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雨感觉到了他的视线,看过来,歪头一笑,“你叫岁杪?”

  他怔怔地点了点头。

  “哪两个字?”

  “年岁之岁,月杪之杪。”

  “我倒是学过一首诗,题为《岁杪》。”

  “哦?娘娘不妨说与我听听。”

  “客子船都泊,幽人夜独醒。五更初水长,四壁尽歌声。已若从吾好,因之念此生。行年半七十,岁事复峥嵘。”

  岁杪看着她,彻底愣住了。

  江暮雨被他这么直恍恍地盯着,感觉有些尴尬,轻轻咳了咳。

  岁杪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垂下眼帘,朝她鞠礼,“在下失礼了。”

  “无妨。”江暮雨道:“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是。”

  “那赶紧去吧,别耽误了正事。”江暮雨摆了摆手。

  “在下告退。”岁杪这才转身离开,可脑海里还是不自觉回顾她方才念的那首诗。

  这首诗他以前是从来没听到过的。他忽然想到十七年前那个小姑娘,也是张口成诗,仰头望月吟出一首《静夜思》,让他记忆至今。

  难道,殿下说的是真的?她……真的回来了?

  但是,他想着还是觉得太荒谬了,明明他亲眼看着她被乱军捅了十五剑,怎么可能还有存活的余地?

  他晃了晃脑袋,让自己不再去想此事。

  ……

  这一夜,瑞王府内极其安静。

  江暮雨平躺在床榻上,睁着一双大眼望着上方的帱顶。

  梁轻尘问:“睡不着吗?”

  “嗯。”她道:“我相信,除了我还有人此刻辗转反侧。”

  “嗯,只看这「蛇」能不能扛着住惊了。”

  江暮雨叹了口气,“我自问待他们不薄,可为何会有人想要害我性命?”

  梁轻尘沉默了一瞬,道:“人心不古,谁也说不准。”

  她想了一会儿,道:“你说,有没有可能不是府内的人?就好比我夹竹桃中毒一事,是江暮雪买通马车夫做的,那下蛊会不会也是她?”

  “从她只能想到用夹竹桃毒害你这件事就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脑子不够灵光,想不出如此高明的手段,何况子母蛊虫在黑市上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买一对少说也要几千上万两白银,以她那点儿家底,暂时还消受不起。”

  江暮雨想想也觉得是这个理,“那我们府内除了你也没人消受得起啊。”

  梁轻尘沉默了一瞬,看向她,“这就是你不信任我的原因?”

  “呃……”她尴尬地挠了挠头,“我身边遍布的全都是你的人,想让我不怀疑都难吧。”

  “嗯,你说得也对,她们一开始便是我派去监视你的。”

  “早就料到了。”江暮雨一双手枕在脑后,缓缓说道:“但是你说你不会害我,便姑且信你了,只是,我不得不怀疑一个人。”

  “你是说云宣?”

  “嗯,她懂医术,而且我也看得出来,她的医术并不仅仅是表面透露出来的那么浅,养一对蛊虫对于她来说应该不算难事,她也能直接接触到我的饮食,所以我不得不怀疑她有下蛊的嫌疑。”

  梁轻尘点了点头,道:“你的疑虑非常合理,云宣的师父是曾经享誉九州的神医望鹤白,当今恐怕找不出几个医术能够比她还要高明的人了。”

  “你说,她有可能会害我吗?”

  梁轻尘沉默了一会儿,躺回她身边,长叹出一口气,“我也不敢确定。”

  “可以给我讲讲关于她的事情吗?”江暮雨顿了顿,道:“据我所知,她是罪臣之后,因父亲得罪了权贵而导致家破人亡,是真的吗?”

  “是。”梁轻尘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

  原来云宣本名叫裴萱,玄苍人士,父亲曾为宫中御医,祖上便是开医馆的,因得罪了靖王而被迫辞官,告老回乡继续开医馆。

  本以为就此可以保住一命过安生日子,谁料那靖王是个小肚鸡肠的主。

  在一次途经小镇遇到了裴御医,故意刁难也就罢了,偏偏他还看上了裴萱的姐姐裴莹,根本不顾反抗硬是将人家姑娘扛上马车带回了王府。

  当年裴莹早已有婚配,不日就要成亲了,突遭此变故,被靖王强要了身子,当夜就悬梁自尽了。

  裴御医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却被靖王当街摸了脖子,一命呜呼。

  靖王却并不打算放过裴家,将其全府男子都砍了头,女眷则发卖为官妓,只有裴萱被望鹤白救了出来。

  可是这件事情才过去没几日,帝都起乱,望鹤白被杀,裴萱的一众师兄师妹无一幸免,她本来也中箭倒下,被师兄护在怀里才捡回了一条命。

  但是,乱世之中,活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裴萱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满地伏尸,每一具都是与她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人。

  前后两次经历这样的伤痛,她当时便万念俱灰,捡起地上带血的长剑意欲自刎,是梁轻尘及时赶来才挽住了她的性命。

  梁轻尘道:“若是未曾发生这些事情,她应该会过得很快乐吧,有宠她的父亲和师父,有家人和同门的陪伴,或许现在她已经嫁给了她的师兄,生下一儿半女,美满幸福。”

  江暮雨第一次听到这些,她从来不知道云宣竟然经历过这样的伤痛,眼睁睁的看着身边最亲的人接连死去,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啊,便是现在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心痛到窒息吧。

  她心中久久无法平复,缓了缓,才问道:“当年玄苍国的靖王如此嚣张行事,皇帝都不管一管的吗?”

  “当年玄苍内忧外患,皇帝病危,靖王和齐王水火不容,而太子一派势单力薄,朝堂之争风起云涌。”

  他说着,用手臂盖住了眉眼,缓缓说道:“靖王当街杀裴御医就成了一道导火索,齐王借题发挥,与朝臣联合上奏弹劾,皇帝意图惩治靖王,削弱他的势力,谁料内乱竟然一触即发。”

  “靖王逼宫,齐王谋反,太子奋死抵抗,还有一支镇北王的军队趁虚而入,此为帝都兵变,是玄苍百年来最严重的一场内乱。”

  回顾这段往事,梁轻尘的心中就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他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手指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直到一只柔软的小手覆在他手背上。

  她温柔的声音近在耳边,“阿尘,别难过,事情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