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 随风吹拂青丝与面纱,一瞬间的恍惚后,视野才明艳清晰,
年覆雪透过车帘被掀起的一角, 看着那站在马车前的书生。
对方背着看着便不轻的书箱,而肩上似乎都落了压痕。
对方微垂着眉眼,看不清全貌, 却也能从那略松了几缕的发丝上看出他似乎行路匆匆, 倦容疲惫。
“少爷,就是这人, 我刚刚喊让他跟没听见似的, 害得花摔了!”柳叶赶紧告状。
年覆雪收回落在谢拂身上的视线, 面容微赧, 自己怎么在这大厅广众下看人看得走神了?
“摔了就摔了,养养还能活, 便是不能, 也不过一盆花罢了, 若是你方才不小心砸了这位公子, 受伤事小, 影响前程事大。”年覆雪轻瞪了柳叶一眼。
柳叶瞪大眼,所以他被撞了不仅讨不到公道, 还得和撞了他的人道歉?
他家少爷吃错药了?
“此事确实是小生之过,若是不让小生弥补一二,小生心中愧意无法消减, 恐难心安。”
柳叶刚要说什么, 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暗戳戳瞪了谢拂一眼, 心说算你识相,不经意瞟到谢拂的侧脸,见他轮廓俊朗,气质温润如朗月,下意识脸红,匆忙看向年覆雪,见年覆雪也看这书生看得出神,柳叶心中忽然恍然大悟。
原来少爷也是被书生美色所误。
年覆雪看向地上的香云,“一点小事,不必太过计较,这花未掉,根未断,重新装盆便能活,公子不像京城人,可是上京赶考?若是如此,更不应因一件小事而耽误时间。”
谢拂似是思虑片刻,方才道:“阁下宽宏大量,小生铭感五内,小生姓谢,将来若有回报之机,阁下切莫客气。”
此时柳叶已经将香云用碎瓷捧了起来,上车后小声对年覆雪道:“少爷,这书生真有意思,难道他还觉得日后还能再见到您?”
别说他家少爷还未出嫁,极少出门,便是出来,那书生衣着普通,还不知道能不能金榜题名,如何能接近侯府家的哥儿?
“你啊你,还不能让人客套客套?读书人重礼,若是不让他还,他必然是要时常记在心上的,耽误人家前程可不好。”
“还是少爷心善。”柳叶笑眯眯道。
年覆雪不置可否。
心善吗?
脑海中浮现出方才那书生的身影,不知为何,他下意识便回想起了当初在丽城只看到一角的满篓花影。
仿佛是在丽城初遇,又在京城再遇。
这感觉来的毫无来由,也不讲道理,可年覆雪却无法将它消去。
好在也只是心中暗想,那书生并不知情,年覆雪面容微赧。
一双清澈的眼中多了几分灵动。
“少爷,这花怎么办啊?刚买回来就摔了,花了不少银子呢。”柳叶面露担忧。
年覆雪看向那株香云,银朱色在车内不如阳光下艳丽,却多了几分低调雍容。
查看了一下根部没伤太多,花朵也还坚强地屹立着,“无事,回去养养就好了。”
回到侯府,年覆雪便见到自家三哥正气冲冲进门,“三哥,怎么了?谁惹你了?”
年三郎见到他,当即收敛表情,“没啊,谁敢惹我?当你三哥拳头是吃素的吗?”
年覆雪就这么看着他脸上明显的淤青。
年三郎也看着他,假装自己一切正常,脸上什么也没有。
年覆雪转身就走了。
等看不到他的身影,年三郎才龇牙咧嘴地喊:“还不快来给我上药!还有没有眼力劲儿?”
小厮一边帮他上药一边道:“小的看三郎镇定自若,还以为这伤不疼。”
年三郎嫌弃:“你这说什么废话,我揍你试试?”
“我瞧着也不重,刚刚四弟没搭理你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人走过来。
“那是我不想吓到他,小哥儿家家,被吓到了怎么办?”
