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在河面上, 映出粼粼的波光, 偶尔有鱼跃出水面, 鳞片披月如雪。

  叶澄明明只跟人家说过几句话,偏觉得和这位小师傅很投缘, 再加上眼前清景如画,气氛安谧静好,又提起暗藏的心事, 难免就话多了些。

  他坐在河边,看着头顶一轮圆月高悬, 满怀心事地嘟囔起来:“月亮又圆了啊。再过一月就是中秋,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给他烙月饼吃。”

  叶澄的话说地清淡, 里面却半点情谊也不少, 季芳泽听得心口直发疼, 也不知是为自己难过,还是为叶澄难过。

  人家是金尊玉贵的亲王, 想给人家烙月饼的能从城东门排到城西门,三十一种馅儿连吃一个月都不重样。你个吃糠咽菜, 餐风露宿的,还有心思惦记人家?

  叶澄没留意季芳泽的异常, 他还沉浸在往事里。

  三十年的时光,对他来说虽是沧海一粟, 可细数起来, 也能找出好多相伴的回忆来了。上一世, 叶澄忙着走他的直播大厨路线, 到了中秋烙月饼,到了十五弄元宵,着实把季芳泽养出了几分好气色。为此他在季家大受欢迎,地位直逼季芳泽这位正主。两人偶尔闹别扭,季芳泽怒气冲冲回季家,季家一水儿全是骂季芳泽,赶他回去的。

  叶澄想起当日他追过去,季芳泽被自己的亲爸亲妈拒之门外,悲愤交加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

  叶澄这一笑,季芳泽还给他擦着药,手一抖,就直接按在了叶澄脸上。

  叶澄脸上的伤没好全,这一按下去,叶澄脸侧的肌肉立刻紧绷了一下。叶澄忙出声:“是我不对。我不该笑。”

  季芳泽心中懊悔,又实在难受,就想换个话题:“现在涂的药治伤倒是好,只是对疤痕效果不佳。我如今正在琢磨方子,”他看着叶澄脸上的伤口,声音很低,却宛如是什么郑重的承诺,“我会尽力,叫你恢复如初。”

  叶澄心中微暖,还是婉拒道:“小师傅不必如此费心,本是罪卒,面上有瑕也是应该的。”

  他这伤当时没留手,就算放在上个世界,也未必就能完完好好地像之前一样,何况是现在这个医疗水平。何必为难人家小师傅呢?再说,他要的就是这个戏剧性效果啊!

  但凡以后一出场,大家都知道,这就是那个宁愿充军,也不当王府侧君的男人啊!

  季芳泽却不答应:“罪卒黥面,也没说要脸上留疤。留在面上不好看。”

  这人当初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翩翩儿郎。叶家玉郎,风姿无双。如今毁了脸,心里怎么会好受?

  季芳泽知道,如今充军的差事,是他自己求来的,不敢随便插手,怕弄巧成拙。唯一能为叶澄尽点心的,就是这药了。

  叶澄不以为然:“我又不娶娇娘,要好看的脸做什么?”

  季芳泽此刻已经给叶澄敷好了药,正给他系绷带,闷声:“指不定日后就瞧上哪家的新人呢?到时候后悔也晚了。”

  叶澄摇摇头:“我答应过的,不会找别人了。”

  季芳泽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合着你还要给他守节啊?人家要是真那么喜欢你,此心不二,矢志不渝,早跟着你来边疆了!说两句好听话你还当真啊?!

  若真是个对你好的也就算了,偏偏还是个虚伪的王八蛋!如果真心对你,怎么会忍心不和你商量,就直接请旨要你做侧君,将你放在火架子上烤?!

  反正里面的药也涂好了,一层层的细布也罩住了,只剩下最后一个系在颈间的结儿,季芳泽恶狠狠地一拉。

  实在是半点没有防备,饶是自诩一个铮铮铁汉,叶澄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季芳泽这次却没像之前似得心疼,恨恨起身,提着匣子直接走了。

  叶澄一边小声吸气,一边在心里很郁闷地和009吐槽:【出家人不是都以慈悲为怀吗,为什么这位小师傅突然对我这么残酷?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009心想:就他那个醋劲,没当场勒死你果然是真爱啊。

  叶澄只觉得摸不着头脑。好端端说着话,怎么突然就这样啊?!

  片刻后,叶澄恍然大悟。

  这小师傅本来是不被亲人喜爱,感同身受地来替他抱不平,他也是想安慰一下人家,才说起“除了家人,也会有人对你好”的论断,结果举例竟然用了情情爱爱的事!和尚是方外之人啊!没办法谈恋爱!这不是扎人家的心吗?!

  叶澄内心非常愧疚,三两步追上季芳泽,放缓了声调:“是我说错话了。小师傅莫要见怪。”

  季芳泽脚步微停:“你说错什么了?”

  叶澄表情很真挚:“虽说我刚刚说的那个人,是我情投意合的爱侣。但这世间情感多种多样,师徒慈爱纯孝,友人肝胆相照,亦是人间佳事。小师傅何必自苦呢?”

  季芳泽深吸了一口气,在想,自己到底是吃错了哪根葱,为什么要大半夜出来安慰他。他看叶澄挺高兴的,倒是自己快被他气死了。

  空旷的山野,远远传来两人的对话,一个散漫清朗,一个咬牙切齿。

  “我送小师傅回去,这荒郊野岭的,万一被狼叼走怎么办?来来来,我来拎东西。”

  “不用!放开!”

