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千最初的意愿并不是想当皇帝。
这话说出来大概很多人都要嗤之以鼻，就好比胜者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失败者说，我其实对胜利的果实一点都不在乎，听上去未免有点欠揍。但是顾三千最初确实并不想当皇帝的，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对牧临说过谎。
牧临死了之后，他只是想为他报仇，他用了五年来复仇，害死牧临的人恰好又是皇家的人罢了。
“其实我很讨厌自己的姓氏。”
顾三千躺在躺椅上，盯着牧临伏案疾书的背影：“我对皇宫的记忆并不深刻，从出生到母后出事，不过才几年光景，这里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好的回忆。倒是被叔叔收养以后，我的生活才变得像人的生活了，有滋有味。”
顾三千生性多疑，城府深沉，唯有对着牧临的时候才敢放下所有心防。在牧临出事之前，顾三千就讨厌玉麒容，讨厌皇家的人，不过那时他的表现顶多只是在重要场合拒绝穿礼服，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制服。但是牧临死后，顾三千彻底疯了，新仇旧恨，他死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了。
顾三千说得对，只有牧临活着，这颗星球才会安定，如果他死了，这颗星球上就会多一头疯狂的凶兽，没有人再能够阻拦他。
不过还好，还好他活过来了。
牧临还在忙着改他的法律，顾三千虽然找了人帮他的忙，但是一些细节他还是要亲自过目。他听到顾三千的抱怨，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怎么还自称‘我’，你应该称‘朕’。”
顾三千下意识撇撇嘴：“我又不喜欢当皇帝，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走了。”
牧临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他终于把笔放下，站起身向顾三千走过来。顾三千见状立刻高兴了，笑嘻嘻地朝牧临伸出手，让他跟自己躺在一张椅子上。
牧临顺势把脸靠在顾三千肩膀上，后者便凑过来亲他一下。顾三千确实跟他提过，想把皇位让给玉麒昭，他们两个一起离开首都，去各个星球旅游，或者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做一对富贵闲人。当然了，牧临也不是什么贪恋权势的人，他十分乐意的，但是在那之前，他觉得自己要对之前犯下的错误负责，要把职限令的事处理好。
牧临便轻声安抚他：“差不多了，等我手上的事了结，我就跟你一起离开这里。”
顾三千笑着点点头：“不过叔叔会不会想继续当皇后？”
牧临翻个白眼，懒得跟他讨论这个问题——他还没当多久皇后呢，就被一名顾三千的爱慕者找上门来，再在这个地方待几天，他就要被迫宫斗了。
那种日子光是想想就烦透了，牧临怎么会喜欢。
“我听说有个地方叫岐海州，那地方面积不大，是个小岛。但是岛上开满了花。一半还有一半栽满桃花树。岛上高科技的东西没多少，但是岛上生活悠闲。岐海州最出名的是桃花酒，你不是喜欢喝酒么，我们第一站就去那里吧，住上几年，喝个够本才行。”
牧临没有开口说话，却忍不住露出微笑。他歪着头往窗外看，毛茸茸的絮风花瓣从窗户外面飘进来，洒在脸上，让人忍不住舒服地眯起眼睛。牧临忍不住去想象顾三千对他描绘的场景，想着想着几乎睡着了，梦里都是桃花酒的香气。
他还是没有学会年轻人的爱情，也仍然不知道自己对顾三千是什么感情，但是他喜欢顾三千口中描述的生活，他也愿意在今生接下来的时间里跟他相携相伴。
牧临刚这样想着，忽然感到心口一痛，他猛地缩起来，绵延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而且有越来越疼的趋势。顾三千愣了愣，往牧临脸上一看，只见他面色痛苦，好像说不出话似的。顾三千急忙起身，把牧临抱起来就走。
“叔叔！”
只不过片刻功夫，牧临已经疼得整张脸都白了，他隐约能感觉到顾三千在做什么，却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反应这么迅速……
“阿千……”
牧临抓住顾三千的衣服，后者抱着他越走越快，声音急促：“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牧临可以确定，顾三千肯定知道些什么，不然他也不会几乎在自己发作的同时就做出反应，立刻把他抱起来往外走。顾三千好像很有目的性……或者说，他好像早已预料到自己会有这种反应。
可是为什么呢？顾三千到底知道些什么？
牧临没想明白这些疑问，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抱着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行走，视野越来越模糊，到后面他便晕了过去。昏迷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并不是很长，牧临很快清醒过来，那时候他已经躺平了，玉麒昭从俯视着他，眉头微微皱着——牧临是完全平躺的，玉麒昭则站在一旁，他能感觉出来，自己此时就好像被送上手术台的病人。
