那股由阵中心生出的威压也越来越强,仿佛无形中是有一只手在推拒着她,要将她弹出山洞中不可。
这分明就有问题,而帛屿城中的这群人对此似乎并无察觉。
沈韶春暗暗运行灵力与那股力道相较劲。
对抗至耳鸣响起之时,沈韶春眼前的场景像切了张背景大多一致,但内容不同的新幻灯片一样,发生了转变。
灯柱还是那些灯柱,仍旧燃着火,却未冒紫烟,而山洞内的石壁颜色也泛着刚凿开时的灰白色。
周围不见其他人,就连能察觉到不对的苏玉舟也不在。
沈韶春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立在五个灯柱的中间,她脚下踩的是比灯柱略高出一截的石柱。
石柱平台若十人圆桌大小,平台上被凿刻出了纹路。
这纹路有几分眼熟,沈韶春细细辨认了一下,发现这绘制手法与她先前在山洞中所见阵法,如出一辙。
“坐下。”
一个粗噶的男子声音忽然从头顶砸下。
沈韶春想抬头去瞧,但她惊觉自己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开始移动交叉,身子一矮,她便盘腿坐于了地上。
“结印。”
头顶又传来一声粗噶的命令。
随着这声命令,她的双手在身前快速变换姿势,最后做出个十指弯曲相扣,大拇指相对顶在丹田处的动作。
“散。”
男子粗噶的声音又再响起。
沈韶春只觉,自己的灵力在努力推着自己的神识,正不停地在向外延展。
一直延展一直延展,延展至石壁后,又猛地再弹回来。
弹回来的力道,像无数把寒刀割在她身上,沈韶春闷哼出声。
但两只手,却像和她的丹田生在了一起,她压根分不开。
如是的刀割之痛出现了数回,实在太痛了,沈韶春心觉这样下去不行。
在又一轮刀割之刑过去之后,她开始回想与苏玉舟掰手腕的那无数个夜晚。
她想象着自己的两只手不完全是自己的手,有一只是苏玉舟的。
她不停在脑海里重复苏玉舟念得她耳根都要起茧子的引导之语——
“将自然流转于四肢百骸的灵力聚于手掌,劲力与呼吸相合,若潮汐涨退自然澎湃,将我的焰火罡视作火折,纳入这片灵气海洋,寻到藏在海洋某处的火种。”
像之前的无数次一般,沈韶春感觉自己被丢入了一片暗黑的深海,四周漆黑一片,耳膜也被水压得生疼。
“不要强行对抗,不要挣扎,不要因恐惧退缩,即便一片黑暗,也试着睁开眼去寻一束光,找到那束光,接受它的指引,不要闭气,不要惊慌,而是将灵力等同呼吸,吞吐自然。”
她死于水,对水有种本能的恐惧。
尽管她努力了,窒息之感仍是很快像套索紧紧勒住她的脖颈。
什么劲力,什么潮汐涨退,自然澎湃,火折海洋火种,她通通管不了了。
她挥动双臂扬起无数水泡,打碎苏玉舟的引导,她开始挣扎,手脚并用的乱刨乱踢。
身上哪儿哪儿都开始生痛,好像要裂开来。
窒息和疼痛交织折磨着她,脑中一白,濒死之际,沈韶春才寻着点畅快感。
以前太想活下去了,整个人都像一张拉满的弓。
等到死亡临近,好像除了难受一些,也并没有这么可怕,至少鼻端再没有前一次死亡时浓浓的泥水臭腥气,没有呛得人疼痛的感觉。
这么一想,沈韶春反倒轻松了。
她终于摊开了手脚放弃抵抗,想着死前再瞧一瞧这个世界,她便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
出乎她意料的是,眼前并非暗黑一片。
而是像晴朗的夜空一样的蓝黑色,深邃而广博,她就飘在这片蓝黑之中。
神奇的是,她在这片汪洋之中,既不感觉到恐惧,也不需要闭气,仿佛她就是这汪洋之中的一部分。
自然,熨帖。
四下里十分安静,耳边除了在她抬手之际带起水纹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也没有别的活物,沈韶春试着划动旋转身体,划着划着,眼角余光忽然瞄到一个光点。
那光微弱,又正一明一灭不停闪动。
沈韶春缓慢划动身子,终于正对着那个光点,只觉它像极了一只萤火虫。
可这深海之境,怎会有萤火虫?
难不成是潜藏在灵海深处的火种?