  “哎呀小师傅别生气啊,你一个当和尚的,怎么脾气这么大?”

  “……我不是和尚!”

  ……

  午时,山间。

  “又给那位叶施主琢磨新药呢?”老和尚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

  前两天不是还恶狠狠地说管他去死?

  季芳泽面无表情,语气冷漠,动作却非常小心翼翼,害怕伤到那药草的根:“我又想了想,还是给他治吧。毕竟好端端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就瞎了。再不治好脸,以后可怎么办啊。”

  老和尚也不笑话他出尔反尔,只是找了阴凉地坐下,取出干粮慢慢吃着。

  季芳泽将那药草收进匣子,才松了一口气,坐到老和尚身旁。

  老和尚这些日子看着季芳泽忙前忙后:“既然舍不得他受苦,怎么不给他求情?”

  季芳泽在帝后前的地位非同一般,若是他开口,再是惊世骇俗,只怕帝后也能应下来。

  “怎么求情?”季芳泽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极端丽的一张脸来,淡淡道,“如今已经从流放变成充军了。我再叫他从充军,直接变成羞愤自尽?他自有风骨,我难道要去摧折?”

  再说,那人功夫不差,在军中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季芳泽这些日子都带着遮面的斗笠,尤其是在叶澄面前,连吃饭睡觉都将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唯有和叶澄他们分开的时候,才偶尔摘下来透透气。

  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心理,只是憋着一股气,不肯在叶澄面前露脸。毕竟,他虽然瞧不上京里那位小皇叔,两人的脸却颇有几分相似。

  惠和大师看着季芳泽恶狠狠地咬着干粮,也不知是在跟什么人生气,好笑道:“人家前两天找你说话,你做什么爱理不理的?”

  自从那日季芳泽和叶澄一前一后地回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很不对劲。

  叶澄还特意来他面前赔了一次不是,只说是自己说错话,得罪了这位小师傅,但具体是因为什么,也没有提起。惠和大师在心里八卦了几天,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了起来。

  难道是他徒弟告白被拒?瞧着也不像啊。

  听他提起这个,季芳泽的凤眼更冷了几分:“我不愿意和瞎子说话。”

  那个虚情假意的季呈佑,别说一辈子,要是能坚持三年不娶,他就马上剃度出家,亲手给他俩写一百份婚书!

  啧啧。瞧瞧这个脾气,谁受得了哦!人家是瞎子,你这瞧上瞎子的又是什么?

  惠和大师见他不快,非常慈爱地换了话题:“为师到时候要去荣国,留下你一个人在虎啸关,也不放心。这一路看来,叶家的施主都是心善之人,你不妨问一问,方便不方便借住在叶家。”

  总不能跟去军中。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人家自有心尖上的人,”季芳泽嘴角自嘲般勾了勾,“我何必上赶着自讨没趣。我给他治完伤马上就走。虎啸关那么大,哪里住不得。”

  ……

  京中到虎啸关路途遥远,叶家人有书生,又有妇孺,脚程快不起来,这一走,就从盛夏走到了初冬。

  虎啸关地处北疆,气候寒冷,一行人拼命赶路,总算临在第一场大雪前,赶到了虎啸关。

  虎啸关地处要塞,身后就是八百里平原诸城,再加上常年有敌来扰,城墙修得极高,监管又严,到处都是带着兵器巡街的兵卒,街上的行人也打扮利落,行动尚武,和一路经过的,或繁华,或安逸的城镇们都不同,充满着刀光剑影般凛冽冷厉的气势。

  进了城,一路断断续续同行的两位僧人便告辞了。叶家人去衙门报道,等批下公文走完手续,从此便在虎啸关内安家落户了,只要不出虎啸关,寻常倒也没人管。叶澄却不同,他要去军营。

  叶澄将包裹递给叶家人。他没拿什么东西,只装了两身衣裳。

  叶端璐却知道大哥要和他们分开,哭喊着拉住了叶澄的衣袖:“大哥!”

  押送的官差并不催促,他们一路和叶澄关系处得不错,也不急在这一时。

  叶母抿了抿嘴,在包裹里翻着:“营里也不知什么样,总的多带点东西吧。”

  仿佛是慌乱不知所措,她甚至把叶端璐头上的那根粗布发带都解下来了,塞在了叶澄的怀里,声音很细:“你都收好,说不准要用呢。”

  叶澄的视线落在那条发带上。他知道,这里面缝了小额的银票。一路上,官差放心他的安全,却不敢让其他叶家人乱走,叶家人始终没找到机会问他。但多少次险境还生,终究还是暂时放下了芥蒂和猜疑。

  叶澄没有推辞,他将东西都收下,笑着捏了捏叶端璐的脸:“等大哥什么时候得了空,就回家来看你。”

  兵营,叶澄报了到,领到了自己的床位。

  被小吏领到帐子前,他刚掀开帘子,一个粗狂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呦!咱们帐里来了个娘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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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澄:不,我不用治了,反正我以后也不打算谈恋爱。

  季芳泽:不!你打算!我这话就摞这儿了,必须治好!

  抱歉啊,今天比较晚,刚刚才写完……不过只要我不在评论区请假,就是一天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