不，不是好像，他就是手术台上的病人，玉麒昭手上带着一双乳胶手套，他不是病人还有谁是。
“还好，还好啊，醒过来了。”
牧临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忽然扑上来，抱住了抢占了视野中玉麒昭的位置，他握着牧临的手，吓得满头都是冷汗：“叔叔，你感觉怎么样？”
原来是顾三千……
牧临未来得及回答，玉麒昭却把顾三千往旁边推了推，对着牧临问道：“你现在能不能认出我的样子？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牧临点点头，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玉麒昭嘛，我当然认得出你，你以为我……老年痴呆？”
玉麒昭终于展眉笑了笑：“还懂得开玩笑，看来没什么事了。”
牧临撑着床铺想坐起来，顾三千却及时阻止他：“叔叔，先不要乱动，让他帮你检查一下。”
玉麒昭就把两个铁片贴在自己脑袋上，身边的仪器亮了又暗，他也看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顾三千紧张地盯着玉麒昭：“情况到底怎么样，是不是没事了。”
玉麒昭见顾三千急得头顶都要冒烟了，也不再卖关子，只是点点头：“问题不大，结果也挺好的，放心。”
放心个屁啊！
牧临忍不住腹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顾三千是安心了，他还没弄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能不能有个人给他解释一下？？？？
牧临看着他俩半晌，终于开口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啊？”
顾三千坐在一旁，握着牧临的手：“已经没事了……还好大哥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
牧临听他车轱辘似的说那些没重点的话，终于忍不住了，他有些生气地说：“我是问你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顾三千犹豫一下：“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慢慢说给你听。”
牧临以为这里是手术室，觉得他这么想也对，总不能待在这种地方听他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就点头同意。但是他还是觉得浑身无力，来来回回不能靠自己走路，只能被顾三千抱着离开。
“叔叔现在的身体是当梵仁间谍培养起来的，是进过改造的，所以信息素格外猛烈。那些混蛋改造你身体时只考虑信息素强弱的问题，根本没考虑身体健康，你刚刚的反应只是改造身体的副作用。”
牧临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梵仁间谍的事还没解决。
顾三千说完，搂着牧临轻轻摸摸他的脸：“不过现在没事了，以后你都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或许近期叔叔忙着修改职限令，操劳过度，才会出现这么强烈的反应。”
牧临懵懵地点点头，顾三千把他用力抱紧，轻轻叹口气：“我们早点离开首都吧，我想找个地方让你静养。”
——怪不得他这么急着离开，原来是为自己考虑，不过，听顾三千的意思，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身体有问题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三千低下头捏捏牧临的脸，牧临下意识皱起眉，最终还是没有打开他不老实的爪子——他慢慢习惯顾三千动不动就想碰碰自己的举动了，这家伙就是手贱，懒得跟他一般见识。
“从荒岛上回来，你把木甲龙的抑制剂样本交给我化验，想查清楚跟普通抑制剂有什么不一样，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在让玉麒昭在研究你的身体机能变化，想以防万一。所以今天应对这突发状况，并没有手忙脚乱。不过我想这事告诉你也没用，反而让你跟我一起担心，就没跟你说。”
牧临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他这警惕性也退化太多了吧，分明是他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却是顾三千首先察觉的，而他竟半点端倪都没感觉到。顾三千不声不响地，把所有的事情都为自己摆平了……被他这能干的大侄子衬托了一下，越发觉得自己无能了。
顾三千这时又说：“改法的事只剩了点小尾巴，我找个人帮忙收尾吧，我们早点出发去岐海州。”
——这要放在平时，牧临肯定会拒绝，但是他现在心灰意冷，打算把所有事都交给顾三千，他啥也不想管了。
总之自己只是颗菜瓜，顾三千能者多劳，他以后的事，都让他管算了……
牧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还嘱咐道：“不要忘了带我的小枕头，不然我睡不着。”
“好，记着的。”
