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要出发去往行宫的日子。大殿前,车马轿撵星罗棋布,仪仗队仆役成百上千,有幸随行的重臣器宇轩昂,皇子公主锦衣华裳。

  好一个河清海晏,哪里还看得出这是乱世,是在国破家亡的边界上苦苦挣扎?苏河洲脸上没有半分与有荣焉的喜色,他只恨自己还非要在其中扮演最华贵的角色之一。

  帝后上了轿撵,仪仗队举幡鸣锣辟道,武官高头大马护在左右,文官口中讼着吉祥诗文,皇子公主的车马紧随其后,唯有走在头里的东宫太子“人丁稀薄”。

  苏河洲翻身上马,身后的轿撵里坐着最先迎进宫的侧妃,若不是宫人提醒,他连对方姓什么都快忘了。

  他此生注定要负了所有儿女情长,硬塞进门的侧妃他赶不得,但那季路言他可以划清界限。只是……他现在很想那张脸,想听那张嘴里能说出什么解他烦忧的话。

  一路上,开道的鸣锣惊的归巢鸟兽四散,皇后却说:“陛下且看,这是百兽朝拜龙颜天威呐!”

  亲兵驱逐了沿路流民,马蹄礼鞭盖过了哭喊鸣冤,轿撵里听不真切,只道是外头热闹非凡,皇后又说:“陛下英明神武,天佑明君社稷,这都百姓为您祈福,争相想要一睹圣颜啊!”

  那些唬人的鬼话被皇后说的比江南小曲儿还要婉转动听,苏河洲听的恨不能牵马掉头疾驰而去。

  前后是冗长的皇家队伍,左右是森严的亲兵护卫 ,苏河洲被夹在中间。就像被困在了这乱世的原地,四周都是壁垒,活得形单影只、势单力薄,有心无力。

  他穿着金线锦衣,心是破铜烂铁。

  苏河洲不禁开始遐想,灵武帝病的不是身,一国之君的心,何时才能康复到过往的清明?

  世界破成这样,他当真能够以一己之力而做出改变吗?

  道路破成这样,饶是季路言常驻健身房,走这样的路也是磨得脚心生疼。季路言打扮成太子的贴身侍卫,跟在太子侧妃的轿撵边急行。

  他虽然还在和苏河洲怄气,但看着那骏马上挺拔的脊背渐渐笼罩上了一层阴霾,季路言心想:得,太子“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远大理想和现实落差,又开始摧残他的小心脏了。

  季路言不认为这个国还有的救,就像他穿成了大白蛇,一伸头就被去筑骊山墓的“刘邦”给劈成了两段——这世道里,迟早要出现那么一条鼓舞人心的“大白蛇”,也不会缺几个“刘邦”,若是太子能早日继位说不定还有盼头,如今即便太子继位也是大势已去。

  闹吧,躁吧,冬雪到来之前的狂欢便是最热闹丰盛的秋天,就像他季路言“死”在了最值得让人期待,最应该轰轰烈烈的三十岁——不是意外,是因果报应。

  他的前世今生也有过苏河洲此时的无助无奈,当时他的选择是什么?

  ……随波逐流,得过且过。

  但季路言知道苏河洲不会——也许苏河洲经历的是“季路言”过往某些时刻的心境,但他做出的选择肯定会和自己不一样。

  季路言庆幸灵武帝的行宫不远,天亮走到天黑也就到了。这要放在紫禁城和承德避暑山庄的距离,让他徒步去,他能原地仙逝。

  季路言随着太子的人马住进了安阳宫的耳房里,随后找了没人的角落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最得宠的季公公。

  太子随众皇子公主请安去了,那他在这安阳宫里就是横着走也不敢有人拦。这不,眼见着就有识相的来请安套近乎。

  禁军统领道:“季公公?没听说太子带您一同来啊?”

  季路言露了个不阴不阳的笑:“哟,统领大人,不知您除了护卫太子周全,竟然连太子的私事都过问?”

  见统领脸色一变,惶恐里藏着一丝愠怒,他又笑着说:“咱都是给太子办事的,你多少能有些耳闻吧?太子的饮食起居都由我照顾惯了,殿下……离不得‘人’,有些话何必要宣之于口?大人您琢磨琢磨,嗯?”

  禁军统领:“!”

  早有听闻,说这个季公公深得太子心意,太子几乎日日要其伺候左右,夜夜与其秉烛夜谈,这是……

  这是,宦官要当道了!

  思及此,禁军统领的表情更为复杂,一方面,他十分迫切想要替太子“清君侧”,一面又顾忌太子现在还处在新鲜劲里,此时动手只会引火烧身,且物极必反,杀了一个季公公,万一还有千千万万个“季公公”出现该怎么办?若是让太子更加轻信这些宦官的谗言,得不偿失!

  禁军统领只能笑了一笑。

  季路言不知,自己原本只是想要散播一点儿花边新闻,却差点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不知季公公现在要去何处?”统领依旧一脸笑意,只是握着佩剑的手指加重了力道。他不断告诫自己,切莫冲动。

  “哦,去太子寝宫看看,提前准备准备。”季路言道。

  “侧妃娘娘在里面休息,季公公怕是……”禁军统领暗中打量了一番季路言,按理说,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去给侧妃娘娘请个安,没什么毛病,可不知怎的,他越看这个季公公越是觉得危险——皮囊是顶顶好看的,可此人做了这么些年太监,一脸线条分明的五官,让人猛地一看,竟然觉得相当的爷们儿。历史上确实有太监仗着自己的面皮,和后宫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且不说太监也有那方面的需要,就说常年见不上太子一面的侧妃娘娘……憋久了,难免会饥不择食。

  好一个狗贼!不仅对太子妖言惑主,更是连太子的女眷也要掺和上一脚!禁军统领脸都黑了。

  闻言,季路言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他怎么忘了太子侧妃也来了?那他今晚睡哪儿?跟那些一身汗臭的士兵去挤大通铺吗?

  他连太子都能掰弯了,若是睡了大通铺,岂不就落在了那群汗臭男人的狼窝里?这绝对不可以,世界这么大,多的是人惦记他!

  季路言不动声色道:“饶是太子再抬爱我,我也不能恃宠而骄,总该是跟侧妃娘娘请个安、问个好的,这样,统领大人若是不放心的话,同我一起去?”

  哪有禁军跑去娘娘寝宫请安的道理?禁军统领腹诽,这个狗太监不仅要祸乱太子后宫,连他这个太子的护卫都不放过,其心险恶至极——

  他若不去请安,这狗太监八成会去太子面前捕风捉影地捏造事实,污蔑他对侧妃娘娘大不敬;他若是去请安,就是落了肖想侧妃娘娘的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