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四十来岁, 穿一条墨绿旗袍,气质上佳,五官生得精致, 擦了口红,却也掩不住眉眼间的恍惚和些许憔悴。
叶秋水。
云芷对这张脸再也熟悉不过了。
云珊回来那年, 不止一次跟她炫耀, 她的养母待她有多好, 宛如亲生, 时不时拿出照片给她显摆。
云芷嘴上说不稀罕,又偷偷拿走照片,放到枕头底下,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看。
久而久之,叶秋水那张跟她有七分相似的脸早已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此时此刻, 就像照镜子一般。
叶秋水也看到了云芷, 盯着她那张脸微微发怔, 眼睛里很快氤氲出一层水雾。
要哭不哭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
谭媛听到动静从制衣室出来,视线在云芷和叶秋水身上转了一圈, 微笑地迎上去,“您一定是秦伯母吧?”
因着跟云芷的关系,她比当事人还要激动。
叶秋水微微点头, 似没多大的兴致跟谭媛寒暄, 眼睛始终盯着云芷。
“小芷,快来,是秦伯母,”谭媛回头招呼云芷,眉眼含笑, “不认识吗?看秦伯母跟你长得多像。”
云芷没说话,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桌前。
“秦伯母,小芷太紧张了,毕竟跟您分开太久了。”谭媛笑着帮忙解释道。
秦家虽然比不上江家家大业大,但也算是家底殷实,就算秦春明夫妻出事判了刑,损失了两个厂子,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而且秦家又不只有秦春明和叶秋水,却没有一个人来百灵村接回云芷。
一方面,叶秋水在秦家本来就不受人待见,尤其是秦老太太,几十年如一日,劝说小儿子跟她离婚。
另一方面,正如云珊说的那样,叶秋水似乎对云芷有偏见……
云芷就纳闷了,叶秋水对自己从未谋面的亲生骨肉能有啥偏见?
既然偏见这么深,这会儿怎么又会站到她面前?
眼睛直勾勾地觑着她。
“云芷?”叶秋水再次喊她,听着温柔,却不带一点温度。
云芷抬起小脸应了她一声,与此同时,心里不再有所期待。
期待什么?
每个晚上抱着叶秋水的照片入睡,云芷不止一次梦到两人见面的场景,叶秋水哭着一把抱住她,不断地跟她道歉说她受委屈,而她只是安静地乖巧地靠在妈妈的怀里就好。
妈妈的怀抱一定很温暖吧?
她做梦都在想。
一张冰冷生硬的报纸扔到脸上,铺天盖地挡住了眼前所有亮光,云芷的世界瞬间暗了下来。
紧接着是叶秋水的责备和埋怨:“看你干的好事?”
云芷深吸两口气,扒下脸上的报纸,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关于云珊的那个报道,叶秋水果然待她宛如亲生。
第一次个跟亲生骨肉见面,没有任何关心和寒暄,劈头盖脸地一顿责问,就为了云珊那个养女。
“云珊从小就乖,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要不是因为你,她也不会回来,更不会发生这种事,”叶秋水一边说一边掉眼泪,豆大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滴到云芷的办公桌上,“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还好好地冲我笑,这才多久……怎么说没就没了?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把人逼到无路可走……”
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云芷垂下眼眸,冷冷地盯着桌上的水渍,“你应该问她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你好好地坐这儿,她能对你做什么?”叶秋水情绪激动,整个人都在发抖,就像飘在半空中的秋叶,“小珊那么可怜,她被六个畜生……”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两只手攥着胸前的衣服,似乎疼到了心窝里。
“秦伯母,这事儿真的不能怪小芷,”谭媛将叶秋水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好,倒来一杯温开水,用手给她扇着风,“是云珊先绑架了小芷,还有我,是亭之救了我们,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小芷真的一点不知情。”
如果叶秋水有心,就一定会想到:幸好江亭之及时赶到,不然云芷就会落至云珊的下场。
然而,叶秋水没有心,她攥紧手里的玻璃杯,咬牙切齿质问道:“为什么不把人一块带走?”