年二郎:“……”
“你注意点,小心人家找上门来算账。”
“算就算,我还没找他算诋毁四弟名声的事呢!他算什么东西,竟然也敢说四弟无才无貌命中克夫,没把他嘴打烂都是我手下留情!”
年二郎闻言也不由皱眉,他也没想到说的这么难听。
四弟名声不好大家都知道,可像那周家二郎说得这么大胆直白的,却还是头一个。
“打得好,下次也不用给他留情面。”
“那当然!”年三郎得意起来。
“那周二郎不过一书生,你怎么受的伤?”年二郎皱眉询问,他家武将出身,除了四弟是个哥儿,对习武不感兴趣,其他几人可都是自小习武,难不成那周二郎深藏不露?
说起这事,年三郎便眼神躲闪,支支吾吾。
年二郎看向小厮,小厮低着头忍笑,“公子是在打周家二公子的时候不小心磕门上了。”
年二郎:“……”
难怪这小子刚刚不肯和四弟说,原来是怕丢人。
“三弟妹那里,你自求多福吧。”说罢转身走人。
年三郎愁眉苦脸地抓着小厮,“你说我要是说我这伤是你不小心打的……”
“三郎你可别坑我啊,少夫人不得扒了我的皮?”
“看你这胆小的样!”
“三郎你胆大,那你自己告诉少夫人。”
“……”这是胆子大不大的问题吗?这是脸皮够不够厚的问题。
要是告诉湘君他打人还能把自己给磕门上,一定会让大夫给他看脑子的。
周府
“我儿被年家那个老三给打了?”
周夫人坐不住,赶紧起身去后院。
“哎呦哎呦,轻点儿!疼爱我了!”
“儿子,儿子你被打哪儿了?给娘看……”话音未落,就看到眼前一个猪头,吓得周夫人浑身一个激灵,确认猪头是儿子后,周夫人没忍住哭了。
“我的儿啊!你受苦了,没想到年家那个王八蛋竟然这么歹毒,竟敢把你打成这样,你可是要科举的啊,这要是毁容了那就是毁了你一辈子啊!娘去找你爹,让你爹给你出气!”
“老爷,老爷你快来看啊,你儿都要被打死了!”周夫人怒气冲冲地出了院子。
“快快,拦住我娘!”周二郎催促小厮,然而他此时脸肿得跟猪头似的,说话根本听不清。
“公子放心,夫人一定不会轻易放过那年三郎,一定会给您出气的!”
谁说要出气了!那分明就是在要他的命啊!
想到年三郎的拳头,周二郎便心头一颤,浑身都在疼!
他起身匆匆去找周夫人,却见周夫人已经拉着周大人大肆告状,“老爷你可要好好教训那个年三郎,咱儿子都被打成猪头了!”
周二郎:“……”
“爹……”他弱弱喊了一声。
周大人皱眉看他,“你做了什么,人家把你打成这样?”
周夫人闻言怒了,“老爷,被打的可是咱儿子,你怎么还责怪他!”
“说!”
周二郎缩了缩脖子,支支吾吾,“我……喔……”
见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周大人叫来了他的小厮。
小厮吓得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将其因后果说了出来,“少爷,今早和人喝酒……”
周二郎约了几个好友一起喝酒,酒到酣处说起话来没了顾忌,有人便道:“周兄,听说你要娶那年家的小哥儿?年家人都是武夫,年家哥儿只怕也不好招惹,他还有过三个未婚夫,你要做那第四个吗?这将来要是你也出了事,那可如何是好?”
