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盖山壁脚的六个驱魔大阵修复完毕,翻涌魔气的雪雾发怒般暴虐而起,紧追而上,触到结界却被迅速绞杀,魔气溃散。
雪雾见无利可图,急速翻涌着往远处撤去,带走了最后一个战利品——周临惊惧万分的苍白面孔在黑雾里一闪而逝。
夏歧心底一凉,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忽然察觉识海里透出朦胧的声音,竟像远隔重山一般失真而断断续续。
他一愣,难怪之前一直没有听到清宴说话……难道也受到诡异气流的影响,被屏蔽了?
大半弟子已经踏入了传送铭文,身影顷刻消失。
傅晚脸色阴沉,不耐地把一名想要冲进雪雾救周临的弟子踹进传送阵,回头催促夏歧:“你先带队回去,我去追。”
夏歧刚好听清了识海里的声音,清宴肃然的话语略带焦急,却依然不太连贯:“阿歧……别进雪雾……先回去……”
他却没动,垂眸想了一息,然后当机立断把识海中的应对法阵从影戒传给傅晚。
“师兄,回去把这个法阵组合进大阵,海雾中的魔气便接近不了城墙,我不懂法阵怕出差错……放心,是清掌门绘制的。其余的等我回来再解释!”
说完不再管傅晚的反应,夏歧提剑掉头就走,迅速往海雾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此时周临的魂灯还未灭,却逐渐暗淡,不容再迟疑片刻。
其实换做任意弟子被带走,夏歧与傅晚都会去救,他们是领队,会尽全力把每一个带出去的弟子平安带回来。
但傅晚常与大局为重,若是营救希望不大或会牵连更多的人,则会在衡量之后选择放弃。
周临太特殊,若是没了,边秋光的内疚再也无从缓解。
何况这小少爷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着来巡防,一路上默不作声与众弟子一起挨冻杀魔,倒也算合格的猎魔人,不能让他第一次出任务就折在这里。
夏歧不管不顾追逐海雾,不敢去听神识里的声音,硬着头皮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飞速退离的贴地乌云。
他的身形快得化为昏暗天地间的一道阴影,片刻后,豁口剑剑锋便挨上了携着魔气的黑雾。
此时不知身处何处,似乎离沉星海岸近了许多,夏歧只觉得周身罡风更加猛烈,浓重而暴虐的海腥气息扑面而来。
他用影戒感知到周临的方位,戴上兜帽,裹紧黑斗篷,矮身滑步进入海雾之中。
识海里朦朦胧胧的声响在这一刻倏然消失,威势强大而混乱的魔气与妖气相互撕扯,形成无数个强劲的漩涡与气流,稍不注意便会陷入其中,死也不得脱身。
夏歧虽不是妖修,也能察觉到暴虐魔气叫嚣着侵蚀过来,势要撕扯他的神魂,又被黑斗篷抵挡在外,身形却被气流裹挟着往深处拉扯,仿佛想让他葬身沉星海。
他咬牙控制身形,又稍微顺着罡风力道滑步向周临的位置,耳边轰然响着能震颤神魂的悲鸣与嘶叫,如同堕入黄泉水中。
片刻后,在黑雾中隐约看到一道歪歪扭扭的人影。
他立马把豁口剑往下插入一堆坚硬的黑岩中,借此稳住身形。
只见几步之外,周临死死扒拉住一堆乱石,倒也聪明,用黑斗篷把自己裹了严实。
然而就在对方不远处,一个熟悉的气流漩涡缓缓移动了过来……
夏歧被乱流震得神魂发麻,听觉如同丧失了一般,他只得用影戒给周临传讯——你别动,我过来。
便见黑斗篷里露出一双惊恐湿润的金色竖瞳,万分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夏歧见他还没有失去意识,稍松一口气,却见周临忽然站了起来,主动往那个移动过来的气流漩涡里钻了进去——
要不是姿势太决然利索,夏歧都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人莫不是摔坏脑袋了?