沈韶春意识到这点,便朝光点费力划动过去。
近了,她也瞧清了光点的形貌,似一颗小小的金瓜子一样,闪着光在原地不停转动。
沈韶春朝金瓜子伸出一根手指。
手指刚刚接触到这闪光的边缘,这颗金瓜子顿时犹如活了一般。
不仅身形膨大至手掌大小,还在她伸手去捞时调皮绕着她的手飞绕数圈,然后再沿着她的胳膊若飞梭一样划过。
从这条手臂滑动至另一条,从身前非绕至身后,由头顶到脚下。
它的飞动轨迹若一条长长的光尾,随着这上上下下来来去去,在她周身罗织出了一件萤光之裳。
在她被包覆其中之时,金瓜子又缩回了一颗正常瓜子的大小,绕着她的脑袋飞动。
沈韶春抬眼瞧着那一圈圈的光尾,在她即将被绕晕之时,只觉额头有条类似额带的东西箍下来。
沈韶春下意识抬手去摸,指缝间忽地被什么小东西快速擦过。
刹那之间她的头被撞得往后一仰,一股热浪由头部往下,终是波及她的四肢百骸。
太烫了。
沈韶春双手捏拳一用力,耳边顿时响起一声尖啸,若剑出鞘。
与此同时她头顶的发髻一松,发丝散落,无风自飞。
沈韶春不由偏头瞥了眼自己的横飞的头发,只觉自己像被加了个梅超风出场的特效。
再一偏回头来,周遭的环境又起了变化。
略一辨认,她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凿刻有法阵的石柱之上,仍旧保持着双手交扣,大拇指对准丹田的动作。
“散!”
粗噶的怒喝又再打头顶砸下。
沈韶春的双手颤抖着朝自己丹田处猛一使力,她痛哼一声。
就在这时,感受到体内那颗金瓜子的战栗,沈韶春奋力一转,未成功,又一转,喉咙里涌上一口腥甜,她一吞咽,咬紧牙关,在牙齿都欲咬碎之前,她再奋力一转,终于成功将手上下掉了个方向。
那被延展出去的神识随着这一转,效果立竿见影,正一点一点收拢。
身上的痛感渐渐消失,沈韶春略微一松,那延展的神识又再被拉跑。
这情形就像是在跟谁举行一场单人拔河。
沈韶春又再提一股气使力,这一用力,对方也加了火候,她只觉两方相争之力就落在她的双手上。
双手颤动指关节互相拉扯、挤压,仿佛是在生受夹手指的拶刑,这竟比刀加身还要来得痛,生生令她落下泪来。
“太痛了。”
若是再这么下去,她的双手非废了不可,这么一想,沈韶春顿时哭出了声。
忽地后背一暖,紧跟着一个坚实的胸膛贴上来,两条胳膊也分别被另一双手臂贴住,随之而来的是另一双大手,缓缓包上她的双手。
这个人温暖,有力,可靠,带着股清新的淡香,萦绕她鼻端,渐渐安抚她凌乱的呼吸,止住她的哭泣。
随着她均匀吞吐的气息,沈韶春的双手也慢慢感召对方的引领,将掌心向上的双掌虽费力却一点一点调转方向对准自己的腹部,再随着对方收合的动作,缓缓合拢双掌,做成个十指指尖弯曲相扣,掌心相对,拇指相并的手势,一丝丝一缕缕地将自己被拉出的神识收束回自己的体内。
直到最后一丝神识的收进,沈韶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渐渐掀开两个仿佛粘住了的眼皮。
眼前所见还是那个山洞,洞中也还是那些人,那些人还在朝着灯柱弯身相拜,口中依旧念念有词。
沈韶春也瞧见了立在对面石壁下的自己,那相貌平平的男装打扮模样。
还有苏玉舟,他静立在苏鸿爷爷的身侧,垂着头做了个默诵的姿势。
旁人瞧不出异象,但她却能瞧清,男装的“她”和苏玉舟身上都没有生命迹象,不过是两缕游丝所化的障眼法。
那么,此时在避开众人所处位置,在她身后正拥着她的人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沈韶春垂下眼。
她将视线定格在两人贴合在一起的手掌上。
感受着后背上跳动的那颗强劲的心脏,以及贴在自己侧脸颊的这个脑袋。
满鼻又都是他身上的清新淡香,沈韶春心若擂鼓,又似叩门声急促。
听着,感受着,嗅着,她有一瞬恍惚。
眼前似乎当真出现了一扇双开的木门。
门上爬满她最喜欢的樱粉色蔷薇花,花开甚繁,她抬手轻轻推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透过那条缝,她瞧见门内立着个人。
那人身长八尺有余,一身黑衣,衣上银丝线绣了振翅高飞的三五只鹤,正负着双手,倨傲地瞧着她。
“进来,双修。”
她听见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