“文兄多虑了,周兄可是读书人,将来定要找个懂文采的贤妻,那年家哥儿怎配得上。”
喝酒上头,酒壮怂人胆,周二郎也受不住被人以为自己要娶个容貌平平还克过三个未婚夫的哥儿,当即大放厥词,“谁看的上那年覆雪,我娘疼我,才不会给我娶个嫁不出去的哥儿。”
之后更是说了不少年覆雪的坏话,只是没说完,就被突然冲进房间的年三郎给揍了。
被揍的不仅是他,还有他的不少兄弟,只是他揍的最惨,整个人已经看不出原样。
坦白讲这顿打不冤。
周夫人嗫嚅半晌,说出的话都气弱半截,“就算……就算是这样,那也不能打人啊,再说……再说我儿说的也没错啊,本来就是……”
周大人皱眉沉声道:“明日带着礼物上门道歉,这段时间就在家里养伤,哪里也不许去。”后面那句是跟周二郎说的。
周大人走后,周夫人没好气地看着儿子,但看到儿子那张猪头脸,又忍不住心软。
“你怎么这么笨,说人坏话也不知道避着点人。”她骂道。
周二郎撒娇讨饶,“娘,我哪知道外面有人。”
“娘,我爹该不会真的要让我娶年家哥儿吧?我会在朋友面前丢脸死的。”
“行了,娶什么娶,就算原来可以,现在也不行了。”
周大人原本确实有两家结亲的想法,毕竟周大人虽然也是官,可不过才五品,他寒门出身,本身能力也平平,这辈子最多做到四品官,想要家族兴旺,联姻是最好的办法。
大儿子是未来的一家之主,娶的必须是文臣之女,倒是小儿子,可以娶武将或者勋贵的女子哥儿,而在那些人中,家世最好的,他家能够得上的,便是年家哥儿。
别人都说年家哥儿诸多缺点,可若是没有那些缺点,他家还不一定有机会。
只是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年家除非是没有别的选择,否则怎么也不可能考虑他家。
周夫人反而高兴,她本就不喜欢年家哥儿,凭什么要委屈她儿子,不结亲才好。
为此,第二天上门道歉都没那么不情愿了。
已经从周二郎口中得知前因后果的年夫郎对周夫人态度平平,并没有什好脸色,周夫人脸面挂不住,开始阴阳怪气,“侯夫郎好福气,三个儿子都事业有成夫妻和睦,就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喝到你家哥儿的喜酒?我隐约记得,你家哥儿第一次定亲还是五年前吧?”
年夫郎皮笑肉不笑,“周夫人放心,我家办喜酒的时候,不会请你。”
“你!”
“来人,送客。”
等人被送走,年夫郎表情冷了下来。
“夫郎消消气,那周夫人自己也是商户出身,当谁不知道呢,还有那周二郎,也不过是个举人,能不能中进士还不知道呢,您别和那种人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我没气她,我就是在担心哥儿的婚事。”
就算年夫郎再觉得自家哥儿怎么都好,谁都配得上,可对勋贵圈子来说,年覆雪确实不是个好的成婚对象。
他出生时孕痣便极淡,极有可能此生都不会有孕。
那时年夫郎便开始愁他的婚事。
等到了十七岁,年夫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条件不错的。
对方家中也是侯爵,只是兄弟众多,他虽是嫡子,可上有嫡出大哥继承家业,分不到太多家产,还得和一群庶子争,下有嫡幼子是父母心尖宠,作为中间那个,他最不受重视。
只要多给年覆雪准备些嫁妆,不愁对方不善待他家哥儿。
然而刚定亲没多久,那嫡次子便在青楼中对一位书寓一见钟情,并且吵着闹着要纳对方为妾,事情闹得很大,让不少人看了笑话,年家就算是为了年家和年覆雪的脸面和名声,也不得不主动退了婚。
现在想想,年夫郎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不该那么冲动。
男人一时被美色所迷,总有一天会清醒过来,据说现在那位被纳为妾室的书寓早已经失宠了。