他目瞪口呆,微张的嘴猝不及防吃进一口气息混乱的风,一时不知道周临傻了还是来救人的他傻了,忍不住用影戒传去:“……你就算恨我也不必在我眼前自杀。”
此时周临的影戒却是什么也接收不到了,他入了气流漩涡的一瞬,便被魔藤迅速缠绕上,痛苦地缓缓跪了下去……
周身罡风渐猛,黑斗篷被吹得几欲飞扬起来,夏歧堪堪捂住,露出的肌肤被划开道道小口。
救的人自寻死路,他身陷魔气劲流也一时无法返回。若是用剑劈开周临周身的气流漩涡,两人便都失去了支撑,那得被卷入沉星海,陪周临一起上路。
他如今进退不得,不由在心里低骂一声。
周临正在被抽取神魂,魔藤缠绕,面上痛苦得几近痉挛。
夏歧心知耽搁得越久则越危险,他一咬牙,打开芥子取出一袋东西,芥子开启的瞬间,他隐约听到清宴失了冷静的声音。
他一阵心虚,却无暇顾及,手里拿着陵州秋水湖灯会上,闻雨歇给他升境界的灵材。
他心里一横,松开了袋口——
苍茫辽阔的旷野中,一片不断翻腾涌动的海雾缓慢朝着海岸移动,所到之处飞沙走石,万物枯败,雪絮杂乱。
倏然,一道道雪亮灵气从滚滚浓雾中四溢而出,像穿过厚重乌云的敞亮天光,那黑沉海雾如同黑暗一般,竟不断被驱逐退去。
夏歧在风暴的中心捏着灵材,未入定而强行开光。
引得天地间的稀薄灵气聚集而来,与灵材交融共鸣,周身暴涨的灵气与醇厚清气漾开,如重石无声落水,又引悍然巨浪。
周身气流漩涡被强势冲得崩散,海雾终于像是怕极了光亮与清气,立马退避而去。
灵气霸道地涌入四肢百骸,浑身经脉不堪重负地疯狂抵抗和撕扯,夏歧在几欲发颤的疼痛里咬牙扛着,汗水很快便把黑斗篷内的衣服浸透。
他早就筑基圆满,升境界的灵材也有了,但因为体质特殊,无法入定,一直没有找到适合调养的时间来开光。
此时开光太过冒险,但他心大如牛,只觉得以往再艰难的事情都挺过去了,这番也应该没问题。
他却没想到不仅经脉,连五脏六腑都错位一般……仿佛在嗤笑他的随性。
然而神识也愈发开阔坚韧,灵感更为敏锐细微,周身方圆几里的景象纳入识海之中。
两相奇妙感觉的碰撞下,他几欲失去神志。
周临周身的气流慢慢消失,震惊地看向他,又倏然回神,急切寻下一个漩涡想继续投身进去。
然而周身漩涡溃散,海雾也慢慢从两人身边流走。
他挣扎着,似乎想要放开岩石,随着海雾滚入沉星海——
夏歧不知周临怎么对那致命的气流这般狂热,而对方面上却带着决然的疯狂和悲意。
他紧紧握着剑,谨防自己被海雾拖走,向周临伸出手。
“过来!”
周临倏地回头望向他,满面悲意一滞。
夏歧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挤出:“周临,你想清楚,只要再过去一步,谁也无法把你拉回来!”
周临怔愣地看过来,眸光晃动,苍白破裂的嘴唇微微煽着。
片刻后,面色灰败了下来,终于搭上夏歧的手。
夏歧忙把这混蛋东西拉了回来,眼疾手快把人紧紧摁在岩石后,防止两人被退去的海雾卷走。
他在肺腑剧痛里忍不住抽了口气,闷声骂道:“那气流是你老家?这么急着钻进去?”
周临神魂失去大半,眼神涣散而痛苦,喃喃道:“……我不要那一半妖魂……”
夏歧蓦地睁大眼,所有骂声卡在胸腔。
他忽然明白了周临的意图……是想借气流漩涡抽掉身上那一半妖魂。
原来周临就算在霄山生活了二十年,也没有忘记幼时光怪陆离的那五年。
而他身体里那一半妖血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屈辱,跗骨之疾般时刻提醒着他的由来。
夏歧疲惫万分:“你以为那漩涡只会带走你的妖力?待到你那一半妖魂被抽取,灵台有损,魔气侵入就是顷刻之间的事,你还能活命?”
