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渐浓,叶琬戴上帷帽,在魏朝衣的带领下来到村外的一条镇子上。

  镇子离她的住处有些远,一个多时辰后,他们才停下来。

  据他所说,此妖在村子里潜伏了很久,起初只是家畜禽鸟偶尔失踪,大家以为遭了贼,没什么人在意。

  后来开始有人一去不归,直到昨夜,那妖怪才现出原形。

  寻常修炼的妖怪,不伤人便不算凶物,捉妖人也不会随便滥杀无辜。

  但昨夜出现的大妖,仅一个晚上就连害三人,行径嚣张恶劣,想必修为不可小觑。

  此时镇上已经有商贩开始做生意,街上吵吵闹闹的,叶琬便与他站在巷子里,问道:“你一个人对付的过来吗?”

  这些年来,他独自修行,行走江湖捉妖救世,连散修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一个有些法术的捉妖人,能坚持这么久,完全靠着一腔热血。

  叶琬与他相处的两年里,没见他再出去历练,虽然平时会去山里打些小妖,但对付大妖不免已经生疏。

  只怕他一个人守着村子,不仅解决不了那妖怪,还会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魏朝衣道:“陆大娘的孙女被妖怪捉走了,我得救她出来。”

  陆大娘为人和善,平日里帮了他们许多,她儿女在外,家中只有一个孙子和孙女,孙女今年十七,名叫莫虞,是个挺可爱的少女。

  若换成叶琬,今日也不会不管他们。

  这种事一般都是由正统仙门来解决,此地当然也是如此。

  镇子上有一家唐员外,出事当天便求助了许多仙门,但仙门还未到来,他们没时间等。

  陆大娘的孙女,必须得魏朝衣去救。

  叶琬知道再劝也没用,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旁人干涉不了。

  “那妖怪一定很厉害,你千万小心,真打不过的话就不要拼命了。”

  “我明白。”

  他将叶琬送去了一间客栈,让她先住下来。

  因为两人的屋子靠得太近,魏朝衣惹怒了那妖怪,怕它认错人,报复在叶琬身上,所以叮嘱她事情解决了再回去。

  选房间时,叶琬远远坐在窗边。

  她带着素紫色帷帽,帷帽及至腰下,整个人纤细清薄,虽然看不到脸,但周身的气质也足够出众,与寻常人能很快分辨开来。

  魏朝衣愣了片刻,客栈老板敲敲桌子,问他:“公子,住店吗?”

  他平时捉妖挣些银子,身上倒是有些积蓄,算得上丰厚,又觉得叶琬身娇体弱,需得上房才配得上她。

  客栈不是什么名贵酒楼,上房也只有两间。

  “老板,要一间上房。”

  客栈老板是个年轻男人,模样周正,就是个头不高,一直坐在后头看账本。

  他打量了魏朝衣几眼,又见他时不时回头,十分在意那位素衣少女的样子。

  男人没说什么话,只道:“住到什么时候?”

  魏朝衣怔然,眉头不自觉露出几分忧虑,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过来,又或者能不能回来。

  片刻后,他才说:“七日后,若七日后我没有来退房,那就继续让她住着。”

  将钥匙给叶琬,送她进屋后,魏朝衣便离开了。

  叶琬关上门,将帷帽取下来,终于能够透透气。

  她住的地方在三楼,楼上只有两间客房,除了她这间,就只剩隔壁一间了,其余的普通房间都在二楼。

  客房很大,内室与外室有屏风隔开,内室还有沐浴的地方。

  叶琬转了一圈,觉得在这里住下来也挺不错。

  *

  大约过了一两天,叶琬已经完全没有魏朝衣的消息。

  往常他不管去哪里,都会用传送符写信报个平安,如今却有些奇怪。

  她站在窗边,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叶琬沉思片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夜魏朝衣急匆匆将自己带到岁方镇上,一路上总是在阻止她回头看,好像生怕她发现什么。

  是什么呢?