第二任未婚夫,是年侯爷的下属,出身不好,父母双亡,没有亲人,但是对方勇武过人,在战场上立过不少功劳,官位大小是个五品。
可惜这位未婚夫运气不好,定亲后不到一个月,这位不小心牵扯到了皇子夺嫡事件中,后来好不容易命保住了,官却丢了,还没了胆子,不愿意继续从头再来,只想背着包袱回老家种地,并且十分不好意思地向年家请求退婚。
就这样,第二任未婚夫也宣告结束。
有了前两次经历,年覆雪在京城的名声更糟糕,年夫郎千选万选,才在京城选了一名普普通通的举人。
对方出身贫寒,家境不好,但胜在为人勤勉上进,若是有侯府帮衬,将来未必不能有个好前程。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人就是太上进了,上进到不择手段。
明明老家有妻有子,却还隐瞒信息假装未婚,就想骗一个京城中的贵女或者哥儿。
年家眼神不好,撞上了。
还是有人偷偷塞消息给他们,年夫郎才派人去查了一下,结果……
毫不意外,再次退婚。
婚退了,可年覆雪的名声却是雪上加霜,不得已,年夫郎将他送回老家待了两年避避风头。
而那个骗婚的家伙也没落着好处,那次会试落榜,名声还臭了,此生科举无望。
如今几年过去,年覆雪已然大龄未嫁,全家都在着急,既担心他嫁不出去受人嘲笑,更担心他所嫁非人。
年侯爷回来,见年夫郎又在看媒人送来的名册,叹气道:“你也不必那么着急,咱家的哥儿,就算不出嫁,家里也能养他一辈子。”
年夫郎头也不抬,“那只是最差的打算,三个儿子都有妻有子有家庭,覆雪一个人总免不了寂寞。”
“那你找到合适的了?”年侯爷问。
年夫郎郁闷,“没有。”
这些人要么是已有妾室,甚至是已经娶过妻如今是续弦,要么是家风不好,性情有缺。
总之怎么都有缺陷。
年侯爷将名册一收,“那就别看了,明年春会试,到时候来京中考试的举人那么多,咱们仔细挑挑,总有漏网之鱼。”
闻言,年夫郎便想到上一个定亲对象。
“你还说,上次找的也是举人,结果呢?”
“昨天周家人还当着三郎的面说覆雪坏话,今儿上门道歉还阴阳怪气,我瞧着这些读书人也就是表面光鲜,内里还不知道怎么样。”
反正他不放心。
“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咱家二郎媳妇不就是读书人家养出来的,你难道不喜欢?”
年夫郎双标得理直气壮,“女儿家和男人家怎么一样。”
年侯爷:“……”
他摇摇头,“你就是歪理,偏见,不和你说。”
年夫郎站起身出门,“我还懒得和你说呢。”
“你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去看哥儿,也就你这当父亲的根本不把哥儿放在心上,哥儿回来都不关心他。”
年侯爷瞪眼,他不关心自家哥儿?
他不关心能整天盯着自己手下的人谁家有未婚儿子都要多问几句?弄得他手下的人都不太敢找他了。
“看看,娶个夫郎就会这样,你根本说不过他。”
管家笑呵呵地给他斟茶,“夫郎也是关心哥儿,并非有意针对侯爷。”
“我还能不知道吗。”年侯爷叹了口气,别说年夫郎担心,他也担心,只是他也知道,这种事急不得,一着急,说不准又要像前三次一样,押错人。
希望明年有合适的好苗子吧。
*
年夫郎进了后院,年覆雪正在院子里给一盆花浇水。
“覆雪。”
年覆雪转头看向他,“阿爹。”
回头时,他微微一笑,眉眼温柔。
年覆雪五官单拎出来并不差,只是组合在一起有些普通,比起年夫郎,他的容貌更像年侯爷。
若是男子还好,可他是哥儿,这样貌便成了寻常,平平无奇,没有哥儿的精致。
可他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最动人,每每让看到的年夫郎心中暗骂别人没眼光。
他家哥儿分明是最好看的。
“听说你昨天又买了盆花,什么样的?”
