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化有朝廷的人来接,到了下班的时候,自然有嬉王府的马车等在工部门口接,回来直接就让人带到了内院。
原本已经心宽体胖的沈公子,这会儿又变成了刚和竺年认识时候的那样,还更瘦了几分,人瞧着更加成熟稳重,半点都瞧不出那种衙内的纨绔气息。
竺年伸手让他坐下:“还道你不会来呢。”
东州和江州、萍州等地一样,虽说都上了奏折,表示自己已经臣服姜国的统治,但一直和朝廷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如今实际上形成了某种自治,比江州和萍州更加独立,有一种联合了东部包括东州在内的林州、海州、阳州形成一个独立王国的情势。
他们和南王府的联系相对更紧密一些,但实际是在竺年和尉迟兰的实际控制之下。
按理来说,姜卓就算下诏,沈化不听,姜卓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沈化见内院没有人,就搓了搓脸说道:“这不陛下的旨意,我一个白丁,哪敢不从啊?更何况还给了个大官当。”
他从袖袋里直接拿出一张纸:“瞧瞧,直接就是从四品。这一下,差点就赶上我爹了!”
竺年看得直笑:“行了行了。舟车劳顿的,先赶紧吃饭睡觉。说了让你什么时候去卫州没?我让小张公公给你准备行李和随从。”
“总归是这几天吧。明天还让我去工部点卯,这得多早起啊?”沈化絮絮叨叨站起来,“也不知道卫州那边会不会比林州还冷。听说那边遍地都是石头,连根草都长不出来,也不知道去了那里吃什么?您可得多给准备点吃的喝的。那个气泡酒,多准备些!”
“我看你一堆话,就最后一句是重点。行了,明天早上我陪你去工部,保管没人敢跟你叽叽歪歪。”
“那要是有人敢呢?”
“那你就把卫州那边水泥的账本甩他们脸上。一群憨货,办事的本事没有,捞钱的胆子倒是大,什么项目都敢伸手。”
“嘿!我说造什么东西要那么多最便宜的水泥呢,原来是修城墙用的,心也够大的。”沈化身为衙内,虽然兴趣不在做官上面,也算是家学渊源。这官场里面的道道,比一般人要清楚多了。
“新上任的那位工部侍郎,连水泥不同的标号都不清楚,也不知道是怎么敢批的账。他就没想着去核对一下?”
“工地在卫州呢。他人在京城,能核对个什么?他要核对,那肯定都是对的。”几份样品而已,还不好糊弄嘛。京城里高作庙堂的官老爷,怎么可能亲自去边境上盯着修墙?那架子,可比皇子还高着呢。
两人说着,长随敲门,说是洗澡的热水准备好了。
竺年就送沈化出了院门,让长随带着他去洗澡,等过会儿尉迟兰回来,又一起吃了个饭。
等第二天沈化被叫醒,住的院子里头已经搁了好几个大木箱,还有人在搬东西进来,伺候的随从说道:“沈大人早,早饭已经准备好了,随我来。这些都是家里现成的,等您回来再看看喜欢哪些,还缺些什么。回头让人先送一批过去,提前安排好。”
这几年竺年和尉迟兰在京城的时间少,在外面的时候多。哪怕是在京城,也经常去梨园精舍。家里头早就已经习惯准备外出的行头。
沈化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官,身上没有爵位,东西准备起来要比竺年他们省心太多。除了一些逾制的东西不能用之外,大部分东西都有现成的。顶多就是有一部分不是新作的,而是去年或者前年做的,但保管都是新的,没用过的,东西也全都是好的,考究的。
沈化听一个随从,张口就是“我”,觉得稀奇,但想想竺年的为人,倒是不觉得奇怪。他自己也不在意这些,问了一些京城里头的事情。
随从显然很清楚,一一回答了。
吃过早饭,竺年就坐上马车,和沈化一起去工部。
沈化第一次真的当官,如今的朝廷还是姓姜的,他表面不在乎,内心还是很忐忑,想跟竺年多聊聊,肚子里的早饭还没下去踏实,马车就停了:“这么近?”
“嗯。以后要是不想在府里头住,你就去坊门口的头一家,那里是南王府的办事处,过来更近。就是那边不太吉利,发生过灭门惨案。”
“啊,是那个武陵侯的事情吧?”
“你在东州也听说了?”
“那么大的事情,东州就指着京城这点笑话……毕竟也是一家人嘛,总得多了解了解。”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得低着点头做人,说话不能太放肆。
工部的官吏看到竺年过来,都下意识让开三尺。
昨天已经有些人见过沈化了,今天看到他穿了一身正经官服来,哪怕心有不忿,也只能咽回到肚子里。
别说人是竺年亲自带来的,就是沈化今天自己一个人来,他们也不敢搞什么小动作。
人家为什么一上来就是从四品?