顾三千卸任的速度比篡位的速度还快，前脚把牧临的工作通通扔给他的手下，后脚就把皇位也扔给了玉麒昭，雷厉风行带着牧临去岐海州旅游去了。他走的时候还特别嚣张地让玉麒昭不要摆出这种表情，他们是等价交换，谁都不欠谁的。
玉麒昭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那我岂不是亏了。”
*
阴暗的牢房中，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滴答的水声，显得这所牢房格外幽深。玉麒昭挥退警卫员，自己来到了一处牢房，里面关着的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带动他身上的锁链发出一阵哗啦声，悠长的回音，衬托得整个牢房更加恐怖。
“是谁。”
牢房里传出来的声音有些虚弱，但是听上去非常耳熟，正是失踪多日的玉麒容。
玉麒昭叹口气，把牢房的门打开，走了进去。
“是我。”
玉麒容终于抬起头，往这边看过来。他被关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很久不见天日，让他的皮肤显得异常苍白。玉麒昭看着他笑了笑：“看你的表情这么疑惑，想必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
夺宫发生的时候，玉麒昭全程并未与玉麒容正面对上，都是顾三千在对付他，所以他并不知道玉麒昭如今的长相。
玉麒容盯着玉麒昭的脸看了许久，忽然盯着他眼角的一颗小黑痣微微眯起眼睛：“你是……”
玉麒昭笑了笑：“我是你大哥啊，三皇弟，还记得我么？”
“大哥……”
玉麒容唇色苍白，他盯着一旁回忆了半天，嘴唇微微颤了一下：“玉麒昭……你是玉麒昭？你没死？”
玉麒昭朝他的方向走近两步，看见玉麒容的惨样有些不忍似的，伸出手去拨他脸上的发丝：“阿千真不知轻重，把你关在这里这么久，让三皇弟受苦了。”
玉麒容皱着眉头侧开脸：“他准备什么时候动手，他不是要为叔叔报仇么，却只把我关在这里。”
“他不会杀你了，我跟阿千做了交换。我答应他，帮他当皇帝，但是让他饶你一命。”
玉麒昭用手捏着眼镜轻轻摘下来，朝其中一个镜片上哈口气，慢慢擦拭着，语气随意地说：“所以，你现在是我的。”
他此时的眼神看上去比平时锐利得多，不过平时被眼镜挡住眼睛里部分精光而已。玉麒昭擦完眼镜之后又戴回去，弯腰拎起地上的篮子，朝他示意：“肚子饿了吧，我给你带了水晶马蹄糕，是你最爱吃的。”
玉麒容盯着他，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虽然他的脸色本来就很难看了，但是现在的脸色，比刚刚还要难看。
“你……”
玉麒昭微笑一下，用两根手指捏着一块糕点，递到玉麒容嘴边，玉麒容侧开头，摆出拒绝的神色。玉麒昭也没有恼火，只是手上动作却不依不饶，硬把糕点塞进玉麒容嘴巴里。
“二十多年了，三皇弟做了这么久的皇帝，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些粗糙的点心了？以前分明总是求我给你带糕点吃，小声告诉我你被人欺负，让我保护你……你都忘了吧。”
玉麒容被他塞了一嘴糕点，几乎窒息，他不得不努力吞咽，才能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他好不容易把糕点吞下去，盯着面前的男人喘息许久，道：“我要见顾三千！”
——顾三千想他死，面前这个男人救了他，但是玉麒容却觉得他比顾三千吓人多了，他宁愿面对顾三千也不像面对他。
“不是告诉过你么，阿千出去旅游了，你见不到他的。”
玉麒昭盯着玉麒容半天：“你见他做什么，你不觉得应该更多话想跟我说么？”
当年玉麒容在宫里生活得并不好，连老皇帝都不承认他这个儿子，他与玉麒昭初见面时，他还以为他是哪个侍婢的儿子——不过这样说也没错，他确实是婢女生的，是婢女跟父皇生的罢了。
玉麒容从小长得漂亮，玉麒昭从小就风流会撩，喜欢长得漂亮的小妹妹小弟弟，两个人在一起玩过一段时间，逐渐熟悉了。但是没想到，玉麒容竟然那么小就会利用自己的美貌靠近自己，最后还害得他的生母死在宫中。要不是皇后有一些死士，他自己也会死在王万山的人手里了。
玉麒昭一直为这件事耿耿于怀，每每想起，便觉得对不起亡母，也对不起顾三千，更觉得痛恨玉麒容。童年的背叛总是让人格外印象深刻，玉麒昭必须弄明白这件事，不然他到死都不能释怀。
“其实，我今天来见你，只想问问三皇弟。我们初识之时，你是否就已经计划杀掉我了呢？”
玉麒容知道自己对不起他，自从见到玉麒昭之后，视线就不敢往他脸上放，他沉默半天，道：“那时我才五岁……”
“是啊，你才五岁……”
玉麒昭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把玉麒容脸上的糕点碎屑擦掉，好似万分怜惜他似的：“没关系，你不想说也无所谓，总之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以后日日都来见你，陪你聊天，总有一天，我能想明白的。”
“……”
玉麒昭说完就拎着空篮子离开了，牢房的门发出悠长的“吱呀”声，玉麒昭好像心情挺好，他轻轻哼着儿时的歌：“红蜻蜓，蓝蜻蜓，双双对对，飞过墙头去……”
玉麒容听在耳中只觉得毛骨悚然，那歌声却像要折磨他，隐隐约约，但是绵绵不断地传进他耳朵里。歌声忽然停了，玉麒昭的声音又传过来：“明天我会问你，你说要嫁给我这件事，是不是也随口胡扯的。我希望你用一晚上的时间思考，明天能给一个令我满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