年覆雪将那盆香云抱到桌上。
“就是这朵?果然漂亮,我家覆雪眼光就是好。”年夫郎只看了一眼,便努力夸。
年覆雪都听不下去了。
“阿爹……”他的话在嘴里忽然卡壳。
“怎么了?”年夫郎问。
年覆雪摇摇头,“没什么。”他想了片刻,到底是没将这盆原本是打算送给年夫郎的话送出去。
“阿爹,您喝茶。”
柳叶奉上茶点。
“过两日穆大人母亲六十大寿,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衣服,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赴宴。”
想想也知道,这宴席是要做什么。
年覆雪神色淡淡,“我不想去。”
从前他也时常出席各种宴会,别人说这叫社交,有了社交,便能与其他人拉拢感情和关系,为自己,为自己的家族,为自己日后的夫家增添助力。
可他不喜欢那种虚假的恭维,客套的笑容,还得努力向外推销自己,被人评头论足。
年夫郎皱眉,“你回京后哪儿也不去,从前的朋友也不联系,这哪儿能行?”
“总要在圈子里露个面,好让别人知道你回来了,日后也能找人说说话。”
再者,当初离开京城避风头,总不能一直藏着掖着,还让人以为他们有多见不得人似的,当年又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是被人骗了,如今当然要理直气壮一点。
年覆雪闻言也不由皱眉。
阿爹说得没错,总要露个面,免得别人还以为他多羞愧,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不喜欢是不喜欢,可不能被当成不敢。
“我去。”
年夫郎闻言大喜,当即去准备他当日的穿戴。
明明已经准备好了衣服,此时又觉得不满意起来,总觉得那不配他家哥儿。
年覆雪看着忙碌的年夫郎,无奈摇头。
想也知道,他阿爹希望他时隔这么久的再次出现不输给别人。
他伸手点了点那盆香云花。
“若是我是一朵花便好了。”
可以在合适的时候盛开,在合适的时候枯败,最终沉入泥土,化为养料,不理人世间的纷纷扰扰。
*
谢拂找牙人暂时租了个小院子,第二天便拿着拜帖和书信上了那位夫子说的老友的门。
当门房开门时,谢拂询问:“敢问可是穆大人府上?”
“晚辈来自丽城,此番上京赶考,奉夫子所托,有一封书信要交于穆大人。”
门房见他气度不凡又是读书人,并未驱赶,而是拿着信进去转告管家。
管家一听丽城两个字,便并未犹豫,而是直接将书信交给了休沐在家的穆大人。
“大人,信是从丽城来的。”
穆大人拆开信,看完后眉头松开,神色和缓,“是永春的学生,来京城赶考,拜托我照看一二。”
“去,将人请进来。”
不多时,谢拂便到了穆大人面前。
穆大人看了看谢拂神态气度,听他言语,便只他心性极好。
又问过一些书本上的问题,谢拂都答得很好,这让穆大人难免有些见猎心喜。
他甚至有种想要收谢拂为徒的冲动,忍住,忍住,这是永春的学生。
那也只是学生而已,又不是正经拜师的弟子,他收便收了,也不算是截胡。
但第一次见面便收为弟子,未免太过草率,还是要多考察考察。
“你来京中无依无靠,我与你先生乃故交老友,不如就住在我府上。”穆大人道。
这是个好机会,若换了其他人,此时已经行礼感谢,毕竟住在穆家,不愁吃住不说,还能时常向穆大人请教学问,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然而谢拂并不需要。
闻言,他不卑不亢歉声道:“能得大人赏识,学生本该答应,只是先前已经租了院子,且立了契约,贸然搬走,有失君子风范。”
“若是大人不嫌弃,学生愿时常到府上讨教学问。”
明明住在他家有诸多好处,可谢拂还是拒绝了,无论是他心中谨慎,不愿和京中官员势力有牵连,还是他不为外物所动,都是值得称道的优点。
穆大人非但没有因为他的拒绝而生气,反而比方才更加欣赏他。
笑着夸了几句年少有为。
“初次登门,学生手中拮据,唯有这玉兰尚可入眼,赠予大人,君子如兰。”
正是玉兰花花期尾巴,这盆玉兰却开得正好,品相极佳,让人见之心喜。
“这花开得好,难为你费心了。”穆大人笑容更真诚了几分,心中收徒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
好不容易谢拂走了,他还在和自家夫人感慨这孩子好。
学问好,言行好,为人也好。
穆夫人知道自家老爷又见了喜欢的晚辈便心中高兴。
“老爷既然如此喜欢那谢举人,过两日娘的六十大寿,不如也请对方上门。”
能出现在宴席上,便是在给对方机会,让对方结交人脉,和别人混个脸熟。
穆大人双眼一亮,“这个主意好!”