还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没用嘛。
再说人家这个从四品又能怎么样?责任比权利大。卫州那边仗一直没消停,过去不但没有京城的荣华富贵享受,可能还有生命危险。
他们犯不着去跟人争这个,对待沈化那叫一个尽心尽力。
竺年跟着看了一会儿,哼笑一声:“你们这会儿倒是好说话。”
几名工部的官员就当是没听到。
沈化看得有趣,倒是放松下来。
他擅长实验室里的那套,施工技术方面也算有经验,管理方面这几年因为竺年不在,只能他这个原本的挂名老板顶上,多少知道一点。但他愣是装作完全不懂,更加不懂怎么当一个大项目的总负责人,从昨天去见姜卓,到今天在工部,他都是一套说辞:“我就负责水泥,能不能调配出来,得到了当地看过才知道。我也不敢打包票。”
若是工部侍郎想逼一逼,沈化就要甩手不干:“不确定的事情,怎么敢打包票?要是到时候不行,那不成了欺君之罪?陛下责怪下来,难不成您去替下官掉脑袋不成?”
工部侍郎看着在边上笑出声的竺年,气得牙痒痒,再看看沈化,觉得不愧是一路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甚至想,既然都不是什么好鸟,怎么不干脆让竺年去修城墙?
可惜的是,他这个提议在自己家提过之后,直接被长辈一脚踹出了脑袋。但他内心颇有些不以为然。
尉迟兰怎么了?以前尉迟兰厉害,那是有北境尉迟在,是一整个军队厉害。
现在尉迟兰孤家寡人一个,整日就知道和一群书生吟诗作画,也不知道马还会不会骑,就算去了卫州,又能怎么样?
难不成他还能把尉迟铁骑带到卫州去?
这位怕是打死也不知道,现在尉迟铁骑就在卫州,只不过是在卫州的对面。
也正是因为尉迟铁骑,尉迟邑才花了一年多时间,都没能把人彻底击溃。
没别的,尉迟铁骑实在是太了解尉迟邑的战法和习惯了。
大家都是一样的出身,学的都是一样的东西,谁不知道谁呀?
但是对比尉迟邑还是用的老一套,在安昌拉扯出来的新队伍,不仅精通老战法,而且手头还有望远镜这样能够提前预警的辅助神器,又糅合了竺年那套打野打游击的战法。说好听,叫奇正相辅。说直白点,叫打得过就正面刚,打不过就搞偷袭。
而且尉迟邑那是一个光杆司令投靠的姜国,现在手底下的队伍都是用的姜国的骑兵,虽然经过了他的训练,但并不能像真正的尉迟铁骑一样如臂使指。
安昌的新军队,瞧着连人的头发眼睛颜色都五花八门,但其中有不少就是尉迟铁骑的原班人马,分级管理,训练起来比尉迟邑要轻松快速。
沈化在京城待了半个月,熟悉了工部的情况,也熟悉了自己的随从和护卫。
这些人的来源竟然都是竺年现在身边那些御林军和随从的家人,让沈化大感惊讶。
竺年就给他解释:“反正不能用自己人,也不会让你把自己人带去。既然这样,还不如带这些人,还稍微可靠些。”
沈化一想就明白了:“还是王爷考虑得周到。”
虽然城墙造完了,肯定就是放那儿给人看的。可这不是还没造起来嘛。那就是事关国防的大事情。
谁家守关的关隘,都不能带外人。
现在竺年给他安排的人,个人能力肯定没问题。他们说是御林军的家里人,但本人也不是御林军,肯定不会盯那么紧,说话做事也宽松些。
“也不用太担心。父皇肯定会给你另外安排人保障安全,就是你身边的什么歌姬舞伶的别多想了,老实在那儿干活。缺什么稍信回来,我派人给你送去。”
“您在京城,还能给我送东西?等送来,我别不是饿死了吧?”
“怎么?还真指望我给你一日三餐做好了送来?也不一定要从京城送,黑荥关都是自己人,一会儿让我家先生给你写封信。”
沈化有些好奇竺年和尉迟兰的真正关系。他原先在东州的时候,不知道竺年的真正身份,就一直觉得两人相处过分亲密。但等知道了之后,又觉得不可能,哪怕两人现在是名正言顺三媒六聘的夫夫。但要说权宜之计,这两人在一起又实在是太腻歪了一点。
他不敢多问,就说:“尉迟先生今天是去兵部了?”