  握着勾月,叶琬决定回去看看。

  她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傍晚回到岁方镇。

  镇子里没什么异样,只有那夜死去的三个村民家中时不时传来哭声。

  他们痛骂那妖物,来到陆大娘家里时,莫虞已经被救了回来,只是昏迷不醒,无法问她魏朝衣在哪里,陆大娘也说没有见过魏朝衣。

  倒是莫虞的弟弟莫时,他告诉叶琬,他看见魏朝衣往家的方向走了。

  叶琬又确定了一遍,这才来到魏朝衣家中,她敲了门,但是无人回应。

  院子门锁着,但是窗子半开。

  她记得魏朝衣不会这么开窗。

  叶琬从旁边的石砖底下拿了钥匙,直接开门走进去。

  魏朝衣的屋子较为清雅,多的是字画书籍

  叶琬看了一圈,没什么发现。

  正当她要离开,忽然瞥见桌子底下露出来的一点血纹。

  叶琬皱了皱眉头,她吃力推开桌子,终于发现了异常的源头。

  这间屋子里,竟然有一个血阵。

  血阵明显不是正常法术,叶琬触摸到血阵边缘的瞬间,只觉一股力量忽然拽住了她的手,等她有意识时,已经站在了荒山之中。

  山峦耸立,直入云霄。

  天空一片昏暗,大片的黑云倾压下来。

  她之前远远看过,在岁方镇的南边,有一座青铜山。

  青铜山中妖物横行,三百年前被金凰萧氏封印,保了此地百年安宁。

  血阵直接将叶琬带到了青铜山,就说明青铜山的妖物也可以通过血阵出去。

  叶琬头皮一阵发麻。

  如果真是这样,血阵为什么会在魏朝衣家中。

  她刚起身,就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回头时,男人清俊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魏朝衣?”

  她绝对不会认错。

  眼前男人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但就是她一直在找的魏朝衣。

  叶琬没有立即过去,站在原地问:“你怎么了?”

  几日不见,魏朝衣瘦了一大圈,外衣消失,只剩一件黑色的长衫,头发松散,看着憔悴了不少。

  他眼尾红红的,脸色白地吓人,没有一丝血色。

  在见到叶琬后,没有特别惊讶,反倒是流露出忧虑的情绪。

  他平日里很讲究,不会让自己以这种形象见人,叶琬不禁好奇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魏朝衣眼神闪躲,声音有些哽咽:“抱歉,我不知道是你。”

  经他解释,青铜山的妖物名叫镜鬼,可以复刻一个人的样貌和声音,镜鬼伪装成他,在村子里害了许多人。

  为了解决镜鬼,这几日他一直留在青铜山。

  叶琬点头:“你受伤了,要不要先回去找个大夫看一看。”

  魏朝衣愣愣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了吗?”

  叶琬与他也算相处了两年,见过他救死扶伤,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我相信你,走吧。”

  她没有多问,而是让他赶紧离开。

  可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忽然出现,黑影行踪诡异,用的是与魏朝衣相似的法术。

  魏朝衣道:“小心,是镜鬼。”

  叶琬咬紧牙关,在蒙蒙白雾中,看见与魏朝衣相同的一张脸。

  他没有骗她,镜鬼确实可以复刻别人的样貌。

  镜鬼闪到他们身后,双手抓住魏朝衣的肩膀,将他甩出很远。

  魏朝衣翻身而起,镜鬼又狡猾地逃进大雾之中,很快隐去身形,只在他们放松警惕时窜出来。

  镜鬼有意识将他们往深渊处逼近,魏朝衣立刻冲出去,以血为符,布下一圈阵法,长剑刺着雾气中的镜鬼,却被它几番逃离。

  他在青铜山找了这么久,终于看见冒充自己的妖物,此时顾不得那么多,只想赶紧解决它,让所有人知道先前那些事都与他无关。

  镜鬼始终不露面,他们只能在迷雾中慌乱寻找。

  魏朝衣被镜鬼复刻,总是能很容易感受到那妖物的气息。

  他被引诱着走到深渊旁。

  深渊下狂风袭来,吹地人站都站不稳。

  魏朝衣为甩出数丈,手中死死握着剑,他立即爬起来,冲向镜鬼出现的地方。

  两方打的不分上下,但是深渊处的地形于镜鬼十分有利。

  下一刻,镜鬼扑向魏朝衣,带着他坠了下去。

  深渊一旦闭合就很难再次打开,魏朝衣受了伤,又没有勾月这样的法器,必是凶多吉少。

  叶琬顿了顿,记住了魏朝衣消失的地方。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握紧自己的勾月手镯。

  现在只剩一张松云符,只要用松云符,她就摔不死。

  *

  叶琬掉下来时,没有遇到什么坚硬的石头,反倒落在了很柔软的草地上。

  深渊黯淡无光,但是弥漫着青草香气,与寸草不生的青铜山完全不同。

  她只有手镯发出光芒,以此来辨清前路。

  虽说地面松软,叶琬还是结结实实摔了一通,她揉着肩膀,从地上爬起来。

  “魏朝衣?”