届时他还能观察对方的表现,进一步确认对方的人品。
穆夫人这便多写了一份请帖,让人给谢拂送去。
谢拂原本不想去,可看着请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将请帖收了起来。
三品御史府中办的宴席,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唱礼单便唱不过来。
以谢拂的身份,他能进来便是走了大运,至于位置,必然在边角。
他也不介意,在下人的带领下坐在位置上。
他身份低,来得早,在他来后,其他客人才陆陆续续入场。
谢拂始终注意着入场方向的动静,马车一辆一辆停下,各家内眷相拥着往里面走,谢拂看过了一家又一家,却都是匆匆一眼,便宛如云烟般散过,从未在他眼中停留。
终于,一辆藕色马车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下来,对方头顶的银莲发冠仿佛发着光,让谢拂一瞬间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或许是他的注视太专注又明显,年覆雪下意识往谢拂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因为双方距离之远,而没能看清。
“覆雪。”年夫郎见另外三个儿媳都过来了,便招呼年覆雪一起进去。
男客和内眷本就分开宴席,谢拂在边角,而年家人却被安排在靠前的位置。
双方仿佛处在对角,是在场宾客中最远的距离。
而谢拂,也无法再看清年覆雪。
“兄台有些眼生,不知出自谁家?”
桌上有人摇着扇子好奇地打量谢拂。
谢拂神色淡定道:“在下来自南方,来京城赶考,因先生与穆大人乃旧识,穆大人和善,才让在下在席间沾沾老夫人的长寿之福。”
原来只是来京城打秋风的,算不得什么人物,不值得费心思。
闻言,其他人客套了几句后,便再没和谢拂说过一句话。
谢拂也不在意,安安静静地喝酒吃菜,戏台上的麻姑献寿正不断从他耳边路过。
他的余光始终注意着某个方向,某个人的一举一动。
酒香微醺,气息在体内挥发,随着一起挥发的,还有丝丝缕缕的思念。
他想他。
*
年覆雪此时心情算不上好。
桌上都是熟人,作为刚刚回京不久的话题人物,别人提到他的次数格外多。
“许久没见年小哥儿,如今回京,可是不走了?”
“话说,我家老三还是和年小哥儿同岁,如今已经出嫁三年,前不久才来信说已经怀了第二个,不能回京过年,世事无常。”那人装模作样感慨一声。
年夫郎皮笑肉不笑,“确实世事无常,去年你家老三嫁的那位还在京中做官,结果转眼就要去外放当县令,也不知多久才回来,难怪不能回京城过年,别忘了多给你家老三捎些银钱,免得任上清贫,哦,送银子怕是也不行,听说石山县干净到有银子都花不出去,看来你只能给他多捎点别的。”
年覆雪扯了扯唇角,眼见着大家都不怎么吃饭,反而更愿意针锋相对,话里藏刀,年覆雪耳朵累,也不想自己的存在影响阿爹发挥,他起身借口去更衣,便离了席。
没了他在,年夫郎火力全开,怼得那人脸色铁青,差点闹起来,还是其他人帮忙劝,和缓气氛,才勉强维持席间和谐。
年覆雪走到园子里,柳叶不远不近地跟着。
路上悬着灯,将这昏暗的园子给照亮。
年覆雪手中也提着一盏。
他走到一棵银杏树下,正想往那石桌坐下歇息片刻。
一片银杏叶从枝头坠落,正正好落进年覆雪手中的灯笼里。