云芷:“……”
就连谭媛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秦女士,有句老话,你一定听过吧?”云芷从包里拿出一块方巾,漫不经心地擦着桌上的水渍,擦完,没有半点犹豫,将方巾扔进了垃圾桶里,微微侧头看向叶秋水,似笑非笑,“自作孽不可活,云珊就是。”
“你……”叶秋水气极,噌地站起身,端起桌上的水杯,就朝云芷脸上泼去。
这时,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挡在了云芷前面。
水,尽数淋到男人的后背上。
男人两只手撑在桌沿上,抬起眼冲云芷笑了笑,似安慰她:“还好不是开水。”
云芷不认识男人,却莫名地觉得亲切。
男人站直身子,伸出一只手,“小芷,我是秦春明,你的爸爸。”
云芷盯着眼前的大手,微微发愣。
这才是认亲的正确打开方式嘛。
“春明,你疯了,就是她害死了我们女儿!”叶秋水在秦春明身后大吼大叫。
秦春明眉头微皱,“秋水,小芷也是我们女儿。”
这句话太熟悉了,云光荣以前就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但秦春明跟云光荣不一样,云芷明显感觉得到他对她的真情实意,是发自内心的关心和愧疚。
“不是,我只要一个女儿,小珊才是女儿,她不是!”叶秋水处于崩溃边沿,说话颠三倒四,尖声到破音,“是她害死我女儿的,抓起来,抓起来送公安局,我要为小珊讨回公道,她死得那么惨……”
话没说完,她捂住胸口,弯腰一口鲜艳血水喷到地上。
“秋水!”秦春明急切转身扶住叶秋水,语气满满的关切和无奈,“你先别激动,有话我们好好说,医生的叮嘱,你都忘了?”
叶秋水越过秦春明瞪向云芷,眼里迸发出隐隐的恨意,“小珊都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云芷很无语。
“秦伯父,还是扶秦伯母进去躺一会儿吧?”谭媛善解人意地打圆场道。
秦春明看了看云芷,愧疚更甚,想要安慰,但当务之急还是先让叶秋水冷静下来,便听了谭媛的提议,将人扶去里间休息。
谭媛安顿好秦家夫妇,出来拍了拍云芷的肩膀,面有愧色,“小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
云芷低头画着设计稿,让人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媛姐见外了,你也一片好心不是?”
谭媛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拿起桌上的杂志随手翻了翻,“我能力有限,你爸妈的事儿,得亏了云伯父帮忙。”
云芷手上动作一顿,“老爷子?”
“云伯父之前不是因为云珊为难过你几次吗,”谭媛说,“他就一直想要弥补你,那天开业问我你想要什么,我就随口提了一嘴,没想到……”
云芷沉默了半晌,抿了抿嘴,“老爷子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可惜了。”
“小芷,你也别太难过了,”谭媛合上杂志,继续安慰道,“秦伯母只是一时想不开,毕竟她养了云珊十几年。”
“我知道,”云芷抬起头,一脸笑,灿烂,“就算养条狗,感情也会有的,更别说一个人了。”
“等人冷静下来,你们再好好谈谈,”谭媛浅浅一笑,“说到底,你才是她亲女儿,血浓于水。”
“是啊,血浓于水。”云芷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同时,对谭媛陷入了沉思。
这个女人可真的不一般。
云珊的死对叶秋水打击确实不小,整个上午都躲在休息室里哭,秦春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云芷坐在外面工作,嘴上说不在乎,但听到叶秋水哭,心里还是烦躁不安,脚边的垃圾桶里,是一张张揉成团的设计稿。
中午吃饭的时候,秦春明从休息室出来,谭媛邀他一块用餐,秦春明从善如流地坐到云芷对面。
“你妈睡着了。”秦春明给云芷夹了一块家常豆腐,神情自然,语气平常,一点不拿云芷当外人,仿佛真的处了十几年。
云芷夹起家常豆腐小口小口地吃着,头也不抬地问:“她是不是有病?”
秦春明不否认,实打实地跟云芷说:“焦虑障碍,老毛病了,严重的时候,割过两次腕,上过一次吊。”
“倒是命大。”云芷感叹。
“小芷,对不起,”秦春明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神色突然变得复杂起来,甚至看都不敢看云芷,“让你受委屈了。”
“没什么,”云芷故作淡然,浅浅一哂,“毕竟没处过,感情不深。”
秦春明一听这话,心里更加愧疚,“小芷,你放心,爸爸以后一定对你好,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你说这些……”云芷目光一转,瞥向休息室,“她知道吗?”
“秋水只是太伤心了,过些日子缓过来了,我再好好劝她,不管怎么说,你才是我们的女儿。”秦春明摇头,叹气,“小珊对你做出那种事,是我们没把人教好,说到底还是我们对不起你。”
“你们打算长住?”云芷听出秦春明话的意思,心情怪怪的,既期待又害怕。
“你妈身体不好,先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等她病情稳定下来,我们再一块回家。”秦春明征询云芷的意见,“你看行不行?”
“这事儿你不该问她吗?”云芷既不点头也不拒绝,算是给足了秦春明面子,也让他知道叶秋水刚才的态度伤透了她的心。
“小芷~”就这时,女人微微颤颤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