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路言的鬼魂是残魂,又没有过头七,注定是成孤魂野鬼的。世界那么大,更何况是阴间地府?苏河洲不敢也不舍浪费一寸光阴。

  胡大喜找的道长,用铜镜收了季路言的魂魄,九九八十一日灰飞烟灭……苏河洲更是赌不起。

  他请求张玲玲帮他寻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就在张国林手中——七窍玲珑珠,一颗通体绿光的夜明珠。

  张玲玲为这样的爱情感到震撼,她得不到情郎,但她可以拥有这样相似的“爱”——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竭力而为、逆流而上。

  张国林很宝贝那颗珠子,据说是个很有灵气的宝贝,但一件身外物,和自己的幼女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相比,算不得什么。

  他保住了华东华南免受战火涂炭,保住了一起打江山的兄弟戎马一生后有条出路……但唯独没有保住自己家人的荣耀。如今他躲在日租界里,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他不愿成立伪政府就是得罪强权,且,无论他得罪不得罪,一路走来,功过参半的人生终将成为他人口中的是非。

  那就图个女儿高兴吧。

  张玲玲拿到了七窍玲珑珠,给了苏河洲,而苏河洲带着这颗珠子南下,回故乡,去找季路言,他那向阳的永生花,无论生死,务必永久灿烂。

  然而即便有七窍玲珑珠,在被道士炼化之前,属于季路言的“大限”就要到了,他不会魂飞魄散,但会走上奈何桥,喝一碗又酸又苦的孟婆汤。

  船换了车马,终于在中元节这天,苏河洲回家了。他置办了些东西,来到了长留山,陪那人说说话。

  旧土易主,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开明”,奉系大帅曹金堃亲自牵头各地商会,要大办特办一场盛大的节日,告诉城中百姓,他们逝去的亲人今日“回家”,他们可以好好地祭祖尽孝,庆贺丰收,祈求来年昌顺。

  夜幕降临,沿着玉素河而建的城郭街道热闹非凡,仿佛硝烟味尚未散尽的战争从未发生过一样。

  “地宫中元赦罪”的老话儿耳熟能详,只见玉素河两岸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卖元宝蜡烛等冥器的,卖时鲜瓜果的,卖花灯和乳饼丰糕的小贩叫卖不绝。路人提灯探路,沿街撒米撒盐……百步一停,设香烛而拜,纸烟香灰随处可见,当真是一副人间斑斓的景致。

  玉素河又长又阔,平日里入夜黑漆漆的河水此时也飘满了荷灯。

  河里有些游船,是为了逝去的亲人祈福的阳间客驱使的,驶入河心,送上一盏带着活人心愿的荷灯,让亡灵不必在拥挤的回家路上迷路茫然。

  苏河洲从岸边上了一艘船,他立于船头,看着热闹的如同幻境一样的世界,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苏河洲身后还跟着四五艘船,船上有放焰口的,有载着佛婆道士念经的,有烧锡箔纸锭的。

  当船只行驶到人迹相对较少的位置后,苏河洲缓缓蹲下,拿出火柴擦燃,他捧起两只早就准备好的荷灯,不舍地放入水中。

  只是两只荷灯刚一下水,身后的游船上立刻如倾盆大雨一般,向玉素河里投入了几千盏荷灯!

  玉素河霎时变为一片银光火海,宛如银河堕入凡间。

  苏河洲的嘴唇有些微微颤抖,他望着那些荷灯怔然哽咽道:“3037盏荷灯,季路言。1212盏,是你未过的生日,我提前给你过了。1825盏……我们认识五年了。”

  泪水潸然而下,3037盏荷灯照亮了玉素河,照亮了整个他们自幼长大的城,也照亮了苏河洲的眼前。一条光明路,是迎季路言回家的路。

  苏河洲抬头,墨色苍穹上挂着一轮孤寂的圆月,那是看过万千悲欢离合的月,也是看尽冷暖都不会眨眼的月。

  “季路言……”苏河洲小声嗫嚅道,沙哑的嗓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全是斑驳的伤痕与思念,“思汝之心如昭月,吾意已决盼团圆。”

  “地宫中元赦罪,鬼门关已开,咸具神衣,酒馔以荐,倾吾囊以表心意,虽薄……勿敢缺。”苏河洲苦笑,两指擒住那颗七窍玲珑珠,对着月亮久久看着。

  珠子挡住了月亮,就再也看不见月影里的悲欢离合。

  “太远了……”苏河洲看着珠子里折射出来的倒影,只有银河倒泻的玉素河,以及他一人孤独的容颜,但那容颜之下,早已刻上了季路言的痕迹。

  “庚申年,子时一刻!”身后传来佛婆的唱喝。

  “忘了,”苏河洲落寞地收回珠子,“汝不可归,无碍。”

  一抹乌云遮月,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抬头看去,忽然,玉素河上一声枪响!

  苏河洲把珠子放入口中,开枪自尽了。那双早已疲累厌倦的眼睛,终于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缓缓盖了下去。

  “忘了,汝不可归,无碍,我寻你去。无处可归,莫怕,黄泉路上我来伴你。你我都是有家难回之人,正好,奈何桥上一起走,孟婆汤碗一起摔。”

  这是苏河洲留下的最后一句,未说出口的话。

  季路言刹那间从铜镜里来到苏河洲身边,可眼前的一幕让他无法接受!他情愿苏河洲去寻找新生活,别来来回回在自己这棵歪脖树上吊死了!

  同一时间,身后的船只上,那满船的焰口烧得更旺,佛婆道士们齐齐开始念叨起来:“生者好偶,死亦嫌单,复同霜叶,以会幽灵;霍钟德门,奄同辞世。二姓和合好,自主以结冥婚。择卜良时,白骨同棺,魂魄共合,于长留山长留……”

  季路言抱着苏河洲,惊惧之色瞬间被灭顶的悲痛掩盖。

  “苏河洲……你他妈跟我做什么鬼?我在这儿没两日了,你凑什么热闹!”季路言哭的好比丧家之犬,有人过来搬动苏河洲的身体,他却无法挽留。他只听人说——

  “多好一青年啊,有什么想不开的呢?长留山给自己挖了个坟,和一死人合葬……啧啧啧,造化弄人哟!”

  季路言拼命拉扯着苏河洲的身体,那明明还有温度,为什么说他死了?“还给我!把苏河洲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