年覆雪手一抖,燃烧的叶片掉落在灯壁,瞬间将灯壁点燃。
火舌迅速蹿高,眼见就要烧上他的下裳,一根长竿将他脚边的灯笼给挑远。
“没事吧?”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年覆雪下意识侧头,本是随意一眼,却在看清眼前人时微微一顿。
随后看着对方关切的眼神,年覆雪匆匆低头,抖了抖衣裳,“没、没事……”
心跳微微紊乱,一时间,他竟忘了去想对方怎么会在这儿。
“少爷,你没事吧?”柳叶快步跑来,紧张地打量年覆雪。
同样的话,听了柳叶这么说,年覆雪很快平静下来。
“我没事,就是灯烧了,你去找人再要一盏。”
柳叶完全忽略了谢拂,还有些担心年覆雪,犹豫了一下,他终究还是点头应下,“那少爷你不要乱走,不然我待会儿找不到你了。”
“放心。”
年覆雪见他走远,才再次抬头看向谢拂,“多谢。”
“不必客气,上次摔了你的花,你也未找我赔偿。”
年覆雪注意到他言语间与上次见面比时,多了几分亲近自然,少了几分客套,不知怎的,他竟并不反感。
“那这算扯平了?”他说。
谢拂却道:“似乎也不能算?”他伸手指着自己方才为了挑开年覆雪的灯,而被弄灭的灯,“我还灭了一盏灯。”
年覆雪有点懵。
他抿唇奇怪看了谢拂一眼道:“那似乎是穆家的灯?”
谢拂说得理直气壮,“到了我手中,便应是我的。”
年覆雪一时竟无言以对。
半晌,他才犹豫道:“所以,我要再赔你一盏灯?”
谢拂看他一眼,“是一盏点亮的灯。”
年覆雪原本还因为谢拂方才出手那一瞬而心跳加速,此时倒是完全平静了。
“那我要如何还你?”
谢拂侧头看他,见年覆雪面上尽是认真,竟是将他的玩笑当了真。
忽而,他浅浅露出个笑容,笑容极淡,且在这儿光线不足的情况下,看得不那么清晰。
可年覆雪就是看见了。
甚至还觉得那抹不易察觉的浅笑,比这儿的灯光还耀眼。
“抱歉,方才只是开个玩笑。”
“阁下方才似是受到惊吓,有些紧张,在下便故意那般说,本是想缓解紧张,却不想阁下竟当了真,是在下失礼。”
年覆雪:“……”
他沉默片刻,唯一反应竟是……他又变客气了。
不,不是变客气,而是他们本该客气,方才的自然亲近才是假的。
年覆雪心中定了定。
“是我该道歉才对,竟没领会公子用心,倒是辜负公子好意了。”他稍稍远了半步,微笑歉声道。
谢拂的眸色又幽深了几分,只是无人看见。
“我姓谢。”
年覆雪记得,他看着谢拂,二人对视片刻,年覆雪试探着道:“谢公子?”
谢拂微微点头。
年覆雪失笑。
看不出,原来这位谢公子还有些较真和死心眼。
叫公子不行,还非得叫谢公子。
“再遇便是有缘,不知阁下是何姓名?”
年覆雪有一瞬间怀疑,这人是不是看不见他眉间孕痣,以至于不知道他是哥儿。
否则哪有直接问哥儿姓名的?
“我姓年。”
“年公子。”
他当真不知自己是哥儿?衣服也看不出吗?不应当。
年覆雪心中怀疑,可要再问,却又觉得对方知不知道又如何,哪有上赶着跟人解释自己是哥儿的?
谢拂注意着他时不时变一下的神情,眉眼微弯。
“听说年侯府家有一哥儿如珠如宝,风姿卓绝,千金难求。”
“应当便是阁下?”
年覆雪:“……”
“不,不是我。”这里面哪一条像他?
“是吗?”谢拂疑惑挑眉。
“嗯,不是。”
“我怎么觉得是呢?”
我就是觉得你如珠如宝,千金难求。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