  因为怕惊动镜鬼,叶琬只是很小声地唤他的名字。

  良久之后,黑暗中发出一道闷闷的声音。

  “我在这里。”

  叶琬举起勾月,往声音的源头走。

  深渊空旷,勾月的光芒不足以照亮太多地方,她非常小心,但还是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魏朝衣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捞了起来。

  碰到扭伤的地方时,叶琬吃痛一声。

  她尽量不表现出来,用勾月照在魏朝衣的脸上,看见他紧闭双眼,眼睛里流出来几丝鲜血。

  镜鬼推他下来时,还伤了他的眼睛。

  叶琬身上没有包扎的东西,只能用一块小小的手绢为他蒙住伤口。

  少女纤细的手碰到他的眉骨,青年沉默着自己按住。

  他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脑海中浮现出她奋不顾身为自己跳下来的那一幕。

  既然找到他了,那就将他带出去,镜鬼自己跳下深渊,只要魏朝衣不死,它就没办法一直伪装成他。

  叶琬说:“我带你离开这里。”

  镜鬼没有杀了他们,如今也不知踪迹,正好趁此机会离开。

  魏朝衣一动不动,脸上浮现出复杂的情绪,他似乎在哽咽,声音苦涩,对着她摇了摇头。

  “深渊一旦合上,便不可能再出去。”他悲哀地抬起头,却看不见任何东西:“是我连累了你。”

  叶琬让他先不要睁眼,用帕子好好捂住伤口,以免感染而更加严重。

  “没关系,我有办法出去,你的眼睛尽快治疗,应该不会有问题。”

  说罢,叶琬便准备使用勾月,可魏朝衣却突然拉住她。

  “如果你真的可以出去,就一个人离开吧,我走不了了。”

  “怎么会走不了呢,你的腿受伤了吗?”

  黑暗中传来桀桀的怪笑声,声音刺耳,听得人很不舒服。

  叶琬警觉地看向四周,在那片阴沉沉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靠近。

  她张开手,想带魏朝衣离开。

  “谁要出去,是你吗?”

  一张惨白的脸骤然出现,又立刻消失在他们眼前,叶琬听见声音从身后传来。

  镜鬼行踪诡异,顶着那张同魏朝衣一模一样的脸,不停做出各种阴郁疯狂的表情。

  “你快走,不要留在这里了。”魏朝衣领着她,往远离镜鬼的地方跑。

  他眼睛看不见,走了几步便摔在地上,叶琬能感受到他的着急和狼狈,拖着他躲到一块石头后面。

  “我们一起走,你放心,我可以带你出去的。”

  叶琬来这个世界没多久,没什么很厉害的修为,但是她有一个勾月,这已经足够了。

  “他走不了。”镜鬼的声音与魏朝衣不同,干涩喑哑,十分难听。

  魏朝衣的眼睛流出血泪,一直隐藏的情绪终于在此刻濒临爆发的边缘。

  他咬着牙,对叶琬说:“是我抱歉,辜负了你的信任。”

  叶琬微怔,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时。

  魏朝衣道:“这种妖物叫镜鬼,当他复刻了别人样貌时,就会慢慢取代那个人,镜鬼与我,有一个会消失。”

  他在青铜山的血阵中了解到这种妖物,却没有找到摆脱的方法。

  他摇头:“我不是他的对手,消失的会是我。”

  叶琬能感受到,这句话对于一个捉妖人有多残忍,他努力那么多年,结果却要被一个妖物取代。

  可他说完,又无奈地笑了声,伴随着脸上的血泪,无力地叹着气:“难道我真的该死吗。”

  “你怎么不该死呢。”镜鬼出现在他们头顶上方。

  “不过,你死了也没关系,这世上哪有在乎你的人啊,一个籍籍无名的捉妖师,就算消失在这世上,也不会有人在意到。”

  “别听它胡说。”叶琬告诉他:“这些天我一直在找你。”

  “你在找我?”

  他语气有了些波动,但很快黯淡下来。

  叶琬有些急了,此时又不能扔下他不管,只好说:“现在镜鬼还没有取代你,你难道就要放弃吗。”

  这世上那么多陷入绝境的人,如果没有坚持到底,又怎么知道结果如何。

  “别担心了,真到那天自然会有人收拾你,现在你不是镜鬼,你是魏朝衣,与其在这里杞人忧天,不如跟我出去,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要是能早一点听到这句话就好了,魏朝衣心中苦涩,如今这些话只能是安慰,再也没办法让他振作起来。

  作为一个捉妖人,他已经配不上这三个字。

  “我骗了你。”魏朝衣撇开她的手:“柳涧村的人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