“不是,去马场配种了。”竺年想到黑鸦和雪鸦两匹马就头疼,平时关系特别好特别亲,到了春天那像是换了两匹马,一定得隔开才行。
“你这次待的时间短,有机会带你去京县那儿。那边的东风号也好,画舫码头也好,那才叫收拾得舒坦。京城太憋闷了。”
沈化自然应是,但觉得京城有京城的热闹。别的不说,糖巷他是非常喜欢的。
不过,也对。糖巷一大半都是自己人,自然对胃口。
说憋闷也没错。毕竟现在整个京城都姓姜,等将来京城改姓了竺,或者……或者改姓了尉迟,那时候才是真的透气。
转天,竺年和尉迟兰就送沈化离京。
沈化穿着颜色鲜亮的春装,乘坐着簇新的马车,带着护卫和随从,在一支御林军带领的队伍中,随同其他一些官吏,一同出发去卫州。
这时候路上有新绿,休息的时候,沈化没有带歌姬,就自己唱起了东州的春日歌曲。
东州这个地方因为历代朝廷的打压,变得表面上犹如不会翻身的咸鱼一样只会躺平。实际上看看东州屡屡造反,就知道东州的反骨。
东州的传统歌曲非常豪迈洒脱,哪怕是歌唱春日的温暖曲子,也透着一股子冲破冬日冰封的气势。
这和军中的歌曲十分接近。
曲调简单,除了唱词口音不同,很容易就能上口。
沈化见有人跟着唱,就把东州音换做了京城音,这一下谁都能听懂,全都跟着唱了起来。
随行的马车上,有一家车帘子拉得死紧。一名穿着五品官服的官员把手上的书卷,往桌上一扔:“靡靡之音,不知所谓!”
原本跟着一起哼唱的车夫,立刻缩了缩脖子闭上嘴,看着身后遮得密实的车帘子,又不屑地撇了撇嘴。
过了一会儿,饭食准备好了。
车夫轻轻敲了敲门框,小声道:“卫大人,可以用膳了。您是在车里吃,还是到外头来?”
被叫做卫大人的官员很想说一声在车里吃,但坐了大半天马车,着实憋闷,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在外头。仔细挑个地方,用屏风围起来,莫吹了风。”
“是。”车夫撇了撇嘴,看看在那儿刚唱完歌的沈化,洗了个手就直接抓着饼子,拿着热汤开始吃。想想人家还是个从四品,里头这个不过五品,恁多讲究!
也对,人家毕竟是国公府……现在也是侯府出身的人,哪怕只是个旁支,该有的架子还是得有的。
可惜的是,这位卫大人能对车夫小厮吆五喝六,沈化却全不需要给他面子。
他一个东州知府的衙内,在地方上也算是个人物。虽然他不怎么讲究这些,但一点都不妨碍他搞事情。
这个姓卫的,不就是敢和他们家王爷过不去的那家嘛。
沈化也不用刻意针对,自己快快吃完午饭,漱口洗脸之后,一点都不休息,直接拉着队伍继续赶路:“走了走了。瞧着天气不太好,怕是要下雨,早点到宿头早点安心。”
车夫随从之类吃饭比他还快,其他人的速度和他差不多。
毕竟赶路途中随便吃点干粮而已,再说春天多雨,下雨赶路确实更加难受。
整个队伍中,沈化就是领头的。在不涉及安全的前提下,负责护卫的军队不会提出异议。
就这么车队直接行动,卫大人的屏风都还没摆好,直接就被急匆匆撵上了马车,汤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撒了满身。
他不知道的是,这样的狼狈只是一个开始,甚至都没发现沈化的针对。
等沈化的车队一路到卫州的时候,竺年在梨园建的新房子也差不多完工了。
费时一年多,三层楼的尖顶弯月形建筑,实在不能说是一栋小宅子。
纯粹钢筋混凝土的房子,看着就透出冷硬的气息。
五栋相对独立的楼房,靠着中间的廊桥相连。面前是一整片铺开的水泥平台,掩盖了底下的水泥桩,让整栋宅子像是漂浮在水面之上。
宅子背后是别处移来的高大水杉,在春日下满树新绿,高大笔直的树干在大片的梨花中阻隔出一道冷硬的屏障。
下过雨后漫起的水面,在树下铺开一层镜面。
整栋宅子的风格和梨园格格不入。若是从沃水上经过,就会觉得更像是一个护卫,在守护整片梨园。
竺年拉着尉迟兰规划:“这边顶层四面都有窗户,看出去风景好,你用来做画室最好了。”
尉迟兰觉得不太满意:“地方太小了,咱们两个的东西摆不下。”
“东面那个更大一点,咱们去看看那边。”竺年说着走,人却站着没动,“一会儿搬个架子来,晚上点个灯看看,码头那儿应该能瞧见这里。”
虽说现在晚上航行的船只很少,但也不是没有。有个灯塔,肯定是比没有要好一些。说不定他还能开发出一点别的用途。
“作坊放这边,刚好那里是船坞。这个距离应该也不会吵到主屋那儿。”
“这栋楼用来会客。”竺年突然想到上一期没更新的话本,呲牙,“把你那些写话本的朋友都叫来,不写完不放人出去!”