周临睁大眼,金眸无声滚下泪珠,头发被之前的罡风齐下颚削断,此时齐整贴在耳廓,身形竟比他还瘦弱不少……昔日张牙舞爪的小少爷有几分无助的错觉。
夏歧心里无奈,只得给这小少爷留点最后的颜面——默不作声地别开视线。
“即便是一半的妖魂,也组成了你完整的神魂。身体是别人给你的,神魂才是你自己的。”
周临颤抖着别过脸去。
夏歧没精力再注意他人心思,他的浑身上下,从肉.体到神魂似乎都在责骂他强行开光,疼得晕厥一阵阵袭来。
连无意落在肌肤上的风,都令他无法忍受地一颤。
片刻后,携着魔气的海雾终于滚滚走远。
夏歧刚要感慨自己的好运气,却见不远处赶来一众猎魔人……原来这欺软怕硬的海雾也有惧怕援军的意思。
夏歧终于松了口气,他摇摇晃晃起身,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在遏断呼吸。
他微微张嘴,竟然有鲜血从唇角不断溢出,他迷茫地擦了擦,却越擦越多,衣襟与手心一片刺眼的殷红。
他最后看了一眼疾步而来的顾盈,便失去了所有知觉。
*
夏歧恢复意识,察觉自己正坐在灵泉边,双腿浸泡在清澈的水中。
他稍微动了动脚趾,清泠的水流淌过脚丫,有几分微痒的舒适。
远处山峦绵延起伏,夕阳悠悠落下,余晖慵懒地倾满旷野。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清宴在他身旁坐下了。
夏歧侧头看向清宴安静的侧脸,心想这是在梦里?
应该又梦到了五年前在星回峰的那段时日了……
清宴没有看他,语气平缓地开口:“魔气包围下强行开光,稍有差错,便是走火入魔,万劫不复,你可清楚?”
夏歧一愣,自己竟然这么心虚?连梦里都幻想到清宴向他质问。
反正是在梦里,他敞开了散德行:“柏澜,你怎么在梦里也这般严肃,反正醒来后你也要再说我一次,梦里就饶过我吧……”他又凑近了些,低笑,“不如我们来做点快乐的事,毕竟能梦到你,意识还这么清楚的时候可不多。”
清宴侧头看他,逆着余晖的面容不辨神色。
夏歧在自己的梦境里色胆包天,立马从灵池里起身,挪过去跨坐到清宴的腿上。
他捧起清宴的脸,满意地打量着稍显无奈的冷俊面容——不愧是自己的梦境,自家道侣竟然连表情都分毫不差!
他顺从内心的喜悦,指尖细细抚摸过日思夜想的眉眼,轻柔得如同倾注了所有想念,描摹着英俊轮廓与高挺鼻梁。
他见那双眼里的薄冰缓缓在他的指尖融开,又浮上温柔纵容之色,才无声笑了笑,低头轻轻吻了吻清宴的脸颊。
扶在他腰间的手一紧。
不知怎么,这个梦十分舒服。那夕阳像是有温度,让他全身沐浴在暖洋洋中。
他摩挲着清宴棱角分明的唇,有些惊讶指尖触到的真实柔软,不由犹疑地喃喃:“怎么有这么真实的梦,这不会是回光返照吧……”他蹙眉细想其中异常,又得出十分不正经的结论,“临死作乐,那不能只亲亲了……”
清宴拥住不安分乱动的他,仿佛怕他掉下去。
扶在他腰间的手仿佛是最赤.裸的触碰,让夏歧兴奋得微微颤抖,呼吸乱了几分。
唇擦过清宴的喉结,手指挑开墨蓝衣襟滑了进去,摸上滚烫的胸膛……
他的手倏然一顿。
等等,清宴的衣服怎么是墨蓝色?
若是梦里的五年前,应该是月白与银的衣袍才对。
而且,两人触碰时,那极为舒适的感觉怎么那么熟悉……就好像前不久才发生过……
他迷茫地看着清宴。
清宴稳稳托着他,垂眸看他,手指拂过他的唇角,似羽毛般带来一阵舒适的微痒,低声问道:“不继续了?”
夏歧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蓦地睁大眼。
眼前的景象倏然如潮水般退去,他从梦里惊醒,在床上睁开眼。
又在经脉与肺腑的疼痛里眼前一黑,一腔旖旎梦境顷刻被残忍揉碎,他直接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