“哈哈哈。”尉迟兰听得直笑,“那怕不是为了在这儿白住,有一堆人会故意不写。”
“咦?这有什么好的?”
“吃得好住得好,生活有人照顾,还免费,怎么不好?”写话本的大部分人生活其实过得并不怎么样。这些至少读过书,还有一点文学造诣的人,家境原先都是不错的。后来写话本,除了极个别只是出于兴趣之外,大部分都是因为家道中落,不得已写话本谋生。
话本写得好,收入也算可观,至少比起一些只能摆摊给人写信读信的,收入要高得多。但要是他们改不过来以前那公子哥的生活习惯,这点收入压根不够他们叫上两个歌姬游一次湖的。
竺年听他讲了几个还算畅销的话本的作者的生活,皱了皱眉头:“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
他们能够读书识字,起点已经高于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人了,把日子过成这样,只能说是自己作的。要是被小人陷害,他倒是可以帮个忙搭把手,但因为喝花酒赌钱把自己搞得日子过不下去,纯粹是欠缺社会的教育。
竺年对家具不要求精雕细琢,之后根据规划,把家具往里头一搬,再添置上日用就能赶在夏天前入住。
没想到他人还没搬进去,竟然因为这栋宅子,被参了一本。人被叫到御书房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蒙的:“反弓煞?箭指皇宫?我还箭指九天射贪狼呢!”
他特意看了看小地图,自己的新房子的那个弧形,和皇宫压根对不上。
姜卓看他的样子不似作伪,看他还穿着一件奇怪的花里胡哨的裙子:“你穿的什么这是?”
竺年把围裙解下来,露出里面窄袖的常服:“奶奶不是说她牙疼,我过来给她烤点蛋糕。搞什么啊,你是司天监的吗?不对啊,司天监的不管风水,你是天罗教的?想追随你们教主而去?对风水这么有研究?”
司天监表面上看确实和风水有点关系,但更多的是天文历法方面的事项,里面的人可以说个个都是这个时代的数学大佬。他们负责每年颁布历法,堪舆也懂。但要说到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风水之类的,哪怕他们懂,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讲。
被怼的官员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嘴皮子直抖:“反正你在那个地方建那样形状的房子,是对陛下有碍,必须拆了!”
佞臣!竟然还搬出太后娘娘来!
“你连工部的都不是,说拆就拆?你算老几?你管那么宽?”竺年习武之人,中气十足,比嗓门难道还能输给一个文官?
姜卓被他们吵得头疼。
张茂实走来,带了个司天监的白胡子老大爷进来。
老大爷行了礼之后,不看竺年,也不看那参了竺年的官员,拿出京城的舆图的简图,把竺年房屋和皇宫的位置标注清晰,又拿去给那官员看,小声道:“压根不在一条线上,就算是什么反弓煞,也反不到宫里头。外头几道城墙挡着,陛下真龙护体,哪里这么容易被什么莫须有的煞气伤到?”
张茂实又送了老大爷离开。
竺年“哼”了一声,跟着行礼离开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姜卓倒是没生气,只是对那官员说道:“你啊,着急了。没那么容易绊倒嬉年的。他现在在京城,爱折腾些什么就让他折腾去,总好过在别的地方闹腾些朕不知道的事情。”
那官员此刻面色如常,一点都没有刚才被气得要翻白眼的样子,躬身道:“臣总要给嬉王一点事情做做,就怕他在京城日子无聊。”
姜卓笑笑:“行了。这几天出门小心些,身边多带些人。”
竺年这人不能说报复心强睚眦必报什么的,只能说对姜国这边的人,没事都要想着办法找点茬的。
不过他倒是一心放在避暑的新家上面,起码表面没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官员。
等一切归置妥当之后,他就和尉迟兰一起在晚上把塔楼上的灯给点上:“搬家!”
作者有话要说: 先生(+ω+) :今天糕儿穿裙子了。
女装狸奴(=?ω?=):只是个围裙。
先生(*ω* ):是带花边的那种吗?
女装狸奴(=?ω?=):是的。
先生(/ω?\\):穿给我康康。
女装狸奴(/?ω?\\):只是